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內的景橫波,剛想卸妝,忽然想起今早擬定的一個計劃,匆匆拉着擁雪到小廚房去了。
紫蕊猶如做夢一般坐在屋內,想着今日一切,癡癡託着腮傻笑。
屋內沒人,靜筠和翠姐都累了,回房休息。紫蕊夢遊般在妝臺前坐下來,渾身無力地趴在妝臺上,捧住了自己紅得發燙的臉。
十六入宮,至今四年,習慣謹嚴宮規,日日背誦教條,一言一行如被尺子量過,時時刻刻被教誨着女德女訓,以期將來做個最合格的女官。她從未有過今日放縱,從未享受過如此熱烈目光,從未想過,女人可以這樣美麗地活!
心緒波動太大,她不由自主學着景橫波,懶懶托住了下巴,雙手優雅交扣,一個很女人的姿勢。
……
宮胤進門時,看見一個紫色裙裳的背影。
衣裳一看就是景橫波的,非常別緻美麗的長裙,蓬蓬的裙襬飄灑一地,下面露出尖尖的精緻的鞋跟,上面則露出雪白的纖細的頸項。
她還是老姿勢,懶洋洋趴着,託着下巴,腦後的紫色水鑽百合花簪典雅又魅惑,如她本人。
她的髮髻微微有些亂了,被夕陽的光影鍍得金黃蓬鬆,幾縷髮絲,隨氣息悠悠起伏。
宮胤忽然也覺氣息微亂。
他被這樣一個嬌俏又尊貴的背影擊中。
恍惚裡宮闕深深,裙裾層層,誰在記憶的光影中回首,一抹紅脣如血……
他陷入一種不知真幻的茫然之中,心中似悲似喜。
“你今天……”他有些恍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脫口而出,“真美……”
那背影似乎一僵。
他也一震,似沒想到這樣的話是自己說出來的,然而說出來之後,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心裡隱隱覺得,對的,就是這樣,別再悶着,和她說,和她說這些隱秘的心情,塵封的舊事,拐角的記憶,和此刻忽然浮現的,洶涌喜悅和微微彷徨。
他半生掙扎強大,在她面前也不肯放下,可是如此執拗又能換來什麼?他忽然想試試放下。
不該再讓他的迴避,落空她期待的眼眸,他想看看當他傾吐,是否能真正點亮她的笑顏。
心腑間有微微的痛,然而此刻他不想理會。
他輕輕走上前去,手微微擡起,在半空一停。
有些壁壘的跨過,需要勇氣和力量,好在他從來不缺這些,決定了就去做。
手輕輕落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久已期待的位置。
“橫波……”
……
紫蕊渾身已經僵硬了。
宮胤出現在門口時,她便已經在鏡子中看見了他,第一反應是下拜,忽然醒覺自己現在的裝扮和行爲,都大逆不道。
她怎麼能穿着女王的衣服,坐在女王的梳妝檯前,還懶洋洋趴着!
這是死罪!
一絲不苟的右國師一定不會饒恕她!
沒等她想好該怎麼辦,國師進來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劈飛了她的神智。
那力持穩定卻微微顫抖的聲音,真的是國師的聲音?她再懵懂無知,也能明白那聲音裡,泄露了多少不能言明的情意。
那句話一出口,整個房間裡頓時滿滿曖昧旖旎氣氛,身後國師氣息微微起伏,她越發繃緊了身子,心跳得似要蹦出咽喉。
運氣太糟糕了……
國師和女王……
大人物的心意,豈是她這樣的人能聽?
紫蕊發了瘋般祈禱,國師能就這樣回去。
然而她失望了。
他站下了,他在沉默,他似乎在思索……決定……他走過來了!
紫蕊快發瘋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有立即轉身跪下哭求的心理衝動,可是偏偏她一動也不能動。
國師走到了她的身後。緊張和畏懼讓她趕緊向下趴了趴,鏡子再照不見她的臉,卻能看見國師舉起的手。
天啊,不要……
那手還是落了下來,隨後國師的語聲緩緩響起……
他在說……
他在說!
紫蕊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他說的那些話,生硬地灌入腦海,她一時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全身無比僵硬,腦海中卻翻來覆去地瘋狂叫囂:天啊不要告訴我這些不要告訴我這些天啊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肩上的手竟然也在微微顫抖,國師似乎也心緒不寧,所以敏銳的他,竟然沒發現?
