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的面上浮現出懊懊的神色,卻並不看向她,依然盯着外面傾盆的暴雨,須臾,才緩緩說道。
“那一場雨,是孃親去世的那一日,雨珠比今日的還大,打落永寧宮一地殘花,雷聲轟隆隆作響,銀色白練在空中隱隱閃現,狂風將殿中的帷幔吹的翻飛肆虐,我趴在牀上,看着孃親就那麼靜靜的沉睡,終於等到她轉醒,就被人弄暈,最後,竟是連孃親的最後一眼都沒有看到,自此之後,每當下雨天,我就會把自己關在殿中,如此,已是十多年過去了呢。”
那般錐心泣血之痛,沒有悲痛的神色,沒有壓抑變調的話語,沒有身體的劇烈顫動,就這麼被他用輕輕淺淺的嗓音,眉目淡然的細語述說,卻比那激憤的嘶吼更令張初儀心魂劇慟。
張初儀很想問他可知道自己母親因何離世?想問他可曾聽過那宮中的流言?想問他如今可還痛?可是,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因她早已痛徹心扉。
她如何忍心去觸碰那早已經結痂的傷口?如何讓他知曉這人世間的骯髒齷齪?又如何心他千瘡百孔的心上再添傷痕?
極力將眼中的酸澀眨去,張初儀和他一同望着窗外的雨幕,轉移了話題。
“阿樘,那日你爲何當着宸妃和四皇子的面,說認識我?”
心底有密密的失落瞬間侵襲,朱佑樘眼中閃過一絲受傷,身子微動。
就這麼不願瞭解他的過往麼?
復又凝視片刻,朱佑樘才轉過了頭,望着張初儀的眼睛,肯定的問道,“初儀,你調到未央宮。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張初儀扶着窗櫺的手輕輕動了一下,雖然很想說自己沒有目的,可是,被這樣一雙真誠的眼睛看着,她如何能夠欺騙於他?
良久,她才緩緩的點了點頭。
“爲了孫大哥?”朱佑樘心中一鬆,追問道。
她對自己還是真誠的,其他的,只有徐徐圖之了。
再次點頭,張初儀移開視線。盯着漸小的雨勢,沉聲說道。
“阿樘,明中如今仍然生死未卜。而且想必事情的經過你也知曉,所以,我纔會進宮,本來想着能暗中打聽,可是。事實卻證明此路不通,我目前所能做的,就是儘快的提升地位,進入到未央宮的上層,就算不能成爲宸妃的知心之人,哪怕四皇子身邊也是好的。所以我纔會想盡法子調來未央宮,可是因着前幾日含羞草的問題,似乎打草驚蛇。宸妃對我有了很深的警惕,我這幾日正在尋思個好法子,卻沒有絲毫頭緒,真個兒的惱煞人。”
事情與自己所料相差無幾,朱佑樘一方面爲張初儀的大膽綢繆擔心不已。一方面卻也爲她的細密心思十分讚賞。
可是如今,面對着一臉抑鬱之色的心上人。朱佑樘也跟着斂了眼角,沉默不語。
兩人之間,就這麼安靜下來,萬物之間的唯一聲響,只餘雨打芭蕉的清脆雅音,綿延不絕。
須臾,似是看厭了窗外的夏雨,張初儀收回了目光,想要往後退去,不妨牽動了右手,直至此時,她方纔發覺,自己的手,竟是被他一直緊握着,頓時心下大驚,立即就想要掙脫。
感覺到她的動作,朱佑樘從沉思中醒來,不妨看到了張初儀雙頰升騰的霞雲,不禁怔住,就連被她掙開都未曾發覺。
“那個,阿樘,既然沒什麼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臉頰上的熱意越來越熾,手心也似乎着火一般,燙的她心神不定,視線在殿中來回遊移,急匆匆的就要告辭。
用長袖掩住了左手,朱佑樘望着驚慌不定的張初儀,脣角極淺的勾起,凝眉道,“初儀不必煩心,我已經想到了法子幫你,之後的時日,我會經常去找佑杬,你且時刻注意,我會辦法把如何做傳遞給你,就用你之前教過我的密碼可好?”
張初儀只覺心跳的愈發急速,連忙點頭答應,不及朱佑樘道別,就匆匆行了個禮,拿起她放在門邊的雨傘衝了出去,落荒而逃。
少頃,門外的何鼎推門而入,看着凝立在窗邊的朱佑樘,眼中立時浮現擔憂,近身上前。
“殿下,這雨太大,您快入內,若是着了風可如何是好?”
