許老爺再三保證回去就把親事退了,孫二伯這才答應放過他,不計前嫌地安排他住進客房。
許家恆陪在左右安撫受驚的許老爺,柳葉兒端來茶水飯菜小心服侍,壓根沒把他的薄情放在心上。想起兒子和媳婦爲他求情的場面,許老爺那張老臉漸露羞愧之色,當初他和阮尚書商議兩家婚事的時候,確實沒顧及過許家恆的感受,他自以爲所有安排都是爲了兒子好,爲免節外生枝,索性用一家之主的身份應承下來,料想許家恆不敢忤逆他,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
原來,他的兒子並不像他想的那麼愚忠,許家恆性情溫和,但這不代表他沒有原則,凡是超過他能忍受的限度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反擊。許老爺看着外表溫潤內心堅強的兒子,再想想剛纔險些被人打死的慘狀,不由喉嚨一緊眼眶潮溼,伸手拉過兒子,蒼白的脣微微顫抖。
“家恆哪,家恆……”許老爺心裡有好多話要說,但一開口卻又不知道怎麼說了,手握成拳捶着胸口語氣哽咽。
許家恆瞭然地拍拍他的肩膀,許老爺的做法或許很過分,不過看他被孫二伯吼,嚇得縮成一團的可憐樣子又不免心軟了。小時候父親很疼他,每天晚上從銀樓回來都抱着他不鬆手,好吃的好玩的不管多貴都買給他,時常把許家昌氣得大哭大鬧。等他長大了些,父親手把手地教他辨別金器,鼓勵他設計新款的首飾,有閤眼的就讓工匠打製出來。
說起來,若沒有父親的悉心栽培,他也未必有能力接管銀樓。當然,許家恆在意的不是這些,打理家業是他的本分,爲了讓家人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寧願應付生意場上那一幅幅虛僞的面具。但若他珍愛的家人過得不快樂,就算擁有十間銀樓又有什麼用呢!
許家恆明白許老爺的感受,自從他記事起,父親就沒這麼狼狽過。身爲雲雀鎮首富,走哪兒都有隨從跟着,前擁後促氣派了得,就連縣太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後來,阮氏的大哥位居尚書,許阮兩家的聲勢更勝從前。他和許家彥考場得意,被人稱爲雲雀鎮最年輕的兄弟才子。
許老爺早年喪父,許老夫人既當爹又當娘,毅然擔負起打理銀樓的重任。許老夫人精於女工,做生意一竅不通,爲了兒子硬是在生意場上闖出了一番名堂,將日漸紅火的銀樓交到兒子手上。許老爺這一生沒吃過苦,許老夫人就是他命中的貴人,生活事業事事順利,保駕護航無人能擋。
從許阮兩家結怨之後,許家的麻煩事就接踵而來,先是許家恆得了重病,一家人心力交瘁,許老夫人拜佛行善,許老爺遍尋名醫,玉順不思茶飯眼淚汪汪。好不容易熬過那段艱難的日子,大房又動起了歪腦筋,爲了她的侄女想方設法拆散許家恆和柳葉兒,誰跟她作對她就對付誰。
因爲阮氏,許老爺有生以來第一次跪在衙門公堂,同樣因爲阮氏,他第一次捱了打。雖說這次捱打有自作自受的成分,但也是與許家恆有關。許家恆從沒否定過自己的過去,最近卻總在想,如果他與阮若詩沒有那段情,許家是否一如往常平靜快樂。
“父親,沒事了,現在沒事了……”許家恆看他這樣,不由有些感傷,甚至開始自責不該離家出走。
“家恆,爹再也不逼你了,咱們回家好不好?!”許老爺眼巴巴地望着他,近乎哀求地詢問,惟恐許家恆狠下心不認他,慌忙拉過柳葉兒再次保證,“回去以後,你和葉兒好好的過,那件事就不提了,行嗎?!”
“老爺……”柳葉兒不太相信他真心應承孫二伯,可是眼前這位憔悴的許老爺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心軟了,她也想回家,她扭頭看向沉默不語的許家恆,試探地喚了聲。
許家恆注視着她,微微一笑:“好吧,我們回家!”