蒼天啊,讓時光倒流回半天前吧,我願意從未穿上這件衣裳!
……
“你們在幹什麼!”
一個聲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硬。
景橫波呆呆站在門檻上,有點反應不過來地看着眼前的造型。
她甚至向後退了一步,擡頭看了看天,咦,沒有雷劈下來啊。
與此同時宮胤霍然收手,垂頭一瞧臉色大變,暴喝:“你是誰!”
“噗通”一聲,紫蕊翻身撲倒在地,膝蓋撞在地面發出重重一聲,她卻似毫無痛覺,腦袋梆梆地磕在地面上,“國師饒命!國師饒命!”
宮胤臉上難得有了驚怒的神情,他轉頭盯住景橫波,她立在門檻上,神情驚愕,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狂野又飄逸,紅脣和眼角星光微閃,弧度豔魅,魅到令他心中一絞。
隨即他轉頭盯住紫蕊,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雪白的臉上驀然閃過一絲青氣。
景橫波心中一跳。
“別!”她失聲喊道。
宮胤的命令已經傳遍宮闕:“拖出去,賜死!”
“陛下救我!”紫蕊發出一聲絕望的哭號。
蒙虎和禹春,不知道從哪,飛一般地冒出來,伸手一夾便將紫蕊夾拖了出來。
“住手!”景橫波奔過來,攔在無動於衷的二人身前,“我說住手!”
“停。”她身後宮胤冷冷道。
景橫波心中生出希望,轉身看他。
“別殺她好不好?是我……”
“別弄髒了衣服。”宮胤對蒙虎道。
蒙虎會意,將紫蕊扔在地下,“脫下身上的衣服!你不配穿着去死!”
紫蕊瑟瑟顫抖着,顧不得羞也顧不得求救,麻木地伸手解腰帶,手抖得太厲害,解了兩次都解不開。
“不許脫!”景橫波上前擋住她,對宮胤怒目而視,“憑什麼要殺她還要侮辱她!這不是她的錯!是我讓她穿上的!”
“陛下……”弱弱在她身後牽她裙子的,竟然是紫蕊,“別……別……是奴婢不對,是奴婢僭越了……奴婢甘心受死,您別說了,別說了!”
瘦弱的女子淚流滿面,心知今日必定無幸——置她於死地的不是穿了不該穿的衣服,做了不該做的事,而是聽了不該聽的話。
右國師出口的每一句話,都令她如中霹靂。不僅有國師也許永遠不願對外人相傳的情意心思,還有也許是他首次傾心吐露的皇朝的秘密,宮廷的隱私,那些隱藏在歷史和舊事深處的最不可觸摸的真相,帶着王朝深埋的血腥氣息,甚至不能訴諸紙端,只能由王朝最高貴的人,一對一口口相傳。
聽了幾句她便已經絕望——別說是她,就是副相,聽見這樣的話,也只能去死。
是她自己做錯了。如果她一開始就不管那麼多顧忌,不那麼害怕,在國師出現的時候就立刻跪下請罪,避免國師傾訴錯了人,也許,也許她還有生機。
現在……都完了……
“別輕易喪失希望。”景橫波推開蒙虎禹春,扶她起來,“我就沒聽說過,穿件衣服也是死罪!何況這衣服是我主動逼你穿上的!”
紫蕊有苦難言,默默垂淚。
“陛下。”宮胤的聲音很冷,“這裡沒你的事,請你暫避。”
“這裡是我的寢宮。”景橫波轉身,想不到宮胤這麼跋扈不講理,心中也起了怒火,指着自己鼻子,“宮胤,我還是不是女王?”
宮胤轉過臉,鼻尖在夕陽微光中如玉冰冷,線條明晰如雪雕。
“是。”
聲音也毫無情緒。
“我是不是國家最高統治者。”
“名義上,是。”
“我有沒有權力赦免他人?”
“只要對方罪不至死。”
“穿件衣服是不是死罪?”
“穿女王禮服,是篡權罪。”
“那不是我禮服,是我日常的普通裙子。”
“等同。”
“我不追究!”
