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書堂在外面待不下去了,煩躁的心情弄得他喘不過氣來。思緒也亂成一團麻。
他已經看慣了醫院裡的牀位和環境,看慣了身邊的親人和病號,看慣了農村的勞動和貧窮,看慣了沒有電燈的窮地方。他趕緊起身往醫院走去。他覺得值守在半拉眼和文明身邊纔是最踏實的,也纔是最充實的,心情也是最好的。
他快步進了病房,山小正在給文明遞水喝,看樣子文明恢復的比上午好一些,精神也好一些了,只是腫脹的地方比原來更厲害了。
他走到半拉眼身邊,摸了摸半拉眼零亂的頭髮,觀察了一番有什麼異常,看着日益消瘦的狹窄的長臉,看着沉睡中的昔日搭檔,心中勾起了久久不能揮去漣漪,心頭充滿了無限的內疚和無盡的悲傷。
他心裡一直惦記着半拉眼的家人。不知道此時此刻二熊和二蛋到了沒有,不知道老夥計家裡的兩個孩子們吃上熱飯了沒有,不知道他家裡屋子暖不暖,會不會凍壞兩個孩子,不知道經常鬧癲癇病的弟妹是否又犯病了,最重要的是,半拉眼的母親靠妻兒是否能夠照顧得好……
半拉眼已經昏迷了一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甦醒過來。假如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叫我老朱如何給他家裡交代啊!
醫務室裡醫生們正在研究半拉眼病情的處理方案,他們正在切磋是保守治療還是開放治療。
聽二熊二蛋他們說,上午醫生們已經試着進行了傷處檢測與處理。結果,除了腫脹,還有更重要胸部骨折太嚴重的原因,無法做正常的手術處理。只能進一步觀察治療,眼下既定治療方案就是保守處理。
他看着半拉眼現在這種苟延殘喘的狼狽慘狀,想起了過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他們曾經一起下海河、去朱莊當民工,一起架着排子車拉土方、拉石頭、壘砌大壩、回填壩基。
那時候物質十分缺乏,糧食指標根本無法滿足一天的口糧,經常吃不飽肚子,工地上幹活又苦又累,半拉眼說他飯量小,經常接濟他,這才使得他度過了那些艱難歲月。
人世間就是這樣,錦上添花,可有可無,而雪中送炭則會記憶猶新,感恩一輩子。對於朱書堂來說,半拉眼就是雪中送炭的那個恩人。
如今他竟然被砸成了這樣,而自己又不能像當年他幫助自己那樣去幫助他,真是愛莫能助啊!越是這樣他內心越是內疚和悲傷,越是這樣無可奈何,他心裡越是憋悶的難受。
他給半拉眼蓋了蓋肩膀上的被子,就走到牆角的火爐旁,先把下面的爐灰用鐵鉤往外掏了掏,又從上面用火鑹往下捅了捅,他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幫助他,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屋子暖和起來,屋子裡熱了,也許會對他的病情有所幫助。
火苗不一會兒從爐眼裡冒了出來,屋子裡一下子覺得暖洋洋的,他的臉頰被照得紅彤彤的。也把原來比較昏暗的燈光幫襯的更加亮堂起來。
他怕半拉眼醒來需要喝水,順手把放在爐邊的坐壺跨在火苗上,很快就聽到了坐壺響動的聲音。
他把臉盆從牀底下拿出來,又拿出一天來還沒有人用過的香皂和毛巾,準備用溫水給他心愛的老夥計半拉眼擦一擦手,然後再擦一擦臉。
水很快熱了起來,他沒等水滾沸,就倒了一些,來到半拉眼牀前,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給他擦拭。他擦拭到半拉眼的鼻子的時候,顯然鼻子是有些變形的,醫生還沒有辦法讓它及時隆起來,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本來不胖的半拉眼,鼻子已經嚴重受傷,更顯得消瘦和蒼老,嘴邊上幾天沒有來得及刮掉的鬍鬚,很明顯黑壓壓地趴在那裡,幾乎看不到了他那幹吧的嘴脣。兩腮的鬚髮也配合着嘴邊的鬍子瘋狂地蔓延着。
他從鬍鬚中又擦出了血液凝固下來的小顆粒血塊,他擦得越發仔細起來。他擦完鬍鬚,還仔細地捋一捋,理順一下散亂的鬍鬚。
擦拭完臉面,他小心翼翼地從牀邊被褥裡掏出老夥計的左手,把放臉盆的凳子往近處挪動了一下,他怕擦拭的時候把毛巾上的水滴滴在牀邊的地面上造成溼滑,他怕誰走到了牀前滑倒摔傷。
然後,他開始一隻手一隻手地給老夥計擦拭,他開始一個手指頭一個手指頭地給他的老夥計擦拭,他的擦拭精細到每一個指節,每一個指縫。
他看到老夥計的指甲都被石頭磨蹭的鑽進肉裡面,每一個手指根部都飛舞着血泡的陳舊老皮,這些都是年前在石頭坑裡掄錘挖坑、挪騰石頭摩擦而成的。
他的手掌就像是太行山下的崗坡地,他的手背就像蓬山頂上的防護林。他是太行山的兒子,他是蓬山頂上的一棵青松,他是一個歷盡磨難的英雄鐵漢,他爲隊裡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的鞭技絕對是一流的,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刁鑽拗犟牲口,他都能利用他手中嫺熟的馬鞭技術征服這些暴虐的傢伙,使它們規規矩矩、老老實實。
無論是本隊的還是外隊的,無論是本村的還是外村的,只要哪裡存在不聽話的難以馴服的牲口,他就會出現在哪裡,他就是這些刁鑽拗犟牲口的剋星。一切刁鑽拗犟的傢伙,到了他手裡就會服服帖帖乖乖聽話。
他不僅支撐着那個老弱病殘的家庭,還是隊裡的勞動骨幹。用做工多少來衡量,他一年做下來的活計,要頂一個半正常男勞力。但是,一天八個工分的分值,他一個都不會多記。
他對生產隊的貢獻是明顯的,是有目共睹的,也是社員們所公認的。
可是,他每年都要給隊裡打饑荒。但是他從來不要隊裡的照顧,他從來不佔隊裡的半毛錢便宜。真正是一個站得正,作風硬,幹得橫,不要命的英雄鐵漢!
山小看老朱專注地給半拉眼擦拭着,好像有心事,就湊過來爲隊長解憂。他知道隊長實在是辛苦,實在是費心。就硬從老朱手裡奪過來毛巾、香皂和臉盆,給老朱倒了一杯水,讓老朱去那邊牀上看看文明怎麼樣了。
醫生來了,護士來了,他們是值班的例行查房。臨走前醫生交代:“你們倆操點心,這位病號什麼時候醒過來趕快告訴我們,千萬別錯過了時機!”老朱點了點頭,送走了醫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