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樸日升實是一代雄才,雖是聰明過人,但從不自詡其能,凡事虛心聽取別人之見,是故謀事多成,而天下之士莫不甘心爲他所用。
他聽取了素負智名的欽昌國師之言,心中有計較,回到戰場上,從容向遁天子道:“兄弟之事已交待過,請道長賜教。”
遁天子道:“樸施主苦苦相迫,山人只好以全力周旋,便可保存此劍。”口氣甚軟,使人敵意消滅不少。這正是遁天子陰險之處,他平生從不在口舌上佔人便宜,反倒處處令人覺得舒服。這一來敵人越是沒有取他性命之心,他就越有機會可乘。
兩人互相行過禮,便開始交鋒,樸日升搶踏方位,首先連攻五招,掌勢森嚴高峻,咄咄追人,這正是天山神掌的獨特氣派。
辛無痕微訝道:“看他這一路功夫已得精髓真傳,只不知是誰所傳?”
申甫道:“若然連你也不知,誰能曉得?”
雕仙司徒妙善接口道:“此子的武功除了他本門先天無極派的家數是得自假彌勒簡十傳之外,其餘的武功幾乎都經過鄙人與吳同兄之手,代爲安排機會才能學到。”
辛無痕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道:“原來簡十全這個老怪物還未歸天,我還當他屍骨已寒了。”話聲中透出怨毒惡恨之意。
畫聖吳同大吃一驚,道:“鄙人等並不曉得仙子與那簡老有過隙嫌,如若得知,決不敢胡亂幫他。”
辛無痕搖頭道:“不關你們之事,我跟這老怪物的仇恨,天下無人得知。何況他並不比我好惹,你們若是拂逆他的意思,定難保存性命。”
申甫道:“樸日升既是名震一代老一輩的高人簡十全的弟子,怎會稱那老魏爲師叔的?”
司徒妙善道:“這一點鄙人卻曉得其故,那就是簡老不願被別人測知他尚在人間,所以要樸日升稱魏一峰做師叔,藉以掩飾。”
他與吳同二人說話之時都十分斯文,舉止典雅,一望而知乃是極有學問之士。
辛無痕沉吟一下,說道:“假彌勒簡十全平生行事荒誕不經,此事不算稀奇。但聞說窮家三皓猶在人間,他們昔年乃是死對頭。假彌勒簡十全既然健在,何故不出手對付三皓?這一點使人甚感不解。”
申甫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仇恨?窮家三皓在老一輩的高手之中,也極負盛名,難道還怕簡十全一人不成?”
辛無痕道:“這些軼聞秘辛天下間知者寥寥,難怪你不曉得。須知簡十全當初嶄露頭角之時,武功還有限,他爲人十分荒唐,胡作非爲,曾以不正當手段,暗算了窮家幫前一位幫主,使他身負重傷。窮家三皓大怒尋他,也把他弄重傷了,十年不敢露面。
但到他復出之時,武功大有精進。原來他遁居巫山之時,認識了家母,把家母的秘製靈丹盜去服用,得以脫胎換骨,參悟他本門至爲精奧的內功心法,以此成爲一流高手。自然他與我另有仇恨,不必多說。單說這簡十全武功大進之後,潛修了三年,便下山找三皓報復,卻只能跟他們戰個平手。
從此時開始,十年之內,他先後去找過他們十次,每一次他的武功都大有精進。三皓一則本身功力深厚,二則擅長聯手,三則他們也拼命苦修,亦有進步。是以每一次相遇之時,雙方都以爲自己有把握可以嬴得對方,誰知終局仍然平手。”
此事經她娓娓道來,甚是動聽,衆人一面眼觀戰況,一面耳聽武林秘辛,漸漸興奮起來。
那樸日升一上手全是玫勢,就這一段話的時間,他已連攻了二十餘招。
要知他們這等高手放對交鋒,全然與普通武林之豪不同。有時轉眼之間便拆了五六招之多,有時一招要化去不少時間,平均而言他們戰上二十招的時間,等如別人戰了五六十招之久。這時雙方的招數尚是試探多於肉搏之時,所以還不十分扣人心絃。
辛無痕又道:“但到了第十次,窮家三皓已變不出別的新花樣,而簡十全卻仍然大有精進。雙方一動手,三皓便知不妙。果然激鬥了四百招之後,三皓已瀕臨險境。你們猜猜看這時誰出頭解了三皓之厄?”
