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王這一樁事翻過篇, 臨光暫時無虞無憂,自然好言好語告退出府去,臨了卻不忘支使個人去尋開雲。
她自管支着腮, 安坐於馬車之上, 想這府中一番驚變。
先是那同開雲密會的探花郎, 後又是乍然出現的文東渡, 最後是伸手與她解圍的韓功予, 可真是一出好戲,高*潮連番迭起,叫人一個腦袋都想不過來。
可想罷這一番事, 少不得還是要嘆,嘆這造化真是弄人, 又嘆這遠王真是心機深沉。
便連帶着討厭極了的韓功予, 也要恨他是燙手山芋一塊, 叫人下不去手,亦是下不去嘴。
這樣想上一回, 又要恨自己優柔寡斷下不了決策,百般嫌棄。
不多時,開雲面帶紅光回來,掀開簾子入內便只望見臨光一張皺紋橫生的臉。
她受驚嚇,老老實實端坐於前, 低着頭不敢認錯。
還是臨光一句嘆, 道, “殿下,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開雲忙接話, “女官請講……”
說完又覺自己急迫了些,着實是沒有天家儀態, 忙不迭肅容整色,端端正坐,慢條斯理重道,“女官,有話慢慢說。”驀地老氣橫秋暮氣沉沉。
臨光瞧着她這一前一後變臉,只覺是瞧猴子戲,可面色一肅,說出口的話卻正派,“殿下這般貿貿然跑出去,平日裡的儀態教習可有半分,若是娘娘知曉,定然又是要怒……”十成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分明未老,卻已先衰。
開雲知曉這事是自己沒理,她從來是個好性子,聞言也不同臨光頂嘴,只道,“女官教誨的是……”
臨光恨鐵不成鋼,可她心裡太多事,至此再也沒多餘心裡同開雲歪纏,多說幾句倒也罷了。
不片刻,離了榮華府往魏侯府上去,開雲窺她面色如常,雖是仍擰着眉,卻放開了膽量,壯着膽子同她說幾句話,“女官莫不是生氣了?”
生氣?誰敢?便是給她天大的膽量她也只有個畏首畏尾的份兒。臨光叫這話一噎,沒多言。
開雲自討沒趣,不惱不氣,兀自滿面紅光朝一邊一坐,少女的心事便在吱吱呀呀的車轅門聲中傳得遠。
臨光只瞧見她一個側臉,不由自主便要想起園中所見,雖是隔着一叢花,可卻也不妨礙她瞧清楚那探花郎模樣。
實則許多年前也曾見過,可時光是個奇妙的東西,能叫學語小兒變作耄耋老者,自然也能叫青蔥少年變作俊俏郎君。
這探花郎,自然是後頭那一個。
她陷入沉思,想起那時雨中所見,連帶着沒忍住,想起自己那生死不知下落難明的兄長。
牽一髮而動全身,手疼眼疼了,哪裡還有不心疼的道理。
說來這倒是個老舊且嚼爛了的事,無外乎金銀錢財恩義情愛。
姜家的長兄是個講恩德夠義氣的,吃了姜家二房十幾年飯,又憑藉着姜覺這東風一路直上,自小山村裡跳脫出來,身入國子監,再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做那泥疙瘩裡苦錢的事。只等一朝青雲平步,便可扶搖直上九重天。
大樹底下好乘涼,從來都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他一個過繼子身份不尷不尬,前頭有繼母虎視眈眈,後頭又有繼孃親生的兒子等着看笑話,便是連繼娘生的妹妹都不待見他。
一個家裡全都是吃人的妖魔鬼怪,唯有臨光這一個人,給了他好臉色。
說是不同病相憐,那恐怕是假。
便是在府中最最艱難時候,臨光自鄉下上京,也便是在這時候,她同這兄長約略有了些交情。
及至後來,甚至還救她一命,在姜家樹倒猢猻散之時,也在人人敬而遠之之秋。
求至人前,恰是他那時在國子監讀書時的同窗,此時早已拜入東宮講師門下,一朝點探花入官署,領了個文差。滿朝堂冷眼冷麪的妖魔鬼怪中,怕是隻有她兄長同這探花郎伸了一隻手拉她一把了。
朝廷有人好辦事,將她名字勾去不過舉手之勞,只說是姜家外支旁系的窮親戚,鄉下里過不去,入京來投個親。
他救了她一命,是兄妹之情,也是手足之愛。
臨光想至此一嘆氣,所有的憋屈都叫這不計前嫌的兄長驅走,連帶着面色也轉晴三分,看得一旁開雲莫名。