“你不追究,自有他人,遵行法度來追究。”
蒙虎和禹春,拖着紫蕊,繞開景橫波,向前行去。
那女子一聲不吭,長長的發垂下來,喪失了求生之念,也並不指望獲救。
宮胤避開景橫波的逼視,轉身。
景橫波的聲音,清晰地從他身後傳來。
“難道我這個女王,想保護一個無辜的人,都做不到嗎?”
聲音竟似慘切。
宮胤心中一動。
她受傷了。
這個開朗自在,內心強大光潤,似乎永遠不會被劣境所困的女子,終於還是受傷了。
景橫波站在原地,攥緊拳頭,微微顫抖。
她就知道是這樣。
看似擁有一切,實則一無所有。
他是要用這樣慘烈的後果,來警告她,她的縱情也許自身無傷,卻會令身邊人慘遭噩運?
他是要告訴她,別以爲迎駕大典的突出表現,會讓她成爲真正女王,在久已掌握的強權面前,她永遠是傀儡!
是一個連無辜的身邊人都不能保護的傀儡!
紫蕊被無聲地拖了出去,只穿了一身白色的襯裙,紫色的長裙零落塵埃,黯然失色。
宮胤輕輕地跨出門。
無人知他袖中手掌成拳,手背攥出青筋。
正如無人懂他那一刻失望驚痛,心情如墮深淵。
胸口似被梗阻,又或有火熱灼燒,那是鮮血。
以莫大勇氣衝破藩籬傾吐的心事,卻拋擲給了陌生的人聽。這比王朝秘密被窺知,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於情於理於現實,這個女官都絕不能留。
“宮胤!”
這一刻她的聲音已經不復剛纔的尖利憤怒,竟是少見的冷靜,兩個字吐得堅決清晰,他從未聽過她這樣喊他。
似乎喊出這兩個字的下一刻,便永不打算再喊的決絕。
慵懶狡猾的景橫波,從不決絕。
他竟心中一震,原本打定主意不再理她,此刻卻不由自主停了腳步。
停步,卻沒有回頭,他的背影筆直,不可搖撼。
她的聲音傳來,清晰,冷靜,竟似帶三分殺氣。
“你今天殺了她,等於宣告我永遠無法保護我想保護的人。那我做這女王有什麼用?我又憑什麼獻力給你的大荒?我不是聖母,不會委屈自己。你若傷我想保護的人,我便離開這裡,沼澤種植、改良土壤、物種試驗,以及所有我知道的,能夠對大荒經濟有幫助的一切,我都不會再給予大荒一分一毫!”
景橫波臉色鐵青,緊緊盯着他巋然似不可違拗的背影。
也許,只有加上國家利益,百姓民生,他才願意認真考慮吧。
她有點悲涼地想,如果僅僅自己威脅要走,想必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背對着她的宮胤還是沒有動靜,蒙虎和禹春第一次遇上兩人正式吵架,都緊繃着肩,停留在門前,低頭不敢動彈。
紫蕊驚惶地轉過淚痕斑斑的臉,不敢相信女王會爲她作此威脅,這是女王賴以在大荒坐穩王位的唯一法寶啊!
她更不敢相信,向來說一不二,決不妥協的國師,竟然真的因此沉默,似在抉擇。
右國師宮胤,性格以剛執聞名。就位國師之初,曾遇黃金部叛亂,當即不顧大位未穩,親自率亢龍出兵斬殺,三日夜血戰荒龍野,鮮血染紅積雪,叛軍倉皇反攻,絕地求生,挾持無辜百姓闖城,其中更有宮胤家鄉父老,宮胤城前不爲所動,一着天火燎原,三丈城門前,屍橫遍野。
據說從此之後,宮胤再也沒有回過家鄉。
這樣一個人,要殺她這樣一個人,普天之下無人可救,何況她確實有取死之道。
沉默。
宮室內的空氣似乎被壓成了薄薄的一塊,刀片般鋒利,堵塞在每個人的咽喉前,下一瞬就要刺個皮破血出。
紫蕊渾身顫抖,伏地不敢擡頭,已經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命運。
景橫波張大的眸子,在不斷持續的沉默前,漸漸暗淡,似黃昏後夕陽收了彩霞的豔光。
隨即她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從試衣間裡,吃力地去拖自己的箱子。
翠姐等三人已經聞聲趕來,卻不敢進屋也不敢勸解,踮腳站在窗前,滿懷憂心地望着。
巨大箱子的拖輪,在青雲石地上,轆轆響着,似要碾在人心上。
“讓她發死誓。”
宮胤忽然響起的聲音,幾乎被箱子拖動的聲音給淹沒,然而所有人都立即聽見了。
紫蕊霍然擡頭,絕望眼神裡爆發出巨大驚喜。
景橫波一個踉蹌,被巨大的箱子帶倒。
蒙虎禹春繃緊的肩一鬆,不敢籲出長氣,只偷偷對視一眼。
宮胤始終沒回頭,雪白衣袖下手背也無血色。
“死誓是什麼意思……”景橫波帶一絲希望詢問。
“以生命作保的誓言,發誓者要服下宮廷秘藥,一旦泄露分毫,必遭萬毒噬屍,死狀極慘,是誓言中最重的一種……”蒙虎悄悄又加了一句,“好歹保住性命……主上這次很仁慈了。”
景橫波贊同地點點頭,不是贊同某人的仁慈,而是覺得保住性命就行,保密本就是應盡的義務……等等,保密?保什麼密?不就是穿了她的衣服坐了她的位置,這個需要用死誓來保密?