申甫道:“當時各大門派都有高手,真不容易猜中。”
路七突然接口道:“可是辛仙子恰巧趕到?”
辛無痕注視他一眼,只見他雖然面目平凡,但英氣颯颯,方面廣額,一望而知乃是智力過人之士,心中大爲讚許,便點頭道:“不錯,我恰好聞訊趕到,此是我最初出道時之事。
我聞得簡十全要對付三皓,所以暗暗跟蹤三皓,纔會趕上這場熱鬧。可惜我不是事先趕到,是以纔會貿然現身出手,想換下三皓。哪知簡十全的武功家數甚是精妙,處處借勢生力,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莫大粘吸之力,那三皓不但沒有退下,連我也退不出圈外。”
這刻她已涉及武功精妙之處,衆人連廝殺也不瞧了,聚精會神的聽着。
辛無痕道:“正在此處,忽然出現一個蒙面長衫客,啞聲說話,只說了幾句,簡十全就自行躍出圈外,向這蒙面客挑戰。”
衆人都不禁泛起驚奇之色,辛無痕緩緩掃視衆人一眼,道:“他說的是如何破拆簡十全招數的法子,所以簡十全駭然躍出圈外,要跟此人放對一拼。須知簡十全其時已是一流高手中的高手,連三皓那等深厚功力之士,也須聯手出鬥,他的厲害可想而知。但他居然十分震驚地向那蒙面人挑戰,又可見得那蒙面客何等高明瞭。”
辛黑姑忍不住叫道:“娘,那蒙面人到底是誰?”
辛無痕雙眸射出光采來,言道:“你們想必難以置信,那蒙面客年方三旬上下,縱是自出世之日起開始練功,也不過是三十載的修爲。其時簡十全己有五旬年紀,真真正正具有三十年苦修精練之功,再加上家母的靈藥之力,當真是深不可測。但他們動手之時,內力上竟是不相上下。”
申甫見她眼中神采煥發,突然間悟出此人是誰,一陣妒恨和痛苦襲到心頭,使他禁不住用力咬住下脣,險險把下脣都咬掉了。
辛無痕可沒有注意到他,接着說道:“那人就是出道只有兩三年的趙雲坡,這件往事距今已達四十載之久,猶自歷歷如在目前。”
辛黑姑目瞪口呆,心想原來母親深心愛上的是趙雲坡。又想到自己倘若是母親的話,當時得見趙雲坡如此威風厲害,恐怕也不能不傾心喑戀。
辛無痕道:“趙雲坡要在場之人完全走開他才肯動手,簡十全只好迫我們走開。而我仗着隱身之術又掩回去聽他們對答,才知道趙雲坡竟是不願我們曉得他是誰,因爲他不願別人向他報恩,這等胸懷氣度實是古今罕有。而他出手之時,更是精采,那天罡九式在他手中施展出來,簡直有無堅不摧的威勢。兩人只鬥了三十招左右,簡十全就退出圈外,說他因爲耗去內力過多,須得約期再鬥。”
申甫突然說道:“你後來又去瞧他們拼鬥了?”聲音甚是生澀。
辛無痕目光轉到他面上,突然間透出一股溫柔,輕輕點頭,道:“不錯,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辛無痕此言一出,所有聽見之人頓時得知那千手劍魔申甫與她的關係不比尋常。
申甫似是想不到她會如此地對待自己,受寵若驚地瞪大雙眼,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只聽辛無痕又道:“他們三個月後在朱仙鎮附近一處平坦草地碰頭。趙雲坡出現之時,帶了一人前來,那人便是他的盟弟李星橋。這一場拼鬥毫不精采,因爲假彌勒簡十全設詞先跟李星橋試招。李星橋的‘天機指’當真是舉世無匹,厲害之極,竟能與簡十全激鬥了三十餘招,尚無敗象。”
畫聖吳同道:“雲坡大師的精妙身手鄙人曾經見過,可惜尚無緣得見李大俠的天機指絕技。但今日耳聽辛仙子一席話,亦可想像出李大俠昔年氣概風采了。”
辛無痕道:“他那時節只有三十歲左右,聲名未彰,居然能力鬥簡十全這個老怪物,實是駭人聽聞之事。簡十全大概想到一個趙雲坡已不易取勝,忽然又多了一個如此厲害的李星橋,更無勝望,便躍出圈子,交待了幾句場面話之後揚長而去。”
司徒妙善接口道:“但簡十全長老乃是在距今三十年前才突然退出江湖,也就是說在朱仙鎮會過中原雙義的一場之後,還在江湖上行走十年之久,只不知他的退隱是不是別有他故?”
