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 滿心裡就只剩下自嘲,還有悲涼同惱。
她一顆心無處安放,沉沉浮浮要溺斃在他的眼中, 那眼中有她倉皇而不知措的影, 照出她眉間一點焦灼, 濃烈的, 熾熱的, 一點點消散在她臉上。
誰同你這樣熟悉,誰又同你有那樣深厚交情,要由得你來指手畫腳, 也不尋塊鏡子照照自己,滿面深沉皆是心機。
臨光腦門上的汗一點點濡溼, 叫風一吹, 她突然有些頭疼, “哪裡用得到大人來講道理……”嘆一口氣,忽又覺着自己對上這人真是全沒章法, “大人沒頭沒腦跑出來嚇人,殊知砸場子的就只有我一個?”
韓功予險些要叫她這話氣笑,他左右望一眼,眼見園子小門邊有人探頭探腦正張望,正是先前那送客至前門卻忽然失了他蹤跡的小僕。他收回眼, 也不同她廢話, 拉起她就走。
手掌離開耳朵的那一剎, 是淫靡嘶喊聲入耳, 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哭, 撓心撓肺要抓人心肝。
臨光喉間一句“放手”便梗住,卡了雞毛一樣叫人怎樣都咽不下這口氣。
所幸他很快放手, 在拉着她穿過半個園子之後,沒片刻就到了極開闊一個院子。
他好似熟門熟路,徑直繞過路邊數間房,專撿着那僻靜無人處走。
臨光叫他甩在身後,左望望不認識,右瞧瞧又是一腦門迷霧,無奈只好悶不做聲跟上來。暗地裡將一口銀牙都咬碎,發誓若有風水輪流轉的那一天,定然要叫這人後悔。
可還沒等到她這念頭落地生根,卻見他突地停下步子,回頭來望她,“到這時卻無人瞧見,女官若是無事,儘可自己先行回去。”
臨光纔不信這人有這般好,尋常只見過他悶聲不吭給人下絆子,到目下卻怎樣都難再生出信任他一回的心思。她在他身前站定,挑眉道,“做什麼大人叫我走我便要走,好沒道理……”
他手一攤,不大在意,“若是女官想留,我自然是不會攔的……”
臨光一拳打到棉花裡,看着眼前韓功予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愈發覺得面目可憎,她忽地膽從兩邊生,牢牢盯住他,問道,“大人同遠王相知相識頗深,倒真是感人,連下官這樣一個無意撞破好事的都要代爲出手解決,趕人尚且不說,若是過上幾日,豈不是要殺人滅口?”
他故作驚詫模樣,不正經全都收起來,“女官這是說的哪裡話,殺人放火是要拿命來償的……”
什麼拿命來償,她纔不信,“大人這話真是偏頗,那沒靠山沒依仗的纔要拿命去償,似是大人這等,有高枝有東風的……”話至此才覺得自己急切了些,忙定神,吐出來最後幾個字,“不必。”
“誰知道……”他回頭看,遠方是一片蒼茫的天,隱約露出叫雲朵遮住的半個亭子角,尖尖翹翹,如同利刃劃破天。可話到脣邊滾上一圈,說出口的卻變成默認,“這京都之中鮮少人不知曉,韓國公府同宮裡貴妃娘娘沾親帶故,女官熟知典籍,京中高門大戶的規矩也知道一些,這事定然也不例外。”
話落見她一時沒轉過來彎,只好自己又道,“是以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女官還能如何?去一狀將遠王告到御前,告他強搶民女,告我狼狽爲奸,還是拿了刀子大殺四方,傷人八百自損一千,圖個一時心裡舒坦……”
“自己又要落下個吃力不討好的結局,何必……”
他是過來人,姓的是韓,不折不扣的韓家人,即便同正房的太太隔着一張肚皮,還是流着韓家的血,效的是貴妃的命,從的又是遠王的令。
雖則貴妃孃家同韓家祖上同宗,可血脈綿延三代,早不知混進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便如他家那時候那不爭氣的弟弟,又如眼下這道貌岸然的遠王文東渡。
可頂上發號施令的人德行有失,他一個不輕不重的小角色自然只剩下在下面墊着的份兒,不能叫苦,不能埋怨。
臨光不懂什麼大道理,她腦子裡裝的全然是烈書女傳,什麼樣的花樣子最合十七八歲的年紀,什麼樣的規矩儀態最能討主子歡心,目下叫韓功予這樣一股腦說一番大道理給她聽,悶頭悶腦,她覺得眼前的所有事都在團團轉。
“那……南河……呢……”她想了很久才又想起來那蕭然亭裡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小丫頭,十七八歲年紀,倏忽就這麼折損於人手。
奈何遇上一個衣冠禽獸,定是前世裡命硬,做下了什麼天地不容的事。
她想起來遠王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只覺心內要嘔,可彎腰挖心挖肺地咳上一陣,卻又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眼淚有點模糊眼前視線,她眨眼的空檔,聽見韓功予冷漠而涼薄的話音,“還能怎樣,主子眼裡,不過賤命一條……”