景橫波忽然覺得不對勁,難道,宮胤剛纔和紫蕊說了些什麼要緊的?所以纔會這麼勃然大怒?所以紫蕊纔不望求生?
她忽然心癢癢的,可是看看紫蕊,再看看宮胤一看就很冷的背影,就知道這事兒八成自己一輩子都不能曉得了。
“罪女夏紫蕊,以賤命起誓:終我一生謹守秘密,不傳外耳,直至死亡。有違者,及家人共受萬毒噬心之苦,世代沉淪黑水之澤,永不解脫!”紫蕊早已迫不及待地發了誓言,一仰頭毫不猶豫吞下了蒙虎遞過去的一枚腥臭丹藥。
完事之後她如受大刑,癱軟在地,背後衣衫溼透。
宮胤始終沒回身,此刻終於跨過門檻。
“景橫波。”走出宮門前他最後道,“以後,永遠不要再拿國家利益威脅我!”
景橫波腦子亂糟糟的,想也不想回嘴,“不拿這個拿什麼?難道拿感情?你有嗎?”
宮胤背影一僵,隨即擡腿就走,速度極快。
蒙虎禹春臉色慘變。
姑奶奶,你這句比剛纔那威脅殺傷力還大好不好?
你以爲,主上真的完全是因爲你拿國家利益威脅,才違背原則讓步的嗎!
奈何有話說不得,蒙虎指指宮胤背影,又指指景橫波,比了好一陣手語,景橫波看得莫名其妙,“呸”了一聲。
聲音響亮。
蒙虎以手扶額……哦,主上,其實你遇見景橫波纔是悲劇……
“還不走!”已經走出老遠的宮胤,一聲斷喝,蒙虎禹春只好怏怏跟上去。
景橫波站在門前,看着宮胤穿過宮門回隔壁了,書房門砰一聲重重關上,再不似昨日那樣,一直半開着給她偷窺。
“矯情!”景橫波罵一聲,自己坐回牀邊,生悶氣。
“陛下……陛下……”紫蕊抽泣着爬過來,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啦。”景橫波拉她起來,順手拿過一方汗巾,給她擦臉,“我不該任性,結果反而害了你……”她苦笑一聲,“起來吧,起來吧,沒事兒了,別拿這麼苦兮兮的臉看着我,會讓我錯覺你欠我八百萬的……嘖嘖,瞧瞧你臉上的妝,都哭成鬼了,難看死了……”
紫蕊在她不着調卻分外溫暖的叨叨細語中,漸漸平靜下來。
“那個……你剛纔發誓的保密……”景橫波猶豫着想打聽。
“奴婢發了毒誓,這事兒您要想知道,只能等奴婢死了。”紫蕊擡頭,神情認真。
“行,行,我不問,遵守諾言是好事。”景橫波悻悻地,想着到底怎麼回事呢。
“奴婢只想說,”紫蕊輕輕道,“您萬不可誤會國師,今日之事真的是奴婢的錯,他處置奴婢在情在理,他……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對您也……也很好。”
“好?”景橫波一股怒氣上涌,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又道,“好?是好!”