辛無痕道:“猜得好,他的退隱便是因爲自知鬥不過我,我在十年之後找到他動手,雖是還不能在武功勝得過他,但我的輕功與及諸般絕藝使他曉得後患無窮……”
說到此處,場中正在拼鬥的樸日升、遁天子二人已鬥了五十餘招之多。
樸日升一聲斷喝,震得全場之人耳鼓隱隱生疼,但見他左手掌勢一推,遁天子身軀不由自主地打個轉,變成背向樸日升。
樸日升右手掌勢已劈了出去,但突然停住,勁道發出了一半,已遙遙罩住對方背後要穴。
他只須內勁一發,遁天子便須倒斃當場。
這刻遁天子身形微向前傾,手中毒蛇信斜拖地上。他不但不趁樸日升煞住掌勢之時逃走,或是出招化解,反而定住不動,宛如石像一般。
兩人僵立不動,姿勢古怪奇異。
但在場之人無一不是當代高手,一望而知樸日升不敢以勁力傷敵之故,便因深悉那口五異劍之“毒蛇信”的奧妙厲害。他誠然能夠一舉斃敵,可是對方也有一記反擊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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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遁天子本是欲以毒蛇信向後挑起,吐出劍鋒反擊敵人,誰知這一招尚未使出,背心大穴已被敵人內勁寵罩住。他若是反應極快,當對方煞住掌勢之時,便也僵住不動的話,勢必火辣辣地拼了一下。
人人盡皆瞧出了這個僵局,但這僵局甚是難以解拆,倘使樸日升一掌擊出,遁天子曉得絕無幸理,趁上身向前傾倒之時,毒蛇信向後疾挑,吐出劍鋒,樸日升縱然不死,也須受傷,不過這一來遁天子是必死無疑。
全場之人不論是哪一邊都靜默無聲,誰也不敢作出主張。這等兩敗俱傷的僵局極是罕見罕聞,這一干武林高手們風浪經得雖多,但從未有經過這等局面,一時之間竟計算不清楚其中的厲害關係。
偌大的曠場上被一陣死寂籠罩,不但是場中的兩人,連兩邊觀戰者亦莫不危立如石像。
樸日升已用盡他的智慧在這剎時間考慮種種的厲害關係。他深知欽昌國師說的話全然不錯,假如這刻不下毒手取他性命的話,此後就很難再有這等機會了。然而他是否值得一搏?
那遁天子忽強忽弱的功力,實在無法測知他這一記臨危反擊威力如何?若是功力突強的話,樸日升他不死也得重傷,若是功力顯弱的話,那就最多受點輕傷。
原來遁天子因爲尚未能駕馭毒蛇信,是以出手之際呈顯出功力忽強忽弱之象,倘若不是如此,樸日升焉能乘隙取勝?
樸日升知道自己若是撤掌一走,從今以後天下武林便多了一個難以匹敵的高手,莫說是自己,甚至那辛無痕也不一定能與遁次子爭鋒鬥勝。這遁天子心胸狹窄,性格陰毒,若然成爲高手中的高手,以前得罪過他的人決計逃不過他的報復毒手。
樸日升一則不甘讓他成爲超越羣倫的高手,二則怕他報復,是以一時之間委決不下究竟怎麼辦。
他在這亟需立即決定之際,腦海中陡然泛現出薛飛光的倩影,心中不由自主的想道:
“要是她在這兒就好了,她定能助我作成決定。”
樸日升目光一閃,突然落在辛黑姑面上,但見這個驕傲自負而又十分厲害的美貌少女正凝望着自己,眼光之中充滿了關切的柔情和焦慮之意。
這個發現使他爲之一怔,際此形拋極是緊張的關頭當中,他仍然感到心頭一熱,暗自想道:“我只道她決計瞧不起天下任何男子,更不會垂青於我,哪知事實非是如此……”
要知樸日升人既長得俊美瀟灑,復又文武全才,權勢傾國,天下間還有哪一個美女能不傾心於他的?
孰知最近接連碰見四個美女,都對他視若無睹,這四女是雲秋心、薛飛光、楊嵐、辛黑姑。此事確實令他感到泄氣,然而世事變化無常,突然之間,四女之中竟有三女垂青於他。
這等奇異變化焉有年輕男子不爲之迷惘的?
