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來勢極快,像天盡頭忽然炸起一蓬煙花,原本只針尖大,轉眼炸出一條筆直的天道,狂飆而來。
玉無色扔了杯子跳起來,尖聲道:“戒備!戒備!”
耶律祁搶到門邊,仰頭對天邊看,日光正盛,金芒萬丈裡,似有人影直射而來,身形似有些熟悉。
他微微怔了怔。
人人驚動,只有裴樞毫不理會,他緊緊盯着那花樹上端的人,那人影一直一動不動,瞧來詭異。
那裡是通向後殿的月洞門,後殿就是景橫波住的地方,裴樞向來最關切景橫波,想了想,從側門走了出去。
其餘人都在關注前方那聲勢驚人的天外來客,也沒人注意到裴樞已經離開。
裴樞行到那花樹前,躍上樹伸手一拉,一具屍體啪嗒墜下,裴樞盯着那屍首,對那身紅衣裝扮皺起了眉。
屍首是個婆子,半臉皺紋一臉粉,身上紅底金花的衣裙看着眼熟,鬢邊還插兩朵俗豔的大紅花,儼然民間媒婆裝扮。
景橫波和玉無色說要“成親”,完全是隨口之言,玉無色卻心懷對宮胤等人的暗恨,有心煽風點火,乾脆巴巴地找來媒婆司儀迎親的人,要着着實實在宮中給景橫波“成個親”,偏偏龍胤對“成親”根本沒興趣,嫌這些人人多礙事,乾脆殺了。
裴樞越來越覺得不對——宮中怎麼會有媒婆?媒婆怎麼會死在這裡?
他猛地一撩袍子,直奔後殿。
殿門開着,還沒靠近,裴樞就嗅見了一股奇異的氣味,似是沉香的香氣了,夾雜了別的古怪氣息。
他心有些微跳,歷來江湖生涯,不尋常的聲音和氣味,都代表着不妥的變化。
他放輕步子,提高戒備,悄然進入殿中,往殿口一站,環視一圈,頓時怔住。
眼前一片狼藉,凳子翻倒,凳子上有鐵條,妝臺混亂,瓶瓶罐罐倒了一地,一看就知道曾經經過一場不算大的搏鬥,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血腥氣息。
他的心忽然顫抖起來,目光落到牀上,女子靜靜地伏着,玲瓏曲線,一看就知道是景橫波,她衣衫不整,睡姿似很疲倦,在她身下素色牀褥上,似可見斑斑血痕。
那血痕一入裴樞的眼,就好似一個鞭炮在裴樞眼底炸開,他立在門檻上,渾身顫抖,連手中劍都似握不穩,撞在門邊發出細微的叮噹之聲。
隨即他猛然衝前,奔到窗邊,雙臂一攬,將景橫波緊緊地抱在懷裡。
景橫波睡得正香,正夢見宮胤趕來,滿目驚詫,她撲上去哭訴,忽然被驚醒,未及擡頭,已經感覺到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抱緊,那雙臂如此用力,竟如鐵條一般箍得她動彈不得。她心中一顫,心想宮胤果然來了,這麼用力的擁抱,他是已經誤會了什麼了嗎?
她順勢往那懷抱裡一埋頭,嗚咽道:“嗚嗚嗚你現在纔來,嗚嗚嗚什麼都晚了!嗚嗚嗚你怎麼現在纔來!”
本來想好的捶他的胸哭訴的經典動作,因爲被抱得太緊,什麼都做不了,連臉都擡不起,只能假哭,在他衣上擦着鼻涕,忽然又覺得他衣裳顏色似乎不大對勁,只是殿內光線暗,又背光,一時不大能分辨清楚。
他沒有說話,似乎在微微顫抖,雙臂卻將她抱得更緊了,似要將她勒入血肉裡般用力,他的手掌有些笨拙地在她背上拍着,這種滿滿安慰的姿勢,讓她心中略感欣慰,卻依舊要加上最後一層考驗,作勢推他,“算了……這事都這樣了……是我蠢,上了人家的當……現在,我已經不是黃花女子了……我想……我也配不上任何人了……”
一邊揹着狗血臺詞,一邊忍着想笑的慾望,她肩膀忍不住顫抖,看起來倒更加像傷心痛哭了。
裴樞的肩膀也在微微顫抖,聽見她這樣說便如火熱的刀觸在肌膚上,燙體裂膚的劇痛中,卻又生出淋漓灼熱的快感,一邊自責着自己太大意竟然讓她受這樣的傷害,一邊狂喜着啊景橫波一直對他不假辭色今天卻說了這樣的話,難道她之前的疏離都只不過是女子的矜持,直到遭遇這女子至慘之事,才情緒崩潰,忍不住對他敞開心扉?
一時他竟不知該難過還是該歡喜,歡喜似乎對不住景橫波,然而卻真的心間都似泛出喜悅的泡泡,咕嘟咕嘟泛着白花兒,燦爛得像要炸開一樣。
“不!”他忍不住激動地道,“無妨!你便是怎樣的,於我都一樣珍貴!”