紫蕊看她神情,也知暫時無法再勸,只得輕輕嘆息,道:“陛下,紫蕊這條命,是您拼命救下來的。從今後,您要打要殺,要紫蕊風裡火裡,紫蕊都心甘情願。這命,從此是您的。”
“何必呢。”景橫波隨意地笑笑,拍拍她的肩,眼神不自主地,飄向隔壁。
她終究不是古代人,要誰的命,要誰的效忠,對她來說沒有吸引力。
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又不知,他人能不能給。
……
景橫波在廚房裡揮汗如雨。
倒不是她大腦出問題,自己下廚了,她是鑽在擁雪煲湯的熱氣裡,正興奮地抖着手中的小紙包。
“我讓紫蕊給我找來的哦。”景橫波得意洋洋,“宮中秘藥,專門對付那些性子倔傲的宮女,吃了以後癱軟跑肚,渾身似被抽了筋一樣任人欺負。三日之後症狀自消,甚至記不太清楚三日內發生的事……多好!簡直就是爲耶律祁量身打造!”
“黨蔘黃芪燉老鴨。”擁雪道,“湯清味濃能蓋住。”
擁雪父親曾做過廚子,後來病死,母親爲了撫養弟弟,將她賣入青樓。她自小和父親學廚藝,六歲就開始燒飯照顧母親和弟弟,家務雜事,一把好手。景橫波發現,比起女漢子翠姐和病美人靜筠,不起眼的小丫頭纔是個寶。
擁雪把加了料的湯放在托盤上,景橫波正要端走,擁雪忽然問:“要不要再備一份?”
景橫波看她眼神就知道,是問要不要給宮胤留着好湯。昨天送去人家沒喝到。
“哼,熱臉不碰冷屁股!”景橫波一昂頭端着湯走了。
擁雪奇怪地看着她背影——咦,你不是一直拿熱臉碰冷屁股,還碰得挺歡快嗎?
……
宮胤又把自己埋在了摺子堆裡,這回書房連燈都沒點。
蒙虎和禹春也只有站在黑暗裡,大氣也不敢出,蒙虎更不敢像昨日那樣,去景橫波那裡暗示晚飯的事兒。
卻有連綿的香氣幽幽傳來,兩人心中緊張,都知道正常情況下,隔壁廚房離得遠,香氣傳不過來,除非女王又端着湯招搖過市了。
蒙虎頭皮發炸,暗暗祈禱女王陛下良心發現送湯給國師,這樣屋內的低氣壓就可以解決了。
不過從香氣的連綿程度和靠近速度來看,似乎很有點問題。
蒙虎偷偷瞟一眼宮胤。
他專心看摺子,微微側着臉,清俊的臉上毫無變化,似乎什麼都沒嗅見。
蒙虎微微側了側身,瞟了外頭一眼,正看見尊貴的女王陛下,端着個湯在門邊晃呢。
……
景橫波已經在側門邊走了三個來回了。
她心中暗暗奇怪,明明門沒鎖,宮道很近,香氣很有穿透力,時辰也差不多,耶律祁昨天能把湯搶去,今天怎麼就不來了呢?
他不來,她這碗黨蔘黃芪老鴨天絲散燉湯賣不出去,豈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
她還想看看軟體動物耶律祁是個什麼模樣呢。
再不來怎麼辦?要不要乾脆開了門去那邊?
……
蒙虎暗暗叫苦。
女王陛下太會刺激人了。
居然繼續送湯,還盤桓不休,當然她不知道,昨晚昭明公署那邊,已經被護衛嚴加看守,耶律國師想出來,不是那麼容易了。
這香氣如此具有殺傷力,這樣沒完沒了的在主子鼻子底下招搖,這是嫌日子太平靜了還是怎的?
國師一動不動,如沉沒於光影的雕像,越看越讓人心驚。
蒙虎正要想個辦法偷溜出去,把女王勸走。
忽然宮胤摺子往桌上一擱,摺子落在黃梨桌面上咯嗒一聲,驚得兩人都一顫。
隨即宮胤忽然起身,毫不猶豫,開門出去了。
方向,側門。
……
景橫波在第三個來回站住腳步,終究不捨得放棄計劃,端着湯,一腳踢開了側門。
忽然一隻手從她身後伸過來,端走了那罐子。
這動作和昨日一模一樣,景橫波一喜,還以爲耶律祁又突然襲擊,忽然想起,好像方向不對?