全場仍然一片死寂,陡然間一條人影從巷口轉出,衆人迅快掠瞥一眼,已瞧清楚此人年約五旬左右,身披一襲藍布衫,滿面風塵之色。
他手掌中拿着一件物事,一邊走一邊向掌中那件物事瞧着,又向地面睇視。如此一步步地向場中僵持的兩人走去,人人都瞧出此人一則沒有武功,二則他如此全神貫注地瞧着手中之物以及地面,所以根本不曾見到場中有人。即使是才智如辛無痕、欽昌等人也爲之怔住,而且全然不起上前阻止之心。
只見那藍衫老者走到離樸日升等兩人尋丈之處,便站定不動。他正好是從遁天子正面走過來,是以遁天子和樸日升都瞧見了他。
樸日升乃是主動之勢,他若不發難,遁天子只好耐心苦等。這刻樸日升也覺得來人甚是稀奇,是以暫時勢開眼前之事,訝異地望住那藍衫老者。
那藍衫老者站了一下,便點頭自語道:“正是此地,正是此地,我羅茂光總算開了眼界。”這話人人聽見,卻都不明其故。
但見這個自稱羅茂光的人擡頭向前望去,便即瞧見一丈遠處的兩人。他驚訝地道:“你們兩位何故站在此處?”他竟不曾發覺兩邊數丈之外還有不少人。
遁天子不能開口說話,在他背後四尺之處的樸日升道:“羅先生你辦你自己的事,別打擾我們。”
羅茂光點頭道:“這話說得是。”目光迅即回到地面,接着從左肩上取下包袱,攤開放在地上。包袱之內乃是一大堆半尺長的鋼釘,還有一個鐵錘,羅茂光取起鐵錘,拿了幾根長釘,第一根釘在腳尖前的地內。
此舉只瞧得全場之人目瞪口呆,全然不明其故,是以個個忍耐住不則聲,瞧他還有什麼舉動。那羅茂光把長釘一根一根的釘入地內,卻是沿着那遁天子、樸日升兩人繞個三丈方圓的大圈,一共釘了七七四十九根長釘。
衆人瞧來瞧去,但覺那羅茂光此舉絲毫無道理,雖然那七七四十九根長釘似是含有奧妙深意,但既已全數沒入地中,諒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辛無痕擅長各種陣法變化之術,也推究不出絲毫道理,眼見他把釘子全都釘要之後,便忍不住大聲問道:“足下以四十九支長釘排成大衍禁環之形,只不知‘神’在何處?”別人不懂得陣圍之學,自然不明白她話中之意。
羅茂光訝道:“原來此地竟有大行家,這話問得好,禁環之神便在於此。”說時,舉一舉手中的鐵錘,又道:“破鬼門,出生天,全靠這一着了。”
他踏入圈內,迫近遁天子。遁天子滿腔惡氣,無可發泄,恨不得一劍刺死此人。但形禁勢格,終是不能出手。
羅茂光迫近那兩人一步,衆人便都緊張一分。不過辛無痕既然懂得箇中道理,不再說話又不阻止,想必另有情由。
裴淳道:“大喇嘛,咱們怎麼辦?”
欽昌國師神情肅穆,道:“此是一門深奧無比的學問,灑家正在推究,但於人決計無害。”響亮的話聲響徹全場,人人皆聞。
羅茂光又訝然轉眼向大喇嘛望去,道:“大喇嘛當必是得道高僧,智慧如海,方始有此言論。在下素知佛門度化世人跳出輪迥,解脫一切,與在下之學全然相反,是故佛門中人對在下這一行向是詬病不滿。”
他不再多說,再跨兩步,已站在那兩人旁邊。隨即蹲下把鐵錘放置在地上,正當遁天子腳跟之後,樸日升腳尖之前的中間位置。
他起身道:“在下要把此錘擊人地內,尊駕能不能暫且移開片刻?”
樸日升道:“此舉有何好處?”
羅茂光正色道:“此處乃是百絕死穴之源,若然大衍禁環之神一立,廣佈各州府的百處死穴絕地頓時絕處逢生,化兇爲吉,關係甚大,乃是一宗莫大的功德。”
樸日升皺眉道:“我只問你於我有何好處?”
羅茂光瞠目道:“這個……這個……”
欽昌大喇嘛眼中射出智慧之光,朗聲道:“這位羅先生之言極有道理,國舅爺何不聽從於他?”