許家恆和柳葉兒點頭,許老爺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嚷着不習慣在外面過夜,催促許家恆向孫二伯告辭。孫二伯彷彿早就料到許老爺待不下去似的,許家恆一開口他就答應了,只說要爲他們送行,吃過飯後再走。
許老爺寧願餓着肚子回去也不肯吃這頓飯,翠菊嚇唬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麼一嚇果然奏效,他垂頭喪氣只能硬着頭皮去見孫二伯。
前後不過一個時辰,兇巴巴的孫二伯和善了許多,雖說他對許老爺還是沒有好臉色,最起碼不出手了。酒樓包廂裡,許老爺提心吊膽地跟他和孫夫人打過招呼,開口之前得在腦子裡過濾好幾遍纔敢說,他說擔心許老夫人的病情就不多留了,以後有機會帶上玉順一起來拜訪。
孫二伯自顧自地坐下來,招呼大家入座,許家恆當起了和事佬,爲許老爺說了不少好說。孫二伯聽着也不發話,時不時地冷哼一聲,有意無意地瞥他一眼,許老爺始終保持微笑,臉上的肌肉都要僵硬了,只怕稍有不慎就得罪了他。
柳葉兒和翠菊聽孫云云說,許老爺是小阮送來的,她們心知這事又跟阮氏有關,倒想跟她會一會。孫小武和小阮遲遲沒有現身,孫二伯等得不耐煩,叫孫云云回家叫他們。孫云云不情不願地下了樓,剛出門就看見了街道對面巷子裡的孫小武。
“大哥來了怎麼不進去呢?!”孫云云心裡納悶,嘟噥了一聲,正要喊他卻見他身子一閃,露出了小阮氣惱的面容。
這兩口子又在嘀咕什麼?!孫云云對阮許兩家的矛盾略有耳聞,上次拜壽她親眼目睹阮若詩在許家尋死的經過,礙於孫家阻攔,她纔沒有多管閒事!這次小阮將許老爺送上門來,她已經覺得不對勁了,現在再看小阮橫眉豎眼地罵她大哥,不由怒火中燒,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聽他們在說什麼。
“……孫小武,你這個豬頭,你除了浪費糧食還能幹嗎?!我讓你爲許家老爺解圍,你反而幫你爹逞兇!還說什麼‘挖個坑埋了拉倒’,你以爲你是土匪強盜啊……”
“唉,媳婦兒,你小聲點,別讓人家聽見……”
“你也知道要臉哪,也不瞧瞧你乾的那些破事!出趟遠門就不是你了是吧,沒人管着你就能上房揭瓦,你說說看,從雲雀鎮回來你醉倒過多少次,哪次不是我幫你瞞着爹!姓孫的,你今兒個給我說實話,你在雲雀鎮都幹啥了?!柳葉兒和翠菊那兩個娘兒們給你啥好處了?!”
“哎呦,冤枉哪,我啥也沒幹啊!媳婦兒,喝醉酒是我不對,你千萬別告訴我爹,以後我改,我改還不行麼……”
“廢話少說,老實交代,那兩個娘兒們給你啥好處了,你處處幫她們說話,連許家老爺都不放在眼裡!”
“這更是冤枉啊,柳葉兒是我表弟的媳婦兒,我跟她說話總共不超過十句。翠菊姐就更不熟啦,你見過我和她說話嗎?!沒錯,我是看不慣許家的老爺子,你看他整的那事,人家兩口子過得好好的,他非要插進來一腳!你說,要是我爹讓我跟你散,我就真跟你散了?!”
“去你的,你說這話嚇唬誰呢?!我告訴你,孫小武,嫁給你我算瞎了眼了,我巴不得跟你散哪!”
“媳婦兒,這話咋說,你爲啥要跟我散?!我一不濫賭二不逛窯子,只是愛喝酒罷了,你就爲這跟我散啊……”
孫云云實在聽不下去了,她知道她大哥沒本事,但也不至於這麼窩囊吧!小阮表面上像是賢惠的妻子,背地裡卻這麼刁蠻潑辣,早就看她虛僞造作不順眼,看來一點兒都沒錯!
小阮沒留意到有人偷聽,無所顧忌地衝孫小武發飆,口無遮攔地說:“爹也真是老糊塗了,吃飽了撐的管這檔子閒事!許家過得好了他眼紅是不,我們阮家可沒得罪他吧,幹嗎跟我們過不去……”
孫小武自己捱罵習以爲常,聽她抱怨他爹卻有些不樂意了:“我爹咋就老糊塗了,咱家糧鋪的生意紅火着呢,周圍鄉鎮的百姓都吃咱家的糧食,你沒見那京城糧鋪的掌櫃都來找我爹幫忙麼!我爹要是老糊塗,哪有這麼多人求他!沒有我爹你吃什麼穿什麼,你們阮家給過孫家啥好處了,憑啥就得聽你們的!”
