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窮家五老

這時裴淳但覺對方三股內力激涌而至,勢不可當。大驚之下,已做聲不得,全神運功抵禦!餘下兩老丐眼見他還支持得住,先後喝道:“李四恨,週五怨來啦!”只見一支鐵杖,一條鋼鞭,齊向短劍擊落。

週五怨揮動鋼鞭,呼的一聲在空中劃個圓圈,心中想道:“我這一鞭擊落,他勢必立刻喪命!此舉雖是爲世除了大害,但窮家幫從此不能在江湖擡頭,咱們五老更是無顏見人。”

這兩個念頭在心頭激烈交戰,一時之間難以取決。左邊牆頭風聲颯然微響,一道紫衣人影疾瀉落地,正是那紫燕楊嵐。她已取出鐵琶琵,向裴淳頭頂砸落。

老丐週五怨大叫一聲:“楊姑娘使不得!”衝上前去,但他恰被其餘四丐隔往在右方,因此鋼鞭夠不上部位。

裴淳已覺到勁風壓頂,心中暗叫一聲我命休矣!不禁閉上雙眼。

忽感劍上壓力一鬆,同時聽到“當”的一聲大響,連忙睜目觀看,只見老丐趙一悲面色蒼白,已退開兩步,用鐵杖支住地面。

原來趙一悲眼見裴淳危急,他雖是決意殺死裴淳,一則爲世除去大害,免得將來又出現第二個“南奸”,二則他們刻下已查出商公直正是在溧陽城中,而那飛天夜叉博勒正是得他指點才找到窮家幫重地,以致多人中毒垂危,因此也含有殺死裴淳略報此仇之意!可是楊嵐忽然偷襲,此舉卻激起他們正義之心。

四老心意相通,當即由錢、孫、李三人奮力迫敵,趙一悲迅速彈起鐵杖代裴淳抵擋,可是由於楊嵐功力高強,加上他無暇換氣運力,是一擋之下,登時吃了大虧。

週五怨繞過去揮鞭攔住楊嵐,口中連連道:“使不得,使不得……”裴淳好生不解。但他已趁機換了一口真氣內力轉強。

耳中只聽楊嵐嗔聲道:“這小奸賊把我郭二哥也害了,死有餘辜,諸老何故攔我?”

週五怨答道:“咱們五人出手,已經成爲笑柄,姑娘何必淌這渾水!”

裴淳一面聽他們對答,一面尋思,如何解決僵局?忽然聽到巷口那邊傳來馬嘶之聲,心中一動,想道:“莫非是那匹胭脂馬?”

趙一悲調息數轉,功力已復,喝道:“楊姑娘且看咱們取他性命……”鐵杖疾然舉起。

裴淳大急之下,運足全身真力,短劍向上一擡,擡起數寸。

錢、孫、李三老連忙使勁壓下,裴淳直到這時才猛地悟出師父傳授的一招手法,當即化實爲虛,劍勢驀然沉下,緊接着化虛爲實,短劍向上一推。

錢、孫、李三般兵器反而被自己的內力震得向上飛起,恰好架住趙一悲擊下杖勢。大響聲中,裴淳已從人影中掠上牆頭,踏牆疾奔。

裴淳放眼一瞥,巷口果然站着那匹紅馬。於是放盡腳程奔去,牆後喝叱之聲大起,但那時五老在混亂之下反而把楊嵐及其他乞丐阻住!因此裴淳奔到胭脂寶馬身邊時,衆人還未起步追來。

裴淳一躍上馬,雙腿猛夾。那胭脂寶馬雖是識得主人不肯讓別人乘坐,但裴淳腿力何等強勁?一夾之下,胭脂寶馬忍熬不住,長嘶一聲,撤蹄馳去。

此馬之快遠出裴淳意料之外,但見兩下屋子飛快倒退,街上行人甚多,根本無法制馭閃避,大駭之下,只好傾前抱住馬頸。

但這胭脂寶馬極是靈活矯健,有時閃避不及,便四蹄齊起騰空越過。街道上一片驚駭擾鬧之聲,但裴淳卻沒有聽見,喧叫方起,他已遠去了。

轉眼間出了溧陽,那胭脂寶馬知道背上騎着的不是主人,是以放盡腳程,飛駛迅馳。原來以前有過幾次遭人覬覦盜竊、盜馬之人自是騎術精強之輩,胭脂寶馬不論如何跳蹶也奈何不了背上之人,便放盡腳程飛馳。盜馬之人都不料此馬如此快法,終於頭昏眼花跌將落地。

它此時,只是重施故技,裴淳便是用力勒疆也沒用處。

這一陣狂奔迅馳,直到翌日天明時才緩了下來。那胭脂寶馬並非疲乏,只是服貼了裴淳的馬上功夫。其實裴淳這一生只騎過有限數次,但他武功高強,膽力豪壯,雙手抱緊馬頸,再也不會跌下。

忽見前面有一座市鎮,甚是繁盛。入鎮後向人打聽,這才知道這胭脂寶馬竟在一夜之間馳出六百餘里,已經是杭州與富陽之間的三和鎮。

他心中又訝又喜,原來這三和鎮正是李星橋寄居之地。這次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趨謁李星橋。卻因商公直揚言要加害窮家幫,所以纔會先到了溧陽。

這時更不多想,一躍下馬,拉繮問路,一直走到一座高大宅院門前。他正要上前敲門,屋角忽然轉出一個女孩子,約是十五六歲,長得十分美貌,眼睛又圓又大。衝着他點頭一笑,說道:“大哥這匹馬真是好看極了。”

裴淳點點頭,心想這小姑娘麪皮好厚,竟敢跟陌生人扯答。

那美貌小姑娘笑容一斂,皺起鼻子,道:“幹嗎在心裡罵人?”