樸日升哈哈一笑,道:“很好,這宗功德本爵甚願樂助其成。”他應變極快,剎時之間已經下了決定。
遁天子忽覺背上要穴一輕,勁道消失,但接着一股勁道襲到腰間要害,是以不能挑劍傷人,迅即躍出丈許。
人人皆知樸日升若不是用這等精奧奇險的手法迫得遁天子躍開,而是容得遁天子異劍向後挑出的話,那羅茂光便首當其衝,非死不可。是以都明白樸日升說的“樂助其成”的含意。
樸日升更不遲疑,伸出左腳踏在鐵錘之上,內勁一發,那個鐵錘頓時深深陷入堅硬的地面。
羅茂光見了不由得目瞪口呆,辛無痕舉步上前,說道:“你這堪輿之學已遠超一般地師所能,你的師父是誰?”
她這一問方始揭開衆人心中之疑,敢情此人乃是相地的術士,但照辛無痕所說,則他乃是地師中的名家高手,不同凡俗。
羅茂光拱手道:“在下以此業餬口達二十餘年之久,頗有所得,但最近始蒙樊祖師指點,方知前所學俱是皮毛,全然未得精髓。”
樸日升訝道:“什麼?是樊潛公?”他其後已從裴淳的口中得知當日樊潛公把他們救走之事,所以得知樊潛公是什麼人。
裴淳也奔了出來,喜道:“樊先生現下在什麼地方?我有好消息告訴他。”
原來樊潛公廣積陰德,他對付商公直之舉,初時動機是爲了暫替好友報仇,但後來卻想使商公直變成有用之人。經他數次安排的結果,商公直果然改邪歸正,自願到元都運用他天生所擅的挑撥離間的天才,使元廷王室互相傾軋殘殺,造成禍亂之源。裴淳所說的好消息便是指此。
羅茂光道:“樊祖師乃是嘯傲人間的散仙,在下怎能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不過樊祖師曾經囑咐過在下,倘使有人說出是他的相識朋友,便是在下的貴人,可把一處佳穴奉送。但他老人家指明的這一種佳穴名城真不好找,在下還是前幾日才發現。”
裴淳並不熱衷名利富貴,同時對地理風水之道也全然不懂,是以只淡淡點頭。樸日升可就忍不住問道:“這一處佳城在什麼地方?”
羅茂光道:“就在此鎮的西北方,一出鎮便遠遠可見到一排遮天古木。到了古木之下,即見數丈之外有一對石翁仲。從左邊的石翁仲筆直向西走,有條小路,數三百步,便是龍穴了。”
樸日升拱手道:“承教了,羅老師請速離此地吧!”
羅茂光轉身欲行,但忽又中止,回頭道:“在下有一事大惑不解於心,將來兩位貴人有機會見到樊祖師的話,煩請轉告他老人家一聲。便是那一處龍穴雖是砂水齊全,兩邊相當,但其實並無真龍,應屬二十四凶穴之中的‘操戈穴’。此訣有四句歌訣是:左右齊到似相當,誰知下後出強梁,兩尖相鬥不顧穴,終日操戈起禍殃。依此歌訣,若是佔用此穴,其後子孫個個強梁霸道,終日同室操戈,必至家破人亡爲止,乃是丁財兩絕的大大凶穴,還真不易找到。可是樊祖師卻指明定要操戈穴才行,不知是何緣故?”
樸日升聽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大爲慍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這個疑難還須你親自見到樊先生之後,才弄得明白了。”
等到羅茂光離開之後,慕容赤怪笑數聲,道:“風水先生說的什麼佳城龍穴,咱家全然不信,也別想弄得明白,辛姑娘只要吩咐一聲,咱家早就摔死那專門哄人的傢伙了。”
他瞪大銅鈴一般的眼睛四下一望,不見褚揚,便改向裴淳問:“小裴,你信不信?”他向來最與褚揚親近,其次就輪到裴淳了,所以會出言問他。好在此人乃是猛漢一個,辛黑姑不會怪他向敵人攀扯交談。
裴淳誠心誠意地答道:“小弟學識有限,對這風水之道全然不懂。但小弟心中卻認爲這等自古流傳下來的奇怪學問,不會完全沒有道理。或者是信之者便有靈驗,不信者便毫不相干。”
欽昌點頭讚道:“答得好!足見裴檀樾所學極是紮實深厚。”他這麼一讚,大家對此事都不用再加揣想。
樸日升攜了裴淳的手緩步退回去,方道:“那地師的破解百絕死穴之法靈與不靈是一回事,但此舉於我卻已見其利了。”
裴淳道:“原來你當真沒有把握躲得過遁天子的異劍反擊之威,若是如此,自應感激那羅老師解圍之法。”
那邊傳來辛無痕嬌婉悅耳的聲音:“樸日升,你師父現下住在什麼地方?”