她有點呆滯地轉身。
就看見昏暗光線下,青竹遠山一般的宮胤。
宮胤端着那碗湯,挑着眉,看着她,眉宇間似有霜雪。
“想送過去?”他問她。
景橫波想想,是這樣。點頭。
“想給他喝?”他面色似乎沉鬱了些,不過語氣還平靜。
景橫波又點點頭。
“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他忽然換了話題。
如此跳躍的話題,景橫波居然跟上了,因爲一股澎湃的怒氣忽然涌上,她忍不住要發泄。
“啊啊啊你是個總和我作對的面癱!冰山!高冷帝!裝叉犯……”
“你說對了。”他舉起湯,敬酒般對她照了照,“我總是和你作對。”
他端起碗,喝了兩口,隨手一拋,瓷碗撞在地上粉碎,湯汁濺了一地。
然後他一言不發,瀟灑轉身離去。
留下被這突然動作,震得目瞪口呆的景橫波。
直到宮胤滿意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書房內,醒過來的景橫波才發出一聲抓狂的尖叫。
“啊啊啊你喝錯啦!”
……
這天晚上景橫波睡不着了。
她反覆在牀上烙餅,翻來覆去腦子裡都是宮胤敬酒般喝湯那一幕。
那一幕太突然震撼,顛覆了她對宮胤的認知,以至於當時她完全沒反應過來。事後再想起,有氣,想笑,又覺得心中不安。
宮胤好端端地幹嘛跑去搶湯?難道是不服氣耶律祁昨天行爲,自己也學一學?
不對,他纔不屑學任何人。
單純要和她作對?她送給誰,他就不給誰喝到?
有這麼幼稚嗎?他智商倒退了?
不過回頭想想,宮大神智商超標直拔雲端之上,但情商可沒見得多高超吧?這明明屬於情商範疇。
哎!管他智商情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那加料的湯他喝了!
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軟體動物耶律祁很值得期待,軟體動物宮胤……感覺哪裡怪怪的。
再說宮胤那性子,真着了道,也不會告訴別人,萬一癱在牀上……大荒會不會造反啊?
景橫波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擔心大荒造反,但是莫名其妙地她就爬起來了。
睡衣外面披了件披風,穿上軟底拖鞋,她輕手輕腳向外走。
她宮室裡沒有睡人,外頭守夜的宮女在打瞌睡。景橫波很自由地走到和靜庭連接的側門處。
一路無人驚擾,她心中歡快。
當然她不知道,就在她跨出寢殿的那一刻,自己宮苑以及隔壁宮苑,無數人打出了無數詢問的手勢。
“女王出殿。”
“注意觀察。”
“向靜庭而來。”
“撤銷觀察。”
“女王開通往靜庭側門。”
“好極,讓開暗哨,拿下暗鎖。不許發出任何聲音,不許驚擾女王,殺死所有會叫的鳥和蟲,務必讓女王順利進入國師寢室。”
“女王順利抵達書房。”
“女王順利抵達前庭。”
“女王順利抵達……國師寢室。”
“大功告成!重新上崗!”
……
宮胤的寢殿就在靜庭的西南角,連接着書房,穿過一條迴廊就是。
整個靜庭都很靜,毫無燈火,只在迴廊的拐角處鑲嵌明珠照明,光線冷白,如宮胤一般不沾煙火氣。既低調又奢靡。
景橫波對於一路上一個護衛都沒遇見,當然不是毫無察覺,不過她向來懶得思考,沒人攔更好。
她來之前就打聽好了宮胤寢居的位置,也聽說了宮胤和她一樣,晚上不要人在房間內外守夜。不過當她站在迴廊盡頭的時候,還是傻了眼。
門在哪裡?