裴淳不禁一怔,問道:“你怎麼知道?”

她道:“哼,我聽得見!”裴淳一時參不透是真是假,但自己既然失口承認,只好賠禮道歉。

她扭一扭身軀,說道:“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我們去問問你家的大人!”裴淳本來就忠厚不過,見到女孩子更是木訥,這時結結巴巴沒法回答。

只見她化嗔爲喜,嬌笑一聲,道:“我瞧你爲人很是老實,這樣吧,這匹紅馬讓我騎一轉,我們從此和平無事,你瞧可好?”

裴淳吃一驚,說道:“我不是不肯,只是這匹胭脂寶馬……”

小姑娘插口道:“它很難駕馭是不是?但你見過我的騎術沒有?哼,哼,我自小就在關外牧場長大,到現在爲止已經騎過幾千匹馬,從來沒有駕馭不住的,你放心好了。”說時已走到他身邊,伸手來取繮繩。

裴淳還在遲疑,不意碰到她的手掌,但覺溫暖柔軟,心頭一震,連忙鬆手縮開。

那小姑娘笑吟吟躍上馬背,裴淳一來怕失去此馬,二來怕摔壞小姑娘。趕快拉住馬頭,說道:“寶馬啊,你就讓這位姑娘騎一會,千萬別發脾氣!”

小姑娘見他一本正經地跟馬兒說話,不禁咯咯的笑個不停,裴淳也不着惱,等她不笑了才說道:“姑娘須得小心,此馬腳程奇快無比,若是性急狂奔,一日之間可以把你載到千里以外……”

她初時微微吃驚,接着喜道:“這話可是當真?”

裴淳還未回答,她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不會講假話,好極了!”

裴淳只是老實忠厚,卻不是蠢笨,這時聽出她話中另有意思,使不放手,問道:“姑娘,這‘好極了’是什麼意思?”

她微笑道:“我可以去瞧一個人,一會工夫便回來啦,你不用擔心!”

裴淳道:“那麼我在哪兒等你?”

她道:“你不是來找王老鏢師的麼?就在這門口等我好了!”

裴淳放手道:“好吧,你多加小心啊!”

他說得十分真摯懇切,小姑娘感激地點頭道:“你真是好人!”

紅馬馳出數丈,裴淳提氣運功迫出聲音叫道:“若是見不到我,請你敲門叫我出來!”

那胭脂寶馬霎時之間已去得遠遠的。裴淳迴轉身敲了良久,還沒有人出來應門。

正在奇怪疑惑之時,忽聽蹄聲隱隱傳入耳中,回頭一望,原來那小姑娘已經轉了回來。

他大喜迎上去,小姑娘卻沒有下馬,說道:“我姓薛名飛光,大哥你貴姓大名?”

裴淳說了,問道:“薛姑娘已經瞧過朋友了?”

薛飛光答道:“還沒有。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你是個好人,所以纔回轉來!”

裴淳大驚失色,說道:“姑娘若果不是這麼想,便又怎樣?”

薛飛光笑道:“那就有如空中鳥路,水中魚痕,再也找不到我啦!”

裴淳透一口大氣,說道:“那樣我就慘啦!我還得趕回溧陽,一則把此馬還給別人,二則送藥救人……”

薛飛光問道:“這匹馬是誰的?我瞧八成兒是一位美貌姑娘的!”

裴淳道:“嘔,原來你也曉得紫燕楊嵐……”

薛飛光詳細問明楊嵐的相貌、年歲和武功等等,面上笑容漸消,說道:“她肯把愛馬借給你,一定交情很好……”

裴淳搖搖頭道:“我幾乎死在她手下!”

她“喔”一聲,含笑道:“爲什麼?你又不像輕薄無賴之輩。剛纔碰到我的手就趕快縮開,可知你家教極是嚴厲!”

裴淳把中了商公直詭計之事約略一說,薛飛光大感興趣,說道:“我真想找個機會跟商公直鬥一鬥心機。上一次他已嘗過我的手段,下次碰上他,我一定替你出一口氣!”

裴淳聽過商公直敘述起見到李星橋的詳情,大喜道:“原來那一日就是你!他跟我說過,說是這斤斗栽得十分痛心。下次你見到他千萬避開,他的武功很厲害!”

薛飛光笑吟吟道:“你不用替我擔心,以前我怕他武功,但現在卻不怕啦!李星橋傳給我幾手秘藝,雖是打不嬴他,逃走卻定然辦得到!”

裴淳心想她既得李師叔傳授絕藝,卻直叫他老人家的名字,大不應該。只聽薛飛光又道:

“你找王老鏢師有什麼貴事?”

裴淳本不想說,但擡眼見她笑容嬌美,一派青春活潑的樣子,比雲秋心又是另一種風味,心中不忍得不說,便道:“我只要謁見李師叔!”

薛飛光叫道:“幸虧你講出老實話,否則你一輩子也見不到他!”

裴淳大喜道:“那就有煩姑娘指點!”

薛飛光指一指背後馬鞍,說道:“上來吧,我帶你去!”裴淳聽她肯帶領自己前去,再不憂找不到地方,心中更喜,一躍而上。

他坐在馬後的鞍上時,才大感後悔。原來那馬鞍本是單人乘坐之用,這刻坐了兩人,自然緊緊貼在一起。那薛飛光軟綿綿的身軀貼靠在他胸懷中,秀髮玉頸上又傳出陣陣若有若無的幽香,送入他鼻中。

