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華服變作薑黃衫子, 宮裡頭的金銀米糧養人,又或是人天然便生得好,一言一行都比上旁人家的小太監要高階許多。
臨光在日頭未升起時候入了華容殿, 日影挪到青琉瓦時離了殿門, 身邊只多一個脣紅齒白的小太監, 說是領了開雲殿下的旨去當差。
倒也無人發現, 只可惜了臨光一路惴惴難安, 生恐叫人拆穿當場,給她一個欺主的罪名嚐嚐。
至立身館,開雲仍舊興頭十足, 一張嘴喋喋說個不停,“往日只覺這路也太長了些, 沒想到今日走上片刻就到了頭, 真是叫人奇怪。”
臨光跟在後頭, 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可她瞧見開雲小蠻牛一樣朝前衝的影子, 突覺有些不大對,忙上前一步行到開雲身前,低聲提醒道,“殿下,皇子皇女自該有皇子皇女的派頭, 可這底下小太監也有當差的儀態……”
開雲上翹着的眉一平, 笑也藏起來, 忙道, “女官說的是。”退後一步跟在臨光身後, 十足十小媳婦模樣,天家的嬌嬌女扮起小太監來也是低眉順目。
臨光心下一鬆, 一面惱恨自己怎麼就受了開雲的惑,可這口氣還沒嚥下去,前頭立身館中卻繞出來個人,徑直朝着她便過來。
博金這時候當抵是得了春困的毛病,鎖着眉頭揉着眼,瞧見臨光就面色一鬆,朝着她道,“正想着你不知去了哪裡,趕巧你就過來了,”他頭一歪,瞧見臨光身後還有一個人,這才又狐疑道,“哪裡來的小太監,是個眼生的。”
臨光心口一口氣要下不下,梗着喉嚨答話答得心虛,“往華容殿跑了一趟,開雲殿下尋我有些事……”
“哦……”博金沒再多瞧,他一整日裡打呵欠都不夠,哪裡還有那麼些閒心來管這些事,神神叨叨湊過來,與臨光一併朝前走,,低聲道,“那祖宗可難伺候,可有難爲你?”
算是難爲嗎?臨光不大確定,可一想見博金那話中祖宗就在身後三步遠跟着,忙掐斷了他這話頭,“哪有的事,說來你不在立身館中呆着,出來尋我何事?”
博金一愣,眼珠這才活泛起來,道,“哪裡又是尋你,是館中韓大人尋你……”
她有一瞬晃神,幾乎要疑心這話是錯聽,可博金沒瞧見她面色如何,一句話接下去打破她希冀,“說是尋你有幾句話吩咐……”
她驚詫,直覺將一顆心提起,“怎的突然起了這個心思?”
博金含糊其辭,當抵也是不大清楚,“難說……”
說話間已入了立身館,廊下一人在等,瞧見這幾人過來也沒什麼面色,平着聲音道,“時候也不早,這時候女官當是要出宮往魏侯府上去,不知順風車可否載我一程,女官意下如何?”
臨光只恨不得同眼前這人劃開楚河漢界,永遠也不要見着纔好,可夢想總是遙不可及才稱之爲癡妄,這念頭註定落空。她千算萬算全然沒算到這人竟然在這等着她,她很想推拒,話到嘴邊滾上一圈,道,“大人莫不是也要……”身後叫開雲揪着她衣袖一拉,立時偃旗息鼓,“大人如何突然起了這樣心思,這宮中當是許多車馬可用纔對……”
韓功予擡頭看過去,只望得見她低垂着的眉,瞧不清面色如何,可聲音卻一板一眼不見波折,只好又道,“魏侯府中同榮華府順道,女官忒小氣,這點便宜之事都行不得不成?”絕口不提其他,可見這人也是掉進了牛角尖,非要同她走這一趟不可。
臨光一噎,心裡的驚懼作祟,可等不得她再說什麼,韓功予已向前踏出一步,“走吧,耽誤了時辰可不好……”
自顧自就將事情安定下來,留臨光一個人在原地氣得不輕。可還能如何,少不得依言跟上。
開雲這時候瞧見韓功予去得遠了,始冒出一個頭,盯着臨光道,“這人真是隻笑面虎……”
“……”
笑面虎又何止這一隻,大到宮裡頭有權位之人,譬如貴妃謹惠之流,小到底下仗勢欺人的奴才,攀着權勢就可登天,真是不知有沒有骨頭。
臨光從來懂進退,識分寸,聽了這話也只是在耳朵邊打一個轉,沒往心裡去,道,“殿下仔細腳下,這宮外頭不比宮內……”
開雲沒大在意,腳下一跌,險些摔在當場。
幸得臨光出手扶她一把,堪堪避免一個狗啃泥的苦難結局。
這三人一前一後,終是在日後完全跳出雲朵時乘上馬車,出宮往宮外去。
不得不說韓功予是個臉皮厚的,男女大防在他眼裡就是個擺設,又或是說根本沒將臨光當做外人,與臨光同處一車也未見幾多拘謹。