“我、我……”小阮理虧無話可說,支支吾吾道,“好吧,不說你爹,我叫你拖住你爹,你爲啥不聽我的。許家老爺來的時候,你爹要是不在,家恆表弟不就跟走了麼,哪來這出鬧劇。”
“嗬,我爹要是聽我的,那他就不是老子了。你呀,別總想着阮家的事,你嫁給我就是我孫家的人,哪能吃裡扒外呀!”
“你說誰吃裡扒外,你才吃裡扒外,你全家都吃裡扒外……”
孫云云沒有心思聽他們拌嘴,佯作路過從容現身,看到他們訝異道:“咦,你們來了啊,站這兒幹嗎,還不快進去!”
“妹妹……”孫小武渾身一顫,生怕她聽到剛纔那番話,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啥時候來的,你、你聽見啥了……”
“小姑,我們這就進去了呢,真巧啊!”小阮表面鎮靜,心裡早已翻江倒海,她說的那些話除了孫小武,孫家人沒一個能放過她。
孫云云天真無暇地笑了笑:“大哥,嫂嫂,你們說啥好玩的了,也說給我聽聽唄!”
“沒啥,沒啥……咱們走吧……”孫小武和小阮鬆了口氣,推搡着孫云云步入酒樓。
孫小武來了就給許老爺倒酒賠禮,許老爺見是“挖個坑埋了”,哪敢喝他的酒,嚇也嚇暈了。小阮連忙跟着說好話,阿諛奉承極爲諂媚,彷彿許老爺纔是酒宴的主人。
這時,孫云云一把推開孫小武,當着衆人的面扇了小阮兩記耳光。只聽“啪啪”兩聲響,小阮捂着火辣辣的臉頰怔怔地看着她,孫小武手中的酒瓶應聲落地摔得粉碎,孫二伯皺着眉頭瞪着孫云云,孫夫人尖叫了聲,匆忙起身扶住小阮,訓斥孫云云。
“爹、娘,你們聽我說……”孫云云指着小阮的鼻尖,將她在巷子裡說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遍,小阮瞠目結舌不敢聲張,整張臉像被火燒一樣,一直紅到脖子根。
孫二伯轉而怒視小阮,孫夫人漸漸鬆開了手,難以置信地看着她說:“小阮,云云說的是真的嗎?!”
“娘,我……”小阮想否認,但在孫云云的怒視下不敢扯謊,心虛地低下頭。
孫云云接着指向孫小武:“大哥,你太沒出息了,她罵你豬頭,你連個屁也不敢放,你還算是男人嗎?!她罵爹老糊塗的時候我就想打她了,你要是再不出聲,我就連你一起打,好在你還有點良心,我暫且給你留幾分面子!以後你再這麼窩囊,我就代爹孃好好教訓你!”
孫小武慚愧地擡不起頭,慌忙給孫二伯跪下:“爹,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該酗酒,不該縱容媳婦撒潑!爹,你罰我吧,罰我搬一千斤大米,不,一萬斤……要是還不解氣,就打我吧,往死裡打,死不了說明咱們父子還有緣分,我一定好好孝敬你和娘……”
“小武,起來呀,你說啥傻話啊,你爹打死你我還能活嗎……”孫夫人爲難地快要哭出來了,哀哀地瞅着孫二伯。
孫二伯咬緊牙關沒有發作,環視衆人緩緩說道:“我孫家雖不是名門大戶,但也是要講規矩的……”
許老爺以爲他面子掛不住要道歉了,沒想到孫二伯話鋒一轉,鏗鏘有力地說:“凡是我孫家的人,都得學會分清好壞,誰要是敢幫着壞人做缺德事,立馬給我滾出孫家!小武,你隱瞞事實的確有錯,罰你下鄉三個月。小阮,你是非不分口舌犯忌,罰你一年不許領月俸。云云,你舉報有功賞銀百兩,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吧!”
孫二伯賞罰分明,衆人卻是神色各異,許老爺張大了嘴,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位孫二爺真不是一般人哪,誰敢跟他過不去那就是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