裴淳猛一發覺時,神思不禁一蕩,繼而胭脂寶馬迅快飛去,他又須得伸手抱住她的纖腰。

這個當兒,不但裴淳迷迷糊糊,神思不屬,薛飛光也雙頰潮紅,呼吸急促。她原本天真爛漫,從沒想到男女間之事,所以纔會叫裴淳上馬同坐。可是身子被裴淳強健有力的雙臂一抱,登時泛起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馬行迅速,不久己駛出二十餘里,裴淳情緒漸漸平復,身子儘量向後退縮,雙臂也放鬆許多,單靠兩腿之力夾住馬腹。原來他自幼就修習上乘內功,兼持佛家止觀坐禪之法。前者只是強身克敵,增進武功之道,倒還罷了,後者乃是佛家天台宗初祖智者大師所創。修此法者,第一須內具五緣,即持戒清淨,衣食具足,閒居靜處,息諸緣務,近善知識。第二是須外訶五欲,即訶去聲、色、香、味、觸五塵。第三須棄五蓋,即摒棄心念中貪慾、嗔恚、睡眠、掉舉、疑之五蓋。至此內外諸障既去,還要調和五事,行五方便等等才能進修止觀坐裨工夫。因此裴淳一念驚覺,立即能夠摒棄心中綺幻之思。

薛飛光感覺他雙臂放鬆,心中疑道:“莫非他不喜歡我了。”此念一生,頓時羞嗔交集,當下勒住坐騎。

裴淳凝神望去,只見前面數裡之遙有座村莊,心想李師叔遷隱此村,果是不易找到。

只聽薛飛光問道:“你找李星橋有什麼事?”

裴淳答道:“我師父說李師叔有難,故此差我瞧瞧!”

薛飛光問道:“你師父是誰?”

裴淳還未回答,薛飛光驚叫一聲,道:“敢是趙雲坡?”

裴淳應道:“正是!”斗然間胸口一疼,原來薛飛光不聲不響一肘撞在他胸口,“砰”

一聲跌倒馬下。

薛飛光冷冷道:“我早該推想出你是趙雲坡的徒弟!”

裴淳爬起身子:一面推揉胸口,一面訝疑地瞧着她,薛飛光又道:“我這一肘擊中你胸口‘紫官穴’上,別的人此穴被擊,重則喪命,輕的也須昏臥十天八日。只有趙雲坡的‘天罡封穴’功夫才封得住,可知你真是他的得意弟子!”

她的口氣十分冰冷,生似跟仇人說話一般。裴淳暗想,這其中必與師父大有干連,覺得不該怪她。可是心中仍然怪難受的,默默忖道:“她剛剛還跟我有說有笑,但忽然翻臉就這般兇惡,可見得師父常常說江湖人心反覆險詐,果是不錯。”

薛飛光冷冷道:“我不帶你去啦……”抖繮催馬,霎時間去得遠了。

裴淳叫道:“但我的馬……”叫聲纔出,人家已經去遠,只好跌足嘆氣不已!

過了一會,他振作起精神,快步奔到那座村莊,細問之下,哪裡找得出李師叔下落?

出得村外,不覺呆了,坐在路邊樹蔭下的石頭上,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身邊還有急待送給窮家幫的解毒靈藥,此事須得趕緊去辦。那匹胭脂寶馬也得還給楊嵐才行,不然的話,豈不是變成了搶馬強盜?再者他沒有這匹腳力,哪能在短時間內趕到溧陽?

上面的事倘若辦妥,還須謁見李師叔,如若找不到薛飛光,則李師叔的下落也無從打聽,他想來想去,即使找到了她,她不肯理會自己也是枉然。越想就越發焦急煩惱,不由得連連嘆氣。

樹後突然傳出一聲冷笑,接着薛飛光的聲音說道:“事情豈是嘆氣就辦得了的……”

裴淳心中一陣急跳,轉眼望去,只見樹後轉出一人,正是薛飛光。她靠在大樹身上,滿面揶揄之色,仰望天空。

換了別人,這時定然難以向她開口,但裴淳爲人寬厚,天性俠義,把救人之事看得比自身侮導還重!當下起身上前作揖道:“薛姑娘還生氣麼?”

薛飛光轉眼一望,見他態度誠懇真實,沒有半點油腔滑調,竟是當真怕她還在生氣的意思,心中大生好感。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問得好奇怪?我打了你,又搶了你的馬,把你撇在路上,我還能生你的氣?”

裴淳放了心,透一口長氣,道:“我正在發愁,只怕永遠見不到姑娘……”

薛飛光道:“這一輩子見不到我便又怎樣?”

這話自是大有深意,但裴淳卻沒有領悟弦外之音,說道:“那就慘啦,怎生向馬主交待啊!”

她哼一聲,說道:“我已經打死胭脂寶馬啦!”

裴淳驚“啊”一聲,問道:“真的?爲什麼?”

她道:“我心裡一不高興就弄死它了,不爲什麼!”

裴淳頓時愁眉苦臉,喃喃道:“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薛飛光見他竟沒有大怒責罵,不覺又回心轉意,想道:“任何人處此境地,都會發急罵人,他不罵我,可見得對我極好!”

但她仍然不捨得放過作弄他的機會,說道:“你只怕無話可向馬主交待,這不是有話可說了,還愁什麼?”

裴淳滿面愁容,搖了搖頭,頹然坐回石上發怔。

薛飛光心中一軟,拍掌笑道:“你這人真是,我若是當真殺死那馬,何必又來告訴你?”

裴淳大喜道:“真的?馬呢?”

薛飛光笑吟吟道:“藏在村子後面,喂,你怎的不問問我爲何現身見你?”

裴淳心中陰霾已掃,笑着打一下腦袋,道:“是啊……”

薛飛光說道:“我最恨別人背地罵我,所以跟着你偷聽有沒有暗暗咒罵我!”

裴淳笑道:“幸虧我急得忘了罵你!”

薛飛光道:“現在我已曉得你不是背後罵人的壞蛋,才肯跟你見面說話!”

