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再朝前走上一天, 三月中,乍然寒消春至。
臨光自萬平宮裡得了純貴妃耳提面命,自是宮內魏侯府上兩頭跑, 再連帶着遠王府裡, 雖是沒她什麼大事, 也還是要時時日日去伺候着。
倒是沒見着遠王幾回, 樁樁件件都是馮管事經手, 過了他眼便罷了。
這一日自魏侯府上回去,車馬轔轔滾過榮華道,臨光突地起意, 掀開簾子道,“轉去遠王府。”凡事只消吩咐上一聲, 自然有人忙不迭應, 打馬提鞭駕車往遠王府裡去。
至遠王府, 天色尚還大亮,守着側門的老頭兒還是上回見過的, 遠遠瞧見一乘青布小馬車就開了門。到跟前非要再搭上兩句話,問道,“貴人來尋我們殿下?殿下今日一整日都未出府,這時候定是一找一個準……”
什麼野草螻蟻,到了他眼裡全都是貴人, 凡是同那深宮高牆沾上邊的, 必然逃不過一個貴字。
臨光隔着軟軟車簾聽見, 沒作聲, 徑直掀簾子下了馬車, 往遠王府裡去。
入內來見過馮管事,自然又是好一陣寒暄, 一個問,“不知女官這時節來,有些什麼事……”心裡暗暗嘀咕,終究沒將疑惑的話說出口。
臨光這時節精神不濟用,魏侯府裡消磨上一整日時光,怎樣都提不起精神。她勉力想上一想,道,“日前正儀堂見過謹惠殿下,囑我來府上送個東西,再同遠王說幾句話……”
說來這事實則落不到她頭上來,可那謹惠是如何想的,臨光怎樣得知,上頭主子吩咐下來,她只剩一個從命依言做事的份,哪裡由得她挑三揀四。
馮管事聞言,倒是不見什麼驚詫之色,只略帶猶疑之色,不疾不徐回,“女官領了這麼個差事,自然是要去見過殿下才對,可……”
臨光觀他面色頗久,極自然便接口,道,“馮管事若是有犯難的地方,這話同管事說也是一樣的,東西自然留下,回了宮裡頭我也好交差不是……”
老滑頭擰一擰眉,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反是道,“話倒不是這樣說,只是目下殿下當是有客,一時半會抽不開身,女官若是等得,不妨稍微待片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臨光哪裡還能有異,自然只剩應好的話,“便依着管事之言,底下人等主子召見,半分怨言都不敢有的。”
馮管事這才滿意,行至窗下召來個聽差的下丫頭,當着臨光的面問上一句,“殿下此刻在哪?”
那小丫頭是個機靈的,瞧瞧馮管事,又偏頭瞧瞧臨光,最後眉一低,答道,“殿下此刻正在蕭然亭,同常來串門的韓大人在一處,南河姐姐伺候着……”
馮管事“哦”一聲,擺一擺手,又叫那小丫頭退下去,這才折身瞧着臨光,道,“女官且安心等着,這府裡頭還有些事要做,恕罪恕罪……”又好一頓說辭,方始退出去。
卻也等不到多久,盞茶的功夫就瞧見個小丫頭過來請人,恰正好是先前回話的那小丫頭,盯着人一陣打量,“殿下這時候正得閒,送走了貴客,請女官過去呢……”
臨光落落大方,由得她打量,還極和氣說一句客套話,“勞煩姑娘領個路。”
那小丫頭步子一頓,這才領着臨光往園子裡去。
遠王府裡建得精緻,一塊湖石一株翠柳都講究,再配上青磚黑瓦,生生將鬧市繁華京都裡的大宅門造出一股子鮮活寫意出來。
雖之這遠王實則是個糙人,日子過得也粗,可架不住宮裡頭貴妃娘娘時時日日貼補些,是以這一座府邸彎彎繞繞拐出十八個彎來,臨光瞧見時便見怪不怪了。
轉過最後一道門,是一處極大的園子,三面種着花栽着柳,還不到花開的時節,是以光禿禿瞧來無趣。
再繞過一株修剪得半枝雜條都不剩的柳樹,眼前便是蕭然亭。
因是臨着院牆,這冬春交接的時候風也大,小小一座亭四周拿藺草蓆遮起來,窺不見全貌,裡頭藏了多少隱秘事藏了多少人誰又知曉。
那領路的小丫頭到此卻停住腳,蹲身一禮歉然道,“這園子週近殿下素來是不叫人來的,女官到此怕是要自己過去了……”低眉順目說上幾句討好的話,誰還能強逼着她一同去不成。
臨光細細端量這小丫頭形容,沒看出來什麼,只好放人叫她去了,自己折身往蕭然亭走。
亭前是石階,鋪得齊整又平坦,一腳踏上去便覺得這亭子地勢建得真是巧妙。