反是臨光同開雲各懷心思,一人佔了馬車一個角落,只有個相對無言的份。
開雲心裡想的是什麼,臨光自然不知,可臨光一顆心九曲迴環,說到底,根結還是在韓功予身上。
她想得入神,自然也就忽略其旁韓功予與開雲神色如何,全當他們是木頭雕的石頭鑿的,不言不語沒聲息。
她想到那個夢,很心虛,再朝前想,又是那夜自宮外回來,韓功予與她同處一車時說的話,可再朝下,又似有個結,阻擋她參悟出生死命數。
沉沉浮浮一顆心,到此時也沒個歸處。
可車馬盡頭總是一條大道朝天,不過半刻就能到榮華道。
榮華道前寬廣的長街,韓功予最終也還是什麼都沒說,下得車來轉過眼瞧着車內。
車簾捲起來一個角,露出臨光白白尖尖一小截下巴,其下是修長的頸,盡數圈在衣領內。
他只睨上一眼,又收回眼,道,“今日勞煩女官,多謝。”進退有禮又熨帖人心,不知曉的還當這人是翩翩君子一個。
臨光別開眼,真是懶怠瞧他,半句話也不肯多說。
韓功予自討個沒趣,蹭了一鼻子灰也無所謂,瞧她幾眼索性折身便走,踏過街前齊整臺階便入了榮華府。
這街前恰是熙熙攘攘人聲,那腳步聲沒片刻就消失不見,臨光直到覺着韓功予走遠了方纔回過頭來,敲一敲車壁,提醒道,“走吧。”
良久無人應,她心始狐疑,正要掀簾瞧瞧情形如何,便聽見外頭那車伕不大確信的聲音,“怎麼個小太監也隨着走了呢…莫不成是送禮的………”
臨光突驚覺有異,往身側一掃,果真已不見了開雲身影,她等不及這車伕將話說完,立時掀開簾子,瞧着那車伕徑直便問道,“瞧着人往哪裡去了?”
那趕車的驚魂不定,突聽聞這話竟叫臨光駭了一跳,拍着胸脯答得一字一頓,“往……府裡……去了……”
真是個壞事的。臨光直咬牙,可事到如今又半句埋怨悔恨的話都說不上來,只好將袍子一撩,道,“我且去府裡尋人,若是回得晚,你徑往魏侯府上,說我今日病得沉,還請魏小姐見諒……”
那人一疊聲應下,再要說話已只瞧得見臨光一個去得遠的背影。
不得不嘆真是年輕,有那麼把子氣力折騰。
臨光入府來,也沒人攔,同守門的底下人約略說過幾句,又塞過個半舊不新的銀鐲子,這才探聽到開雲去處。
這府裡她不大熟,可往年她來過一回,景緻陳設也未見如何變過,是以摸索着也便尋到了後頭園子。
前頭熱鬧非凡,可後頭卻人跡罕至,除卻鳥雀蟲鳴,還有一園子開得挨挨擠擠的紅花黃花,一時竟未瞧見個人。
臨光徑往園邊屋子裡頭去,行過廊下倒是意外,冷不防遇見個折花的小丫頭,忙停住了腳。
那小丫頭不懼人,瞧見臨光徘徊不前,上前來道,“貴客可是迷了路,可要奴婢給您引路?”
臨光搖頭,“姑娘多禮,我卻未曾迷路,只是同來的人說是往這邊來了,不知姑娘可瞧見過?”
那小丫頭一愣,捧花思索片刻,方猶疑道,“這園子少人來,一日都不見有幾個人,若說是有,也只有個小太監,不過……”
臨光遽然將一顆心提起,忙問,“只是如何?”
那小丫頭有口難言,紅着臉一句話恨不得說得比蚊聲還低,“只是那小太監往那邊屋子裡去,沒片刻卻轉出來個美人……”
呀,當是哪家的閨閣小姐同宮裡頭宦官有染,私底下約了在人家這園子裡頭行些苟且難言之事,真是叫人害羞。
臨光一口氣噎住,可她分辯不得,只好道,“多謝姑娘……”又塞銀錢過去,仔細叮囑一番。
那小丫頭紅着臉,掩半面於花後,連連道好,給臨光指了路方纔退走。
臨光憋着一口氣往前頭屋子裡去尋,可等不得她走上三四步,那邊花下卻有人聲。
嬌滴滴軟儂儂,帶着女兒家嬌羞,傳至她耳裡,說的是,“聽聞表哥要定親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她探眉去看,恰正是一張秀面胭脂蓋不住的紅,眉目微斂情深意濃。
頓半刻,臨光突然覺出味來,眼前這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一念想着探花郎。
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白白糟蹋一顆少女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