幸在魏侯府近,不多時便到魏侯府。
開雲自來是個會同人打交道的,入府府中諸人皆驚訝,全當她是尊大佛供起來,時令鮮果新茶一一捧到案上,殷殷切切又要留飯。魏侯家雖是落魄王孫,可家大業大,早早棄政從商,掙下好大一份家業,土財主一樣。
奉上些鮮果,自然不在話下。
開雲瞧着雖不至於露怯,可還是沒忍住新奇勁,喋喋不休同魏壓芳說些話。
一時說到什麼花樣子好看,一時又說到京中胭脂,說的全是閨中女兒話,臨光一個糙人聽着,插不進話。
魏壓芳倒是好顏色,端坐一側,十足的大家小姐排場,疊蕾打着扇子,琢玉奉着茶,還剩挽風規規矩矩跪在下頭,給她剔着果子核。
她抿上一口新茶,顯見是心思不在這上頭,漫不經心問開雲,“殿下這時辰到臣女府上來,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開雲正暗自悔恨沒多帶幾個小宮娥來,這輸了的排場無法找補回來,聞言懨懨,不大提得起勁,“想着從前宮中雖是見過幾回,可總是算不得深交,是以趁着二皇兄將姐姐娶回家之前,先來同姐姐說說話……”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可見這人認真時候也是個猴精的。
魏壓芳眉頭一緩,脣邊綻出一點笑來,“殿下擡舉……”
臨光瞧得分明,一時也叫魏壓芳眉間風情勾了走,連這兩人說什麼都難聽清。
再回神來時,恰聽見挽風叫她,“女官,姑娘問您,可是要往看書堂裡去?”
她面色一凜,瞧着魏壓芳,沒瞧見什麼異樣,只好又偏頭去瞧挽風。
挽風倒良善,不輕不慢又將先前的話重複一遍,“女官領的宮裡頭教習之責,今日殿下也在,是以姑娘來請女官拿個主意,可要往看書堂裡去?”
這是拿她來當冤大頭,只有個任人宰割的份兒。
臨光一時拿不定主意,可旁人聽見這話,立誓要當個救苦救難的菩薩,忙不迭道,“姐姐若是要忙,且同女官去忙……”言落又瞧臨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深明大義,“正事要緊。”
臨光得了諾,只好趕鴨子上架,同魏壓芳轉去看書堂。
看書堂裡一切照舊,二人入內自然摒去左右。
魏壓芳朝堂中一坐便笑意欣然瞧着臨光,道,“今日怎的未瞧見高嬤嬤?”
臨光站着,可氣勢卻不大足,答,“高嬤嬤那日染了病,不好衝撞貴人。”
魏壓芳一默,也不知信上幾分。
臨光默默瞧着魏壓芳端坐於案邊,也不知爲何腦內想起文東渡一張道貌岸然的臉,心內只覺這兩人真是絕配,可這念頭還未落地,那邊魏壓芳又是突兀出聲,“不知女官今日要講些什麼?”手一攤,筆墨紙硯俱在案,只等着上頭髮話。
這話倒是叫臨光爲難,可奈何是上頭派下來的差事,硬着頭皮也要上。
她抿着脣角,神色極端莊肅穆,好似眼前是天大的排場,她生恐搞砸,要付出一十二分心力來應對。
隨身的書袋裡自有書冊,拿到書案上不過一瞬功夫,可翻開攤正卻好似要費上千鈞氣力。
幸在臉皮厚,一本正經做來毫不費工夫,道,“今日講夫妻之道。”手下不停,徑直翻開一頁,畫上自然有小人,光裸裸赤溜溜抱成團,正幹些需避着人的事。
只消看一眼,魏壓芳難得扭捏起來,面色紅撲撲似紅霞,火一點便能燒起來。
臨光的聲音刻板,不容情,也無餘地,“這是夫妻最根本,亦是最初始的一關,至此夫妻方能成爲真正的夫妻……”說到最後編不下去,只好含糊其辭糊弄過去。
魏壓芳此時似是隻呆頭鵝,聽了這話還回不過神來,直到臨光話音落了許久,才呆呆問,“那成親定禮又算作什麼?”
臨光何曾成過親,可聽了這話還是要老老實實回話,“成親禮固然是重要,可夫婦之道,終歸還是在房中,小姐須知,禮不可廢。”
魏侯家的嬌嬌女一時轉了性子,聽了這話竟難得沒話,只案前那“夫婦之道”也沒動過一頁。
臨光瞧得頭疼,少不得出言提醒,“小姐若是不知不曉,只管指與奴婢……”
卻見魏壓芳突擡頭,瞧着她,問道,“女官覺着,遠王殿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