遠可觀巍巍宮闈,近可望萬家燈火,真是個絕妙的去處。
她提足正欲行,可冷不防風聲過耳,送來些隱秘的話響在她耳邊——
一個低沉喑啞,藏着情帶着欲,“你老老實實從了我,也總好過你目下這樣低聲下氣伺候人,不然你以爲你主子送了你來這是做什麼的……”聲音愈發低,隱沒在一聲抽泣音調裡。
一個又含糊不敢言語,不過片刻便泫然欲泣,“殿下使不得,女官這時候便要來了,若是叫旁人瞧見可怎生是好……”
臨光要邁出去的腳便懸在半空,不退不進,真是兩難。她心裡思忖得出來前因後果,聽了這話音也立時將裡頭兩個人面容對上號,還能有誰,不就是那遠王同身邊一個伺候人的小丫頭。
她收回腳,停在原地,後知後覺想起來這丫頭原是曲瑞宮裡送來的,叫什麼南河的,從前也曾見過,是個花一樣鮮活的姑娘。一時腦子又叫漿糊給糊住,覺得自己無意之間撞破一樁極大的隱秘,真是罪孽。
這一愣神的功夫,只聽那廳內又突地有人說話,“怕什麼,前頭離着這園子遠着呢,她還能擾了我的好事不成……”“啪”一聲,是案上一盞茶落地,四濺粉碎的碎瓷渣子滾得到處都是。
隨即是皮肉撞到硬木上的聲音,這女孩子似是叫人卡住了喉嚨,一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帶着哭腔,“殿下饒命,殿下饒命……”也就只會說這樣一句話,木訥呆傻到再多的言辭都擠不出來。
遠王卻不管,撕開溫文儒雅的外衣,這人只剩下狠戾與絕情,猴急猴急就要朝前撲。當抵是騰出一隻手來捂住了那南河的嘴,又道,“真是塊磨人的心肝肉,盡只會哭,連哭的小模樣都這般惹人疼……”
說是心肝肉,可這心肝肉嚶嚶嚶在哭,他卻不管不顧,只想着自己快活,好一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
臨光聽到這樣激烈的場面,目下腦子早懵成一團。她雖是見過大陣仗的,到此時也忍不住一口氣上不來。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站的還是旁人家的園子,且不說這人權勢有多大,要碾死她真是如同螞蟻一樣容易。
愈發急,腦子就愈發亂。可耳畔聲音卻清晰,那南河的哭聲纏纏繞繞如同一縷線,要將她一顆心提起又拋下。她很想尋摸個法子出來救她一救,然則奈何這時候腦子是擺設用的,總不能破簾而入,將這遠王吊打一頓。
她自嘲地勾起脣,至此還能勻出個意味不明的笑。
恍然一陣風,勾得亭下檐角掛的風燈稀里嘩啦一陣響,她擡頭去望,又聽見那叫人憎惡極了的聲音,“瞧瞧,這腰這身段,再加上這……”沒說完,吸溜一口口水,又換了個吊兒郎當的調,“誰還能坐懷不亂……”
淫言穢語不堪入耳,臨光自知不能久呆,正思量全身而退的法子,豁然隔空卻伸過來一隻手,猛地將她一拉,整個人囫圇便朝下跌。
去勢到半空止住,是一塊平整胸膛。她仰頭定睛去看,好巧不巧正撞入韓功予一雙意味深長的眼裡。
他倒是尋的一個巧妙地方,恰好在亭下一塊石階邊,其旁圍繞花柳欄杆,若不是有心去看,如何能瞧見這裡還藏着兩個人。
她低眉,沒好氣,一時又緩不過勁來,只好使力去掙脫他的手。
可他到底不是個繡花枕頭,男人的力氣大把大把,哪裡由得你想掙脫便能掙脫,最後還是他自己先放手,攔住她去路,“你現在這樣去,是要砸場子不成?”
臨光一口氣沒上來,偏還要倔頭倔腦,強撐着道,“大人不也同我一般,在這聽人家壁角……”沒思量過的話一出口,自己忍不住先覺得厭惡,只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
向前看,是他一張隱在陰影裡的臉,分明長眉高鼻都瞧不清,可臨光無端確信,他一雙眸子似虎狼,正半點不留情地刮過她的臉她的骨。
他盯着她看了一會,突眼眉皺了幾皺,耳聽得那邊天雷地火正到濃烈之時,徑直伸手過來便來捂她的耳。
一瞬息世界都寂靜下來,只有風拂過她的眼,撩起她額前汗溼的發,引得她朝他去看。
兩片脣上下一觸,片刻即分,說的是——
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