朱佑樘並不轉身,而是望着已經細如珠簾的落雨,眸光悠長。
“何伴當,我們先不回宮,去坤寧宮吧,我去看看母后。”
雖然不解爲何太子會這個時候去坤寧宮,但是,何鼎只是垂首領命,靜靜的立在一旁,默默守候。
“回吧。”朱佑樘翩然轉身,細雨立即斜飛入窗,消得片刻,就將地面打的溼溼漉漉,遍地風流。
衝出了宮門,張初儀渾然不覺裙角早已被雨絲打溼,只顧埋頭疾走,朝着方纔來時的方向往回趕,好像身後有什麼龐然大物在追逐一般。
將雨傘換至左手,她伸出右手,任憑清冷的雨絲怕打着手掌,良久之後,她方覺手心的炙熱消散幾分,這才收了回去。
怎麼搞的?
不過是被牽了下手,她怎麼這樣的反應?
面紅耳赤,心跳加速,行爲驚慌失措,這在她兩世加起來四十年的經歷中也是前所未有,且這個現象,她只從上一世的小說中才看到過,分明就是心動的模樣,怎不讓張初儀心魂巨震,倉惶無序?
而她竟然過了那麼久才認識到,這纔是讓她最懊惱,也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她怎麼可能對他動心?對這個幾乎她看到大的少年動心?開哪門子的國際玩笑?
可是,忽然,眼前浮現出了兩人相交的手掌,一大一小,一盈白如玉,一纖瘦婉柔,看起來是那麼的和諧,恬靜。
不覺間,手心的溫度再次節節增高,就連方回覆正常節奏的心跳也驟然飆升,張初儀想將眼前的景象打散,可是那一幕影像卻始終在眼前晃悠,揮之不去,趕之不絕。
震驚,不敢置信,羞窘,惱怒,各色的情緒瞬間涌上她的心頭,讓她分不清楚此刻的心緒,張初儀猛地將手中的雨傘撤下,任憑雨滴打溼她的髮絲,衣角,裙裾,片刻之間,就將她淋了個透溼。
雨滴雖不若剛下時的大顆,可是這麼淋着,冰涼的溫度卻更加徹底的侵入人體,張初儀手心的溫度漸漸退下,心跳也恢復了往日的頻率,被灼燒的蹤影全無的理智也一點點的回籠,她不禁環抱住已經開始發抖的身子,莫名的笑了。
真是的!怎麼就被他一時的動作給亂了心神?看他那般自然,也許是小時候的習慣作祟,要知道,他們長大之前,就是這麼牽着手一路走來呢。
呵!她怎麼會對他動心?對一個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少年動心?
搖搖頭,髮尾沾染的雨珠被飛快的甩出去,晶瑩剔透的猶如熠熠的水晶,只瞬間功夫就與天地融爲一體,再也消失不見。
誠然,甩去了沾染的絲絲珠點,就能將早已經烙印在心頭,如今卻被掩藏的深刻憐念甩去麼?
張初儀不知。
寬闊的河面,波光瀲灩的惹人愛憐不已,碧水映着長天下的燦爛落日,更添幾分綺麗,遠方錯落參差的片片火燒雲霞,卻透露着奔放旖旎的氣息,這般寧靜而又喧囂,矛盾的如此和諧,茂密叢生的蘆葦蕩中,幾隻野鴨旁若無人的肆意遊哉悠哉,好不愜意,清麗緲婉的自然之色,被精緻樓船上的衆人看到,不覺齊齊呆住。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誠不欺我!”一身窄袖盤領錦衣的少年貴公子手執摺扇,一雙細長眉目半眯着,郎笑道。
身後的侍衛方想要開口說話,就被一旁的張小葵給接了過去。
“沒想到李公子還知道王勃,怎麼朝鮮人也知我天朝之詩人麼?”說完,一臉懷疑的看着少年公子,惹來身邊侍衛的怒目而視。
“呔,我家公子飽讀詩書,如何不知王勃?”
張小葵訕訕一笑,隨即將注意力轉到船尾,癡癡的盯着正準備停船的壯實男子。
被稱作李公子的少年,並不在意張小葵的懷疑,只見他抒發完胸中詩意之後,一雙眼睛直接就粘在了一旁的小船上,換來阿蠻一個明晃晃的白眼。
不停的收拾着手下的菜品,阿蠻無視李公子灼灼的目光,對着正要往後走的張小葵,叫道,“小葵,你來一下。”
張小葵停住腳步,看看身後的男子,又望望阿蠻,終於迴轉,利落的跳下樓船,在阿蠻的示意下,進了低矮的船艙。
“有什麼事麼?阿蠻?”
拾起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張小葵熟練的大力的一摔,邊拿刀,邊疑惑的問着身邊人。
“小葵,馬上就到地方了,你和他怎麼打算?”
阿蠻看着她開膛破肚,將手中正在擇的菜放下,沉靜鄭重的望着張小葵。
文言,張小葵手下動作一頓,良久,移開了視線,低聲答道,“還能怎麼想,等到了地方,和那個韓老爹說一聲,問清了事情真相之後,再帶着他回京師。”
“你真的願意帶他回京師麼?”
Ps:
昨天十三的woRD出了問題,什麼都碼不成,就沒有更新,今天補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