她低笑一笑,又道:“還疼不疼?”言下有點不好意思,卻更見關切之情。

裴淳道:“本來還有點疼,但你一走出來就不疼了!”他口氣極是坦白直率,一聽而知是實話。

薛飛光心頭一震,不禁走上前去,拉他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揉推,說道:“唉,我不該用那麼大的氣力。”

裴淳但覺心中十分寧貼舒服,因此面上一直掛着笑容。薛飛光噘嘴道:“不准你傻笑,你敢是笑我?”

裴淳這時一點也不覺得她毫無道理,連忙斂住笑容,道:“好,好,我不笑就是。”

薛飛光自己卻笑起來,道:“你別怪我,你要笑就笑好了……”心中想道:“他真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拼着被姑姑責罵,也要理睬他。”

當下帶他走到村子後面取馬,兩人又一同騎上馬,向西南方馳去。

不久工夫已馳出二十餘里,到了一個村子中,兩人在一家農舍前下了馬。薛飛光叫道:

“李伯伯,李伯伯……”

裴淳心想:“她在我面前提起李師叔只叫他的名字,但現在卻改變稱呼……”

薛飛光側睨他一眼,道:“你最好少在心中胡思亂想我的事!”

裴淳這時已知道她聰明過人,以前又見識過南奸商公直擅猜別人心意的本領,因此也不驚奇,只微笑一下。

屋門緩緩打開,出現一個鬚髮如銀的高大老人,他拄着一根齊眉柺杖,背脊微見傴僂,雙頰凹陷,甚是瘦削。

薛飛光道:“李伯伯,這幾天覺得怎樣了?”

老人眼光掠過門外的二人一馬,霜眉輕輕皺了一下,隨即泛起笑容,緩緩道:“還好,上一次你不是說你姑姑不許你再到這兒來麼?”

薛飛光答道:“我不管啦,回去任得姑姑責罵便是!”

當下走入屋內,裴淳打量四周一眼,只見陣設雖是十分簡陋,但光線充足,打掃得極是乾淨。

薛飛光一面入屋,一面說個不停,道:“李伯伯你猜我帶了誰來?剛纔您老見了那匹紅馬,便耽憂商公直查得出線索是不是?但一點都不要緊,我把趙伯伯的徒弟帶來啦……”

這時裴淳已跪拜地上,說道:“小侄裴淳拜見師叔!”

李星橋呵呵笑道:“賢侄起來,讓我瞧瞧大哥收了怎樣的一個好徒弟。”

他細細端詳過裴淳之後,口中只道:“好……好……”便無別的讚語。原來李星橋眼力高明,閱歷極豐,一望之下,已瞧出裴淳天性忠厚老實,又是出身田舍之家,雖是可愛,但要他應付波譎雲詭的江湖風浪似嫌不足,是以深心之中甚是失望。

薛飛光已明其故,當下說道:“李伯伯,您老可知道我怎肯帶他前來?”

李星橋道:“是啊,你明知他是我大哥的徒弟,怎肯理睬於他?”

薛飛光笑一笑,道:“就是因爲他忠厚老實之故!”

李星橋頓然大悟,心想:“這小姑娘聰慧絕世,她分明向我暗示不可看輕裴賢侄的忠厚老實,若果他果真憑了忠厚老實便能使她不惜忍受責罰,帶路來此,則我也實在不能加以輕視。”

他自然也知道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已經暗暗愛上裴淳。當下微笑一下,說道:“你說得有理!”又向裴淳道,“裴賢侄,我那大哥可好?”

裴淳把山上情形大略說了一遍,最後說到趙雲坡如何處置商公直。

李星橋不禁一怔,沉吟道:“這就奇了,大哥縱是虔心持戒,不肯殺人,也該廢去他一身武功,免得遺下大患纔對!”

裴淳趕緊又把商公直如何聽得自己說起,因此猜出他老人家武功已失之事說出。

薛飛光插嘴道:“這麼說來,趙伯伯一定認爲商公直決不會在你到此以前猜出李伯伯的隱情,所以放心大膽任他離去,然則趙伯伯一定有救助李伯伯的法子了?”

裴淳搖頭道:“沒有,師父有書信一封,着我呈上李師叔。又囑我一切聽從師叔命令。”

說時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住的封套,拆開來裡面有一封信。

李星橋閱看之後,失聲道:“原來如此!”隨即含笑向薛飛光說道:“你一向自負聰明過人,但我大哥縱放商公直下山之舉有何用意,諒你決計推測不出!”

薛飛光道:“趙伯伯此舉用意極深,自然不是一時三刻推想得出。您老且不要說,讓我想想看,但幾時纔想得出可不敢說。”

李星橋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幾時想出答案,就來問我便了!”

當下又向裴淳說道:“你師父倒是沒有防備到商公直膽敢向我尋仇這一點,可惜我一直眼高於頂,所以沒有收得徒弟,現在才收徒的話,還須許多年才敵得住商公直。你功力有餘,機變不足,決計打不過那個老奸。”

裴淳道:“小侄好歹也可以跟他拼一場!”

李星橋搖一搖頭,說道:“你師父就是因你心性過於淳厚,才差你下山,到江湖上歷練一番。要知武功之道,到了上乘境界,必須機警及狠毒。機警則變化難測,狠毒則出手辣重,你在機警方面還不知如何?但天性忠厚,不能狠毒,終用不出最上乘武功手法克敵制勝!”

薛飛光愁道:“是啊,對付強仇大敵之時,還使不出辣手,怎能取勝?”

李星橋接着道:“你師父就是要你飽嘗江湖人心險詐惡毒之後,有了警惕,武功才能踏入上乘境地,列於一流高手之列,否則徒然練到一流高手的功力,但出手之時,只不過是二流高手而已。”

這一番話只聽得裴淳、薛飛光兩人都大是膺服。李星橋又道:“我若命你留下,一則你得不到磨鍊心性的機會,二則於我的事無補。你還是離開我的好!”