景橫波一怔——這聲音……
她心知不好,震驚掙扎,裴樞卻將她抱得更緊,仰着頭,滿不在乎地道:“女子貞節固然重要,但這錯不在你,男人要做的,就是將那個禽獸找出來碎屍萬段,橫波,你放心,以後我會待你如一……”
忽然外頭“砰”地一響,裴樞頓住,景橫波身子一僵。
一霎間兩人都感覺到冷。
裴樞挑眉,慢慢轉頭,就看見殿口處,不知何時立了一條修長人影,而在他身後,是一地冰雪銀白,一大堆滾倒的人羣,一個跌跌爬爬鼻青臉腫的玉無色,一個滿臉詫異皺眉看着殿內的耶律祁。
門檻上那人靜靜立着,那一地冰雪銀白在他身後鋪展,再從他身前蔓延,咔咔地越過門檻,越過青石地面,越過傾倒的凳子,直逼向他腳下。
殿內殿外一片安靜,氣氛近於肅殺。
殿外的人神情很難形容,大抵便是震驚和八卦的集合體——滿地狼藉,牀褥有血,景橫波衣衫凌亂,正在裴樞懷中哭訴——這是一種什麼搭配?
景橫波呆住。
什麼戲也忘記演了,什麼奧斯卡獎項也不準備拿了,腦子裡亂哄哄地飛快地閃着字幕:烏龍了烏龍了烏龍了……
裴樞揚揚眉,笑了。
他笑着轉身,對門檻上的宮胤道:“方纔你都聽見了?正好,這裡沒你的事了……”
下一瞬似寒風飛卷,冰雪突降,白影一閃,轉眼到了裴樞身後。
裴樞忙着先放開景橫波,景橫波跳起來,伸手就要攔到兩人之間,大叫道:“不是……”
她的動作哪能比得上那兩人,“唰”一聲,宮胤已經探指如鉤,抓住了裴樞肩頭,擡臂一掄,裴樞便被甩飛了出去。
裴樞也不是弱者,被甩飛的剎那反手抓住了宮胤的手臂,“呼”地一聲,兩人拉扯着撞上牆壁,再“轟”地一聲撞破牆壁,順着外頭的冰雪,滑到了庭院當中。
玉無色尖聲大叫:“閃開啦——”除了耶律祁,其餘人呼啦一下閃出了八丈遠。
還有踩着冰雪跌跌撞撞奔出來的景橫波,抓着門框大聲慘叫:“別打啊——別鬧啊——沒那回事——根本沒那回事啊——”
一團雪浪團團翻滾,根本看不清宮胤和裴樞的身形,卻有兩人的聲音同時傳出,“不必逞強!”
頓了頓,隨即裴樞悲憤大叫:“橫波,你不必強忍委屈,謊言安慰於我,我不介意的——”
還有宮胤冷聲道:“你閉嘴。”
景橫波抓狂地撓着門框,看着那雞飛狗跳的一團,扁了扁嘴,忽然覺得裴樞的態度是不錯的,宮胤到底是幾個意思?
但不管是幾個意思,今天的試探都徹底失敗,不想這兩人打得兩敗俱傷,就得老老實實招認。
“你們太小瞧我啦。”她大叫,“我怎麼可能給人佔一絲便宜……”
人影一閃,是裴樞披頭散髮衝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紅着眼睛道:“你便是被佔了便宜,我也要你!”
然後他便飛了起來,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飛上天空,目光下移,正看見面無表情的宮胤在擦手。
她頭痛地撫額,猛地轉身,一腳踢開殿門,走到牀邊,彎下身,將龍胤從牀底下拖出來,賭氣地大叫:“你們瞧瞧,這貨都被我揍成這樣了,能對我怎樣嗎?”
四面一陣詭異的靜默,衆人瞧瞧她的造型,再瞧瞧那個比她慘無數倍的龍胤,神情漸漸又變得詭異——不會是她先被佔了便宜,一怒之下反擊,再將那龍胤打成豬頭吧?
這般一折騰,龍胤倒是清醒過來了,呻吟一聲睜開眼,一眼看見景橫波,正要暴怒,忽然又看見她身後,宮胤冰雪般冷漠的臉。
他怔了怔,忍不住又仔細看了看——宮胤身上那種超脫漠然的氣質,非常的顯眼。修煉般若雪的清冷氣息也十分熟悉,幾乎不需要詢問,便可以確定是龍家人。
“你是龍家人!”他脫口道,想了想,又肯定地道,“我曾經救過的那個孩子!”
宮胤盯着他,慢慢皺起了眉。
景橫波也安靜下來,她不想阻攔龍胤的認親,她很想知道,追索家人多年的宮胤,真正面對親人的時候,會怎樣選擇?
“你大概不記得我了。”龍胤有點熱切地道,“當年是我救了你,把你從廢墟中撿起,一路抵抗着朝廷軍隊的追殺,將你送到了沉鐵部安全的小村,你從一歲到十歲,我先後去看過你三次,你的般若雪,也是我給你奠基的!”
他臉上被打腫,說話嗚嗚嚕嚕,但勉強能聽清楚。裴樞本來又衝了過來,聽見這句,倒停住了腳步。
宮胤望定他,眼眸深若永夜,難辨情緒。
“我是你的恩人,也是你的親人!”龍胤一指景橫波,“你殺了這個逼我雙修的女人,我就告訴你,你其餘的親人都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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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更新遲,且少。
具體發生什麼了,估計有的親也知道了。
稍後我會長微博以說明,有興趣的親可以看看。抱歉讓等更的親們久等,也抱歉讓爲我發聲的親們擔心。我很好,問心無愧,不畏人言。
我也不會因爲任何姿態和逼迫,放棄女帝,最起碼這本書的歷程,我將堅持和你們共度。
借用容若詞以訴胸臆:
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
冷笑置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