樸日升向欽昌國師打個暗號,自個兒舉步走出場中,朗聲應道:“家師曾經囑咐過區區言道,任何人問起家師以及其他有關之事,不可作答。”說時,欽昌喇嘛已率了衆人向後撤退,轉眼已退到門口。
辛無痕暫時停止跟樸日升說話,向裴淳等人冷笑一聲,道:“你們幹什麼?”
樸日升道:“欽昌國師認爲辛仙子即將下令纏戰,是以集中力量守住門口大關。”
辛無痕轉眼向辛黑姑道:“你瞧他們會不會趁機運走雲秋心?”
辛黑姑道:“女兒派得有人在此宅四面嚴密監視,只許有人進宅,不許出宅,因此除非他們能把雲秋心從天上運走,或是有地遁之術。否則決計瞞不過我派出之人的耳目。但這刻仍無警報,可見得此宅並無人往外逃走。”
辛無痕沉吟一下,道:“聽說雲秋心不能受到驚嚇震動,若要運走,非連牀鋪擡走不可,如此自然無法瞞過監視者的眼目。”
她的目光回到樸日升面上,冷冷道:“你師父在哪裡?”話聲甫歇,身形一動,己到了樸日升面前,身法之速,難以形容。
樸日升面色不變,道:“家師雖是說過不許泄漏任何消息,但又說過這天下間唯有仙子是例外。是以自應奉告,他老人就在離此鎮不是百里的仙露嶺上,築室山間,獨自隱居。”
辛無痕道:“他如今已是九旬老人,想必早已筋骨老朽衰憊,無復當年威風了?”
樸日升道:“恰好相反,家師是老當益壯了,功力日進,筋力強健如昔。”
辛無痕搖頭道:“這話使人難以置信,試問他既然武功日進,何以多年以來都不向窮家三皓尋仇?”
樸日升道:“這個在下便不清楚了。”
辛無痕擡眼一瞥,但見裴淳等人已經全部入宅,關起大門。當下道:“阿黑,你來對付這廝,挑一個人做你的幫手。”
辛黑姑挑中遁天子,兩人奔到了樸日升身前,辛無痕揮手命別的人跟她向宅內奔去。
口他們剛剛奔到大門,但聽哨聲四起。
辛黑姑大聲叫道:“有人逃出宅外,但不是雲秋心。”
辛無痕當先躍入宅內,申甫等數人也跟了進去,北惡慕容赤懶得跳牆,一拳就打塌了大門,舉步奔入。
外面曠場中樸日升笑道:“本爵打算逃走,辛姑娘最好賣點交情,不要追趕。”
辛黑姑發狠道:“你逃到天邊我也不放過你,若不是你來攪鬧,我早就制住裴淳了。”
樸日升訝道:“這話怎說?”
辛黑姑指一指遁天子,道:“他告訴我說,裴淳答應過雲秋心生死與共,她若是死了,他就自殺到黃泉之下陪伴她。因此,我若是把雲秋心弄到手中,人人爲了顧惜裴淳性命,自然唯我之命是從,不敢反抗。”
樸日升腦中轟一聲,心想:“原來雲秋心爲了怕她一死會連累裴淳,是以不惜用答應嫁我之言來騙我不向她下毒手。還有就是薛飛光因見裴淳對雲秋心如此深情,不禁心灰意冷,纔會應承作我之妾。唉!這兩個女子雖然都說要嫁給我,但其實對我全無真情……”
這麼一想,滿腔盡是怨毒妒恨,咬牙道:“我竟不知雲秋心的性命如此寶貴,不然早就取她性命了。”
辛黑姑訝道:“你當真向她下得毒手?”