裴淳問道:“若然商公直大哥尋到此處,如何是好?”他叫慣商公直做大哥,此刻仍然改不了口。

李星橋傲然一笑,腰肢也挺直了許多,猶又想見昔日凜凜神態。他道:“我和你師父並稱‘中原雙俠’,自成名以來,縱橫宇內,未逢敵手。目下雖是失去武功,但死在快刀之下強勝病殘於榻上……”

裴淳不禁胸口熱血沸騰,大聲道:“師叔說得是,大丈夫自當如此!”他滿面豪情飛揚,大異於素常的忠厚老實。

薛飛光芳心中更增愛慕崇敬之意,當下微微一笑,道:“你們叔侄倆真是心存知己,豪氣干雲。不過事情尚可從長計較……”

李星橋伸手拍拍裴淳肩膀,大笑道:“好,好!怪不得我那大哥看中了你。”他接着又向薛飛光道:“你這小姑娘不但像你姑姑一般秀麗美貌,連她的聰明黠慧也學到了家,請問計將安出?”

薛飛光答道:“先前我不能遠行替伯伯您辦事,所以雖然早就想出計較,卻沒有說,現下裴大哥來了,他可以全力爲您老辦事,那就大有指望啦!”

李星橋接口道:“你先把結果說出來聽了,若果不能恢復我一身武功,這事不辦也罷!”

薛飛光笑吟吟道:“自然可以使伯伯恢復一身武功啦!”

裴淳大喜道:“薛姑娘此恩此德,在下感激不盡!”

薛飛光道:“李伯伯乃是十八年前服下飛天夜叉博勒的毒藥,以致十八年後的今日武功盡失……”

裴淳驚道:“師叔,您何以會中了博勒的毒?”

李星橋答道:“那博勒在十八年前踏入中原,以一身毒技及域外武功,橫行無忌,傷人無數。大哥和我聽得此訊,當即前往尋他。博勒見到我們,大言炎炎,說是這一次到中原來便是要領教我們兄弟的武功,其次要以毒計較量藥王樑康的醫道……”

他話聲一頓,裴淳插嘴道:“飛天夜叉博勒又來啦!這一次他還是要找藥王樑康……”

李星橋怔一下,道:“如此說來,我這次苦頭竟是白吃了,當時大哥上前出手,一掌就把他劈得打個斤斗,那廝不服氣,大哥當即以近身肉搏的打法,三招之內,點了他五處穴道。

博勒這才死心佔塌地佩服大哥的武功。”

裴淳說道:“啊,我明白了,昨日他正在對付窮家幫幫主及五老之時,見侄兒上去和他對了一掌,本來還沒有什麼高下,但立刻拔腳逃跑……”

李星橋道:“這就是了,他認出你的手法正是大哥嫡傳心法,自然駭得魂不附體!十八年前大哥火性猶存,向例除惡務盡,其時正要他的性命,是我出聲阻止大哥下手……”

裴淳大惑不解,問道:“師叔爲何出聲阻止?”

薛飛光笑道:“中原雙俠,名列宇內幾位一流高手之中,都稱得上是一代宗師。李伯伯內功深厚,未逢敵手,所以要試一試自已的武功。再者此舉還可教對方口服心服,永遠不敢再踏入中原。”

李星橋說道:“你說得是,當時我暗念他的毒技天下無雙,但我已修成金剛之體,百毒莫侵,當下向博勒言道:他若是有本事毒死我,我大哥便代他找到樑康較量,若是毒我不死,他就永遠不許再入中原一步!”

薛飛光嘆道:“太便宜這廝啦!”

李星橋道:“那時候險險把他駭死!只因我不但內功深厚,外功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因此他先用針剌,繼用爪抓,最終用牙咬,都損不了我一點表皮,他倒在地上睡了一大覺,又想了老半天,從懷中取出十多個瓶子倒來倒去配成一服毒藥讓我服下……”

薛飛光失聲道:“這人也可列人開山祖師之列啦!”

裴淳茫然道:“爲什麼?”

她道:“他睡了一覺,養足精神,便想出如何對付一流高手的法門。這等造詣智慧,自不是蕭規曹隨一味沿襲舊法之人可比!”

李星橋道:“真有見地!我當時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否則便不致太過輕視他了。我服下那劑毒藥之後果真差點兒支持不住,後來用盡全身功力才抗拒得住,緩緩從全身毛孔中迫出毒素。你們大概還不曉得,凡是武功練到極高境界,便可以由毛孔中呼吸,吞吐可以不用口鼻!因此那博勒雖是一直使用毒藥,常人在呼吸談話之間便會中毒,但我和大哥都以毛孔呼吸,口中依舊談笑自如。他一輩子也想不通此理,還以爲我們有抗毒之力!”

他最後補充道:“我的天機指功夫乃是宇內一絕,六年前碰上南奸商公直,雖是用上全力,仍然不能取他性命,便是因爲十八年前服下毒藥的緣故。其時我的功力已減退了五成以上,如今筋骨已衰,減退得更快,現在只比平常人稍微力大一點而已!”

薛飛光說道:“李伯伯如欲恢復功力,唯一之法,只有清除體內之毒,李伯伯未嘗沒有想到此法,但一則您老人家決計不肯低道求人。二則您的功力乃是漸漸失去,一直沒有死去自行練功恢復之心,及至最近功力全失,縱然肯得讓別人相助,但已乏人可遣。那藥王樑康正是可找之人,但若不是趙伯伯差遣裴大哥下山,便沒法找他!”

李星橋被她說得做聲不得,裴淳一拍大腿,大叫道:“好啊,小侄這就要去找樑藥王前輩!”

李星橋道:“你縱是找到樑藥王,也不中用,一來他決計不肯再出手醫病,二來他也未必醫得好!”