面前是一堵牆,白色石壁,質地似玉非玉,石壁上不知是天然生成還是後天雕刻,有一副用筆朗闊峻拔的山水圖,石縫皺褶,自成山河大川,十分別致震撼。
這應該就是門了,看樣子還有機關暗號。
或許這就是宮胤不需要護衛的原因了,這門一看就和他一樣難搞。
景橫波當然可以毫無問題地過去,不過她向來好奇心重,忍不住還是託着下巴研究了一下。
然後她發現門扉上有字,那些字似乎是鏤空的,她伸手摸了摸,發現不是鏤空,是活動的,每個字都可以移動。
日好縱長深橫水景乘還媚囀鶯更日闊浪風初波。
亂七八糟一行字,不曉得什麼意思。景橫波看了半天,數數字數,覺得應該是打亂的詩詞,估計得按照韻腳格律什麼的排一排,排好了門就開了。當然這活計她是絕對搞不定的。
不過這排字總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看見了什麼很熟悉的東西。
她想了想,搖搖頭,不打算在這裡浪費時間,身子一閃,已經打進了內部。
第一眼,好大。
宮胤的寢室一眼竟然看不到頭,空曠如大殿,縱橫足有數丈。
第二眼,好白。
寢殿整體都是白色,白牆白石地面。連牀榻桌椅都是白色,清素得像個雪洞。
第三眼,好冷。
和靜庭普通的書房完全不一樣,宮胤寢室很冷,比外頭溫度最起碼低十度。好在並不覺得幽深陰涼,只是一種高山冰雪般的寒氣。
景橫波四處打量了一下,才發現大殿盡頭,是一整塊白石,形狀不規則,微微閃着細碎的白光,隱約升騰起淡白的氣息,整個寢殿的寒氣,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而宮胤的牀榻,就在白石的下方。垂着雪白的帳幔,綽約如仙人寶榻。
景橫波撇撇嘴,對某人無時無刻不在裝高大上表示不屑。
她東張西望好一會,坦然等着宮胤喝問,正常情況下,她靠近寢殿,他就該知道了。
沒有聲音,殿內甚至感覺不到人的氣息,這裡彷彿是一個空殿。
景橫波忽然有點驚悚,撫了撫胳膊豎起的汗毛,難道宮胤不睡在這裡?難道這裡是個空殿?難道馬上就會像盜墓小說說的那樣,帳子後坐起來一個白毛殭屍……
“我那個去!”被自己聯想嚇到的景橫波,只好自己發聲,“喂,宮胤,姐來視察你了,快起牀迎接!”
聲音撞擊在空蕩的大殿內,迴響嗡嗡不絕,“快來迎接快來迎接快來迎接……”
還是沒有人應答。
“我那個去,不會給天絲散給整昏了吧?”景橫波覺得不對勁,想走,又不放心。雖然宮胤也沒少欺負她,他自作自受搶喝了加料湯她也樂見其成,可如果宮胤真給那加料鴨湯整出問題,她的麻煩就大了。
“喲喲喲,害羞呢……”她換個表情,搓搓雙手,一臉淫笑逼了上去,“宮寶寶,宮乖乖,宮小白,宮胤胤,小胤胤,小乖乖……你說話呀,姐姐來看你啦……再不說姐姐爬你牀啦……”
一邊滿嘴胡言亂語,一邊悄悄逼近,她就不信了,宮胤就算有什麼陰謀詭計,聽見這話還能受得了?就他那德行,一定要高冷傲嬌地推一推她的。
果然有動靜了。
不遠處層層疊疊的絲簾忽然激飛而起,一樣白色的東西呼嘯着旋轉而出,直奔景橫波面門,景橫波唰地往地下一趴,那東西擦她頭髮而過,啪一聲擊在地面上粉碎。
景橫波回頭一看,砸碎的是個瓷枕。
這是讓她不要接近的意思了?
景橫波轉身就走。
怕你有事纔來看看,既然你有力氣砸枕頭,想必好得很,姐還留着幹什麼?和你大眼瞪小眼吵架嗎?
白天的氣還沒消呢!
她一轉身,步子過快,忽然踩到腳下瓷片,瓷片表面圓潤,底下白石也非常光滑,這一踩,景橫波身子向後一仰,哧溜溜竟然倒滑了出去!
“砰”一聲,她倒仰翻在宮胤的牀榻上,後腰硌得生疼,層層疊疊白紗落下來,覆住了她的臉。
“呸呸呸。”景橫波抓開落到嘴裡的白紗,揮開眼前的障礙物,哎喲哎喲想要起身,腰卻實在痛得厲害,只好維持原狀,倒仰着轉了轉脖子。
然後她覺得脖子底下觸感有異。
然後她瞪大了眼睛。
然後她定住了。
然後……整個寢殿都似在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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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笑着逼近……月底給票啦……姐姐等動力碼字呢……再不給姐姐就不給大波爬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