樸日升仰天大笑,道:“爲何下不得毒手?老實說,在我眼中,你比她美麗得多了。”
遁天子乃是旁觀者清,已聽出他語不由衷,非是真心的話,但辛黑姑卻十分高興,道:
“那麼現在去殺她還來得及。”
樸日升搖頭道:“不行,現在太遲啦!她早已不在宅內。我爲了使她有時間躲遠些,所以一直設法拖延時間,不讓你們闖入宅內發現此事,現在才知道做錯了。”
辛黑姑訝道:“她已經遁走?爲何無人得知?莫非她已經痊癒,自己改裝易容逃出宅外?
但也應有警報傳來纔對。”
樸日升道:“我們一同進去查看便知,我也想知道她如何能失去蹤跡的?”
當下三人一道入宅,果然不見了雲秋心的蹤跡。
辛無痕等人正在宅內搜查,那裴淳等人失去蹤影乃是意料中之事,因爲適才此宅四周已傳警報告,得知他們分散逃出。
但云秋心在嚴密監視之下,怎會失去蹤跡?唯一的解釋便是雲秋心業已復原,能夠行走如常,喬裝改扮爲男子,混在裴淳等汰之中逃出宅外。
辛黑姑立刻出宅查問監視之人,計算出從宅內逃出的人數恰裴淳他們退人宅內時的人數相符。歸報之後,辛無痕沉吟道:“這十多個負責監視此宅的人都非弱者,動手的話雖是難與裴他們匹敵,但單是監視敵蹤,卻有絕對把握。由此可見得剛纔出宅外的人數並無差錯。
玫口此說來,雲秋心縱是喬裝改扮,混出去,但如何人數不曾增多?再說此宅之內尚有樑藥王和一僮僕,他們又何時逃離本宅的?”
這真是使人無法解釋的疑問,衆人齊齊沉吟忖想,過了良久。樸日升道:“在下膽敢保證雲秋心、樑藥王他們是另有妙計脫身的,只因當初在下經過此宅,不見雲秋心,出去與閔淳一說,他也甚感詫異。隨即決定分批退走,因爲若無雲秋心絆住他們,他們便不必苦守死戰了。倘若他們早就知道雲秋心已經安然撤走,他們大可在辛仙子現身之際就趕緊分頭溜走,何須直到我告訴他們,才用此策。”
辛黑姑訝道:“這麼說來,雲秋心、樑康他們不但是另有脫身之法,甚至連裴淳他們也不曉得?這就太出奇了,簡直使人難以置信。”
辛無痕尋思片刻,眼中射出自信的光芒和殺氣,冷冷道:“本仙子被迫非大開殺戒不可了,但我平生不讓任何人痛快而死。這一干人既是膽敢惹我,又敢在我眼前逃走,哼!哼!
遲早一個也別想活得成,現在我還有要緊的事,先走一步。”
她目光落在辛黑姑面上,道:“你率了你的人先赴金陵等我,現下就動身前赴。”
辛黑姑唯唯應了,帶着路七、慕容赤等人去了。樸日升心情紊亂之極,也向辛無痕辭別了,獨自出宅。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覺走出市鎮,這才漸漸恢復神智,轉眼一望,發覺自己身處鎮北,頓時記起了那地師羅茂光奉贈的“操戈穴”的那番話。擡頭遙見不遠處真有數株參天古樹。
他舉步奔去,片刻間已到了樹下,果然又見一條小路,循路而行,計算步數。不久就見到一片草地在小路左方。
這片草地約是一畝大小,當中拱起,有如覆碗,竟是個小丘。
他奔到丘上,四下瞧看,忽見一堆茂密草叢中冒出一條人影,定睛望去,這人竟是裴淳。
樸日升反而一怔,問道:“你爲何躲在草叢內?”
裴淳道:“你猜一猜草叢內還有什麼人?”
樸日升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雲秋心?”
裴淳點點頭,道:“不錯,她恰好回醒了好一會,現在她已好得多了,可以多說些話。
但據樑藥王前輩說,還須悉心醫治,尤其是她再過一柱香的時間之後,便是她一大關頭,決計不能再行移動。其時她雙目能視,口能言語,雙耳能聽,就是不能移動,動之必死。”
樸日升心中像是突然移掉一塊萬斤大石,想道:“這就好辦了,到時我只須略一碰她,就可以致她死命。裴淳有過陪死之誓,自然也得自殺身亡。”
他胸中的妒恨之火這才抑制得住,便道:“我很想見她一面,說幾句話。”
裴淳道:“她也正想請你進去。”他側開身子,道:“人就在此,請吧!”