裴淳突然跳起身,說道:“有了,有了……”

伸手入囊取出那顆“闢毒珠”,又道:“這是闢毒珠,靈效非常,我那一日不怕博勒使毒,便全靠此珠,師叔請含在口中,自然能夠將體中之毒去淨!”

李星橋問出此珠本是商公直之物,便毫不遲疑,取過含在口中。原來那南奸商公直惡名久著,專一無事生非,興風作浪,而他總是在其中撈點好處,是以身上藏有無數奇珍異寶。

凡是他看得上眼的,無不是罕世之珍。

裴、薛二人定睛望住李星橋,等候反應。過了許久,李星橋睜開雙眼,吐出珠子,神色之間甚是疲憊,說道:“我勉力運行真氣,反而耗去不少真元,此珠只怕闢不得我體內之毒!”

裴淳面上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那就只好去找樑藥王了!”

薛飛光道:“縱然不一定醫好李伯伯,也得一試!”

李星橋把珠子還給裴淳,說道:“你剛纔提及窮家幫之事,可詳細告我,我跟他們淵源極深,年前曾囑淳于靖幫主傳出我的死訊……”

裴淳正要開口,門外忽然傳來馬嘶之聲,裴、薛兩人都吃一驚。卻聽一婦人口音罵道:

“大膽畜生竟敢無禮……”言下之意,似是要向那胭脂馬下毒手。

薛飛光刷地縱了出去,大聲叫道:“姑姑,姑姑使不得……”

裴淳正待出去,只聽李星橋沉聲道:“不要動!”聲音甚是嚴厲。不覺一怔,便坐着不動。

外面傳人來那婦人苛責之聲,薛飛光哀求討饒之聲,裴淳心想,薛飛光一定被姑姑責打得十分厲害,極是憐憫同情,又愛莫能助。正在難過之時,李星橋忽然大聲說道:“三妹,咱們多久沒有見面了啊!”

裴淳不禁一怔,想道:“原來薛姑娘的姑姑是師叔的三妹!他們既是兄妹相稱,爲何多年未見仍不進來打個招呼?”

門外那婦人尖聲道:“我寧可死了也不願見到你們!”接着又罵道:“小丫頭,膽敢不聽我的話,哼,敢是以爲我不敢殺死你麼?”只聽“拍拍”連聲脆響,其中夾雜薛飛光哀哭求饒之聲。

李星橋嘆口氣,大聲說道:“三妹啊,大哥已經出家爲僧,你心中之恨還不能解麼?縱是如此,何必連我也一塊兒算上,你想是也不是?”

裴淳這才知道薛飛光的姑姑本來恨的是師父,想是李師叔和師父情逾手足,所以連他也一齊恨上。這時外面那婦人並不作答,卻傳來責打及薛飛光哭泣之聲。裴淳不知何故涌起滿腔熱血,心想,薛姑娘如若不是爲我帶路,今日便不須受此痛責,理該挺身出去代她受過。

當下站了起身,李星橋正要喝阻,忽見他神情間凜凜生威。心中一動,喑想這孩子全不怕事畏縮,原來他的忠厚純樸與平常人完全不同。於是打消阻止之念。

裴淳大步走出屋外,只見薛飛光垂手挺立,滿面淚痕。一個眉目秀麗的瘦削中年婦人一巴掌一巴掌的打過去,右手還提着一條鞭子。

這中年婦人長得雖是秀麗好看,可是眉宇眼光中微微泛起狠毒之氣。裴淳覺得不大喜歡她,但仍然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晚輩裴淳叩見老前輩!”

中年婦人停住手,冷冷瞅他一眼,這一眼從頭看到腳。裴淳但覺全身上下沒有秋毫之微逃得出她的眼光。只聽她道:“你說我老麼?”話聲中右手鞭子如靈蛇般翻起,長達三尺的鞭絲像根棍子直直豎立。

裴淳見她氣貫鞭梢,能使鞭絲直立如棍,內力之強,極是驚人,竟是個武林高手,心中添了幾分敬意,口中連忙應道:“你一點也不老,只不過是尊稱之詞……”別的人也未嘗不會作此解釋,但這話從裴淳口中說出,卻極具真實意味。

那婦人其實只是找籍口出手,這時卻情不自禁地大爲歡喜,說道:“看你是個老實人,這話想必不假。你見我何事?”

裴淳道:“長輩責打小輩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不過薛姑娘目下已不是小孩子,前輩當着人前施責,豈不使她難堪?”

薛飛光見他出來時,便因羞辱之故,把頭垂得低低,聽了這話,登時擡了起來,眼中盡是感激之光。

那婦人頷首道:“這話有理,我帶她回家再加處罰便是了!”

屋中的李星橋和薛飛光都十分驚訝,沒想到裴淳幾句話就勸得動那婦人。只聽裴淳又道:

“薛姑娘是因晚輩之故纔到此地,因此晚輩該當代她受罰!”

李星橋暗暗跌足,心想這孩子早該見好就收,偏偏還要代她受過,反而得鬧出許多事故!

薛飛光心中大感甜蜜,登時渾忘身上苦楚。但她深知姑姑脾氣,因此趁裴淳轉眼望來之時,忙打眼色要他走開,裴淳見了只作不見。那中年婦人說:“你是何人門下?”

李星橋大聲答道:“他就是大哥的徒弟!”

中年婦人面色變一下,尖聲道:“誰要你說話?我聽到你的聲音就討厭!”接着望住裴淳,冷冷道,“她何故肯帶引你來此?”

裴淳想了一想,答道:“薛姑娘見到這胭脂寶馬,極是喜愛,晚輩讓她騎了一陣,後來她就帶我來啦!”