剩下的話自不必多說,有心有腦的人都能聽懂。
她似乎有些倦,迷迷糊糊提不起勁,想哭沒力氣哭,想笑又沒力氣笑,到最終只有一個無力的脣角上翹,“原當天家無情,誰知這世間人人都無情……”
也要恨自己冷血無措,惱自己沒什麼大能耐,眼睜睜瞅着一朵花就那樣凋零,甚或還是一朵花骨朵。昨日還嬉笑怒罵,今日便成了行屍走肉。
她叫這無情的人逼得認清了現實,也認清了眼下。再多一刻都不願意多呆,“大人教誨的是,今日晚了,便不伺候大人了……”
匆匆忙忙要退,卻冷不防叫他一隻手伸過來,拉着她手臂一拉,人又重新貼回去。
他離着她三尺遠,近到聲息可聞,呼出來的熱氣全都撲打到她頰面上。而兩個人靜悄悄站在檐下,一根粗實廊柱一擋,將挨在一起的身形擋得嚴嚴實實。
可院中情形分毫不差,要落進她的眼。
那院前腳步匆匆,是三五個打雜的底下人快步走過,一面過去,一面交頭接耳憤聲地說話,“這是造的什麼孽,又沒了一個……”
也有那膽大的,啐他一口,“噓,噤聲,仔細叫人聽見,傳到殿下耳裡,還想活命不要……”
“還能不叫人說不成,這殿下確然是暴虐,折在他手上的豈止眼下這一樁……”
半句話沒說完,叫身邊人一拳直接撞在這人肚子上,所有的埋怨抖落都變成了咿咿唔唔的呻*吟聲。
臨光自柱子後探出一個腦門,不期然去望,只望見三五個匆匆走過去的皁色影子,擡着捲成滾的藺草蓆,一忽兒就不見人影。
可她眼尖,一眼望見那藺草蓆下露出來的半截手臂,破碎的衣衫遮不住破碎的血肉,青青白白沒有一塊好肉,是吻印也是齒痕,還帶着碎瓷渣子扎出的血窟窿。
分明從前見過時還是個好姑娘,不過展眼,卻叫人連帶自尊都踩到泥地裡,誰管你清白不清白,說要強佔就強佔,奪了一條命也沒什麼。
臨光咬牙切齒的話全都噎在喉嚨裡,她說不出來,怎樣努力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好似自己就是一個笑話,在這高門庭院之內唱一出獨角戲。
心口又卡住一口熱血,叫他涼薄眼神一掃,漸漸冷下來,最後一絲熱氣都不剩。她退後一步,平靜地望着他一張隱沒在陰影裡的臉,道,“下官今日無狀,多有得罪,”這時候倒是想通蚍蜉撼樹的道理,“還望大人不要見怪……”
一滴淚,倏地掉落在乾燥的廊階上,撲騰不出大浪,無聲地寂滅在灰塵裡。
這是命也是運,誰叫天生就生得比人家矮上一截,沒那高權貴胄庇護,自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她低着頭,叫韓功予望不見她的眼,可他的聲音卻乘着風飄入她耳裡,“哪裡會見怪……”自言自語一樣,低沉的話音全都掩在他臨時起意的問詢之後,“說來今日魏侯府上有事纔對,你爲何會在這裡?”
要你管?她很想反駁回去,可上上下下思量一回,還是傻了一樣實話實說,“宮裡頭主子要我來遠王府裡辦趟差……”
他沒聽完,卻深深地擰起眉來,褶皺在眉心疊起一層一層,“是以撞破蕭然亭這樁事全然是意料之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頭一扭,難以啓齒,“他做得出來這種事,哪裡……”
“……”
臨光等了半晌沒見他有何言語,自然再不想理他。她此刻一顆心亂糟糟一團亂麻一樣,理都理不清,一時覺得自己是身在舊時家中,一時又要覺着自己是初到帝京,還置身府後日影和煦的春日,可轉念一想,這只是自己一個錯覺。
霎時腦門上所有線頭都甩了去,她醒過神,突地道,“果真竟是一樣的人,分明自己品行不端還要疑心別人……”
越朝下想,越是心內如同鼓擂。她突然覺得有些怕眼前這人,不由得暗地裡攥緊一隻拳,“遠王門第高高在上,下官侍候不起……”
腳下不停,撇過這人便走。
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靈感,暈頭蒼蠅一樣亂轉,拐過兩道廊又轉過三道門,竟是叫她稀裡糊塗轉出府。
側門那守着門的小老頭兒正打瞌睡,飯菜香也喚不醒,可誰知這腳步聲卻是悶雷一陣,猛地將他將醒,迷濛着兩眼將人一望,問道,“貴人辦完了事,這便要出府去?”
幾乎要疑心是自己心跳聲太大,連這府上人都瞞不住。
她驚魂不定,強撐着臉面答,“嗯。”步子卻快,朝着馬車走過去,悶頭就掀開簾子一頭扎進去,再也不想起。
可老天不叫她如意,有人陰魂不散,徑直也掀開簾子坐進來,同她只有三尺之距,“恰好順路,帶我一程。”
這話說得理所應當,只當這是自家車馬,萬事都要由着他。
她無言,惡狠狠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