樸日升走入草叢,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塊木板,上面盡是泥土青草,揭開是個入口,若是關閉,便與草地無殊,手法精巧,誰也別想瞧得出來。
他從洞口溜入地底,發覺竟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地下室,總有兩丈方圓,屋頂都用堅厚木板襯托,極是牢固。此外,還有十多個通風洞口,既可通氣,又可引人光線。
但室內終是瀰漫着泥土味,樸日升一眼望見黯淡的角落有一張牀榻,雲秋心覆衾而臥,正也瞧着他。
室內別無他人,樑藥王和僮僕都不在。樸日升走到榻前,但見她蒼白的面龐閃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美麗。
他呆一呆,便情不自禁地蹲低身子,面面相對,同時伸手捏住她的纖掌,柔聲道:“這幾天苦了你啦!”
這話說出口時,連樸日升自己也吃了一驚,心想我這是怎麼搞的,竟變得如此情長氣短了。
雲秋心甚是感動,輕輕道:“也苦了你啦!聽說是你反轉過來幫助他們,才能轉危爲安。
我雖然不能在場目睹,但仍然想像得出你一定費了不少力量才能這樣做。”
她的話字字體貼,樸日升登時覺得大是值得作此轉變,一切的痛苦都獲得報酬。他如癡如醉地凝望着她,過了好一會,才嘆氣道:“我此生真心熱愛的人只有一個,便是你了,假使我能把你當作一般美女看待,我們兩人都可以少受許多痛苦。”
雲秋心道:“這話說得很對,我真願意你忘記了我。”
樸日升訝然尋思道:“你分明答應過嫁我爲妻,爲何又但願我忘了你?難道那允諾乃是假的?”他雖是當代之雄,智勇冠世。可是一旦動了真情,墜入愛河情網之中,便也跟平常之人全然無別。
此時一股酸楚痛苦之感涌滿了胸臆,又自憐地想道:“她對我毫無情意,而我偏偏苦戀她,真是活該受罪。我應該把她剔出心中,永遠也不瞧她一眼纔對。”
默想之際,雙眼卻沒有片刻移得開她的面龐。越是仔細端詳,就越是覺得痛苦,真是難捨難分,愛恨交織,使他胸臆既要迸裂,眼淚又想涌出。
他緩緩把嘴脣印在她掌背上,喃喃道:“你還肯嫁給我麼?”地下室之內靜寂無聲,樸日升自家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的回答真不啻是最後的宣判,生、死、愛、恨、禍、福都決定在她的一句話上。
雲秋心軟弱地道:“當然肯啦!我不是答應過你麼?”
樸日升心中叫聲謝天謝地,無限感激地吻她的手,霎時間摯汨已涌滿眼眶。
雲秋心又輕輕道:“可是樑伯伯說過我已不能生兒育女……”
樸日升心頭一震,道:“他幾時告訴你的?”
雲秋心道:“已經好多天了。”
樸日升頓時又被愛恨兩種情緒淹沒,他的愛意不須解釋。恨的是雲秋心明明是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後,才放棄了裴淳而答應自己。由此可知她對裴淳何等體貼熱愛,生怕連累他斷絕宗嗣,纔不肯嫁給他。也由此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確實只是第二把交椅的人選,遠遠比不上裴淳。
這一股恨意使他幾乎出手擊斃雲秋心,幸而心中的熱愛力量也極大,才制止這陣狂怒出手的衝動。他在激烈的情緒中掙扎了好一會,才轉念忖道:“她終究是對我印象很好,也有情意,才肯應承嫁給我。”於是下了決心,道:“不要緊,我決不把兒女之事放在心上。”
雲秋心實在想不到樸日升如此情深一往,爲了她肯犧牡一切,不禁熱淚滿腮,突然覺得自己已當真愛上了他。
樸日升如何瞧不出她的心情,再也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她,並且用溫熱的嘴脣吸乾她面上的淚水。
要知雲秋心一向不會作僞,她心中的情緒都在清澈含愁的眼睛中流露無遺。所以樸日升一望而知,感情激動之下,方始如此表現出來。
過了片刻,兩人默默對視,目光纏綿溫柔地糾結在一起,這霎時間已聽出無限的心曲。
樸日升忽然發覺她眼中出現一層雲翳,隔斷了兩情交流,心頭不禁泛起一陣畏怖,低聲道:“你怎麼啦?可是想起了什麼事?”
雲秋心點點頭,道:“不錯,我想起來了,我不能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