那中年婦人一心認定薛飛光是因爲李星橋之故才帶裴淳來的,故此心中惱恨無比,這刻聽了裴淳答話,大感意外,心想:“飛光心性貪玩,定是她看上了這匹寶駒,央求人家給她騎一趟,人家便以指引路途爲交換……”當下惱意消減大半,冷冷道,“這回便宜了你,下次若是碰到我,決不輕饒……”轉身自去,薛飛光緊緊跟隨,霎時去遠。

裴淳查看過胭脂寶馬無恙,回到屋中。李星橋說道:“賢侄運氣太好啦……”他雖是大略感覺出裴淳乃因天性忠厚才能安然無事,卻不說將出來。接着又道,“你且把下山後的遭遇說一說!”裴淳便詳細稟告。

李星橋何等老練!聽罷便參詳出好些事故的內情。心想這孩子因是天性淳厚俠義,有些事自能逢凶化吉,道破了反而不妙。當下道:“飛天夜叉博勒這次侵襲窮家幫,必是南奸商公直指點,那窮家幫與我淵源甚深,昔年幫中發生鉅變,淳于靖只有二十歲左右,本該接任幫主,但被奸人陷害,迫得易容逃亡,後來碰到我,傳他三招指法,又趕走篡位奸人。因此五六年前我要他傳出我的死訊,他雖是尊爲一幫之主,也不敢不聽。你與他們之間的誤會不難解釋。”

他沉吟一下,又道:“紫燕楊嵐和神木秀士郭隱農這兩人你需小心應付,楊嵐的師父姓管名如煙,人稱管二孃,鐵琵琶的招數自成一家,琵琶腹中暗藏‘蠍尾金針’,極是難防。

她自起外號爲‘生離死別’,意思說琵琶絃聲一響,對方便化作鬼魂。郭隱農的師父姓姜名密,外號‘千里獨行’。管、姜二人本是夫妻,但年輕之時已經反目仳離,各行各路,內中緣故外人不得而知。他們都列人武林有數高手之列,性情古怪,平生少有朋友,縱然有朋友,也不把‘朋友’二字之義放在心上……”

裴淳記起那一日楊嵐追入窮家幫重地時,窮家幫五老言語中提及她師父管二孃,乃是舊時相識。但楊嵐早些時候出手便以金針射傷窮家幫兩人,果真不理會對方是不是朋友……

李星橋接着道:“那楊、郭兩人對你的誤會只怕還有別情,因此你必須處處提防纔好!

現下可即速將解藥送去,遲即不及。我身無長物,只好傳你一路指法,淳于靖一見便知。”

裴淳素聞師叔的“天機指”獨步天下,心中大喜,連忙拜謝。李星橋當即傳授他七種出指吐勁之法,極是深奧難懂。裴淳爲人雖是忠厚老實,但在武功上悟性極高,記性尤佳。不過學起這一路指法,也覺得艱困萬分,只能牢牢記住要訣,待日後慢慢參悟勤練。

到了黃昏之際,李星橋背起一個包袱,拄杖送他出門,說道:“你走了之後,我也另外覓地隱居。你如要見我,可去詢問薛飛光便當知曉。不過你切記小心避開她的姑姑,否則定當大吃苦頭。按輩份說,你須稱她爲薛三姑姑!”

裴淳暗想這位薛三姑姑不易親近,我只避開了她也就是了。於是一一答應,跨上胭脂寶馬,向溧陽馳去。

次日清晨,又回到溧陽城中。他雖是兩夜未眠,但內功精深,體力強健,毫無疲乏之意。

他已知窮家幫耳目靈通,便在一段僻靜街道下馬等候,果然頃刻功夫,便有七名乞丐現身。

裴淳有了經驗,便向七丐中布袋數目最多的一箇中年跛丐拱手說道:“裴淳奉家師叔李星橋之命,務必謁見淳于靖幫主。”

那跛丐乃是八袋高手,昨夜才奉令趕到,在幫中地位甚高,自是知道李星橋與本幫的隱密關係,登時面色大變,欠身答道:“原來裴兄是李大俠派來,小丐當即帶路!”

裴淳暗喜:“李師叔名震天下,果是不同!”口中說道,“如此有勞大哥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去,餘下六丐都沒有跟來。裴淳見他走的方向不是通往那日去過的廢宅,猜想窮家幫大概是搬了地方,也不訝異。不一會轉入一條寬闊巷子之內,巷牆高達兩丈三四,都是堅硬石塊砌成。巷子長約五丈,不見門戶。正想這條寬巷有點奇怪,這時已走到巷子中心,一陣腳步聲響處,前後兩端都涌人大羣乞丐,塞住兩頭道路。人人手中都握着利刃,兩邊牆頭也出現無數乞丐,刀、槍皆有。

跛丐轉身凝視住他,冷冷道:“朋友,只要闖得出本幫此陣,窮家幫從此解散,永在江湖上除名!”

裴淳瞧了這等陣仗,心中大驚!暗想這條巷子的兩頭皆被堵死,決計衝不出去,兩邊牆頭又高達兩丈餘,縱上去已經不易,何況守得有人?而且牆上之人,手中兵器有長有短,配合嚴密,更是萬萬上不去。

只聽跛丐又喝道:“姓裴的小心了……”一手取出鋼鞭,一手舉起打個手勢。兩邊衆丐齊齊大喝一聲“殺啊!”便向當中的裴淳夾去。

衆丐兩邊的人數約略相等,都是十人一排,每排相距四步。只要往當中一合,裴淳除非能夠一口氣連傷數十人,衝開一條血路才能出得去。但事實上陣勢一合之後,衆丐越迫越緊,身處其中連回旋之地也沒有。縱是高手,其勢也難施展武功,衆丐固然傷亡甚多,但終久仍能把敵人消滅。此陣威力便在於此。

裴淳眼看兩邊衆丐相距只有十多步,急得出了一身大汗,叫道:“大哥若是帶我見到淳于幫主,便知我不是貴幫敵人!”

那跛丐在幫中向以精明強幹著稱,聞言心中一動,想道:“他口口聲聲稱我做大哥,這是可怪之一。昨日敵人已用過李大俠之名求見幫主,今日豈能重施故技?這是可怪之二……”

立刻舉起一手,大喝道,“停!”兩邊挺刀涌來的乞丐們除起步時喝過一聲“殺啊”之後便不聲不響,故此他的聲音人人聽到,立時齊齊止步。

跛丐問道:“裴兄既是奉了李大俠之命,請問有何信物作證?”

裴淳答道:“沒有信物,但見到淳于幫主之時,他自會知道不假!”

這一答本是實話,跛丐卻大感難以置信,接口問道:“聽說裴兄上一次說是送解藥要見敞幫幫主,這一次不知爲的何事?”

裴淳道:“還是要送解藥救人!”

跛丐暗暗動怒,想道:“這話只可騙騙三歲小孩!第一那飛天夜叉博勒的解藥如何求取到手?第二他上次還沒有提到李大俠,隔了一日便變成奉李大俠之命而來……”

當下面色一沉,冷冷道:“敝幫幫主居住之處你又不是沒有去過?今日分明想試探出幫主有沒有遷移別處!哼,兄弟人跛心不跛,解藥留待你自己用吧!”他又舉起一手,大喝道,“衆位弟兄聽着:陣勢發動之後,刀下切莫留情……”

裴淳大驚之下,回頭瞧看,眼光恰被胭脂寶馬遮住。

耳中但聽山崩地裂般的一聲“殺啊!”接着步聲齊響。這時情勢緊急無比,但他反而記起這匹寶馬乃是別人之物,若是牽在手中,勢必被衆丐亂刀斬死。當即迅快鬆手,胭脂寶馬甚是通靈,奔到牆邊貼壁站着。

裴淳眼角瞥見衆丐己如潮涌到,相距不及五尺,白刃紛舉,都指住他。這時已不暇多想,掣出商公直的“七寶誅心劍”。但覺四方八面刀風襲體。當即使出一招“旋人雷淵”,寒光繞體而生。

“嗆!嗆!嗆!”連響七八聲,接着又聽到刀尖紛紛墜地之聲。原來他這一招擋住七八口利刃,那七寶誅心劍鋒利無比,對方的刀一碰上就斷去一截,可是這時還有一把利刀劈中他左肩之上,勢道極猛。刀鋒方落之時,他已發覺,但已是避無可避,被這一刀結結實實劈中!

使刀的乞丐喝一聲“倒下!”忽覺刀鋒着處如中敗絮,軟綿綿的毫不受力,緊接着一股力道從刀上傳來,震得手腕痠麻,五指一鬆,那柄利刀彈起數尺,落向地上。

衆丐見他一身功夫如此了得,都大驚失色,呆了一呆。裴淳側頭一瞧,只見左肩上冒出鮮血,心中也十分震駭。原來他雖是以極上乘內功卸去刀勢,但利刀不比棍棒等物,鋒刃落處,仍然砍損皮肉!

只聽那跛丐的聲音大喝道:“殺呀!”羣丐一齊發聲相應,人潮再度涌到。

裴淳被他們擠得立足不住,若不出手傷人,只好被殺。但窮家幫中人都是行俠仗義之士,豈能出手殺死他們?只急得他一頓足縱起丈許,低頭一望,腳下無數白刃揮舞,把把刀都指住他。

這時既不能落下,又不能上升,當真是爲難之極!忽見牆邊胭脂寶馬站立之處空出一點點地方,不暇多想,凌空躍去,落在馬背上。胭脂寶馬前、左、右三方的人利刀齊舉,向他雙足砍去。

裴淳突然間大喜過望,深深吸一口真氣,振臂縱起,宛如一縷輕煙般向牆頭撲上去,牆上刷、刷連響,兩支長槍迅急刺落,裴淳一伸手抓住其一,運足勁力橫撥,右手一劍削去,斬斷另一支長槍。他雖是身在半空,但內力強勁無比,牆上那名持槍乞丐鬆手丟槍都來不及,身形一歪,把旁邊的人也撞落牆下。

裴淳用槍桿在牆頭一掛,便即借力翻上牆頂,脫離了險境。

原來這條寬巷乃是窮家幫特地修建以便施展這個人牆陣法所用,巷中的寬度及石牆的高度都與世不同。石牆的高度已算準是一般高手勉強躍得上的,不過這一來氣力用盡,便無餘勁得以抵禦牆上的和擊。

裴淳本來也不敵作越牆之想,可是縱到馬背時,斗然發覺這寶馬高達五尺,則他從馬背縱起,不須用盡全力便可翻上牆頂,因此纔有餘力抵禦上面的攻擊。

上得牆頭,放眼一望,但見底下是座荒涼院落,冥無人跡。當即飄落,放步急奔而去。

他腳下何等迅快,不一會工夫,已到達窮家幫老巢。

闖入屋內,寂無人聲,靜心側耳一聽,四下房間中都傳出低微短促的呼吸聲,當下已知道房中盡是傷病之人。隨意走入一個房間中,但見房內擺放着四張牀,各有一丐仰臥,面色發黑,雙目緊閉,宛如已死之人一般。

他此來志在救人,原是不拘身份高低。因此立即取出藥瓶,倒了一點點在掌心,再用指甲挑了少許,抹在他們鼻孔下面。片刻之間,噴嚏之聲大作,四丐欠伸而起,見了裴淳,都感激地向他頷首爲禮。

裴淳說道:“諸位若能行動,便幫我救人爲要!”那四丐翻身落牀,雖是有點頭昏力弱,卻也支持得住。裴淳在他們掌心中都倒了一點藥末,說明用法,便一同出房,分頭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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