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赤大怒道:“放屁,咱怎敢跟辛姑娘相比,你若敢再胡說八道,便割下你的舌頭喂狗。”
自古以來,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可是世上之事無奇不有,欽昌故意說慕容赤比辛黑姑勝百倍的話,本來也是馬屁手法之一,誰知這一回卻穿了。
他如此動怒,欽昌大喇嘛初時一怔,接着便即恍然大悟,道:“好吧,灑家見聞寡陋,竟不知辛姑娘的本事比施主還大,我說錯了。”
慕容赤登時減去許多怒意,道:“這樣說便對了,不知者不罪,就饒你一次。”
欽昌回頭向樸日升道:“辛姑娘神通廣大之極,實有不可思議的能爲。以前她說過要收天下五大高手爲奴僕的話,絕非虛言。”
他拿話這麼一點,樸日升當即曉得慕容赤已成爲辛黑姑裙下“奴僕”之一。
慕容赤不耐煩起來,暴聲道:“少羅嗦,咱家要出手啦!”
欽昌回過頭來,道:“灑家當真要以身軀試施主的拳力,大概可以接得住施主三拳。”
慕容赤咕噥道:“你們真使人頭痛。”
心中暗想天下間只怕無人受得住我一拳,莫說是三拳之多,既然他以身相試,那就最好不過,早早打發了省得頭痛。
欽昌挺直身子,道:“咱們已說定三拳爲限,施主發拳吧!”
慕容赤雖是暴躁兇狠,卻不是笨人,明知對方拿話套住自己只許打三拳,事實上自己並沒有同意。
但他已懶得多說,提起斗大的拳頭,環眼一睜,光芒四射,厲聲喝道:“和尚看拳!”
這一喝之威,宛如雷劈,接着一拳呼地擊出,直取欽昌胸口。
此時連大車內躲着的裴、薛二人也禁不住掀高車簾,好瞧得清楚一點。
樸日升甚是擔心,生怕欽昌死在對方拳下,不由得圓睜虎目,凝神望去。
“砰”的一聲,欽昌大喇嘛高瘦的身軀被對方這一拳擊中,震得連退十五步,才能站住。
只見地上出現了十六七個深達半尺的腳印,都是欽昌退時留下的。
欽昌喇嘛淡淡道:“灑家託佛祖的庇佑,幸而無恙。”一面說着,一面走回原處。
慕容赤濃眉一皺,舉起拳頭,又是大喝一聲,猛劈過去。
這一拳他已加上兩成氣力,以他的經驗,便是合抱的大樹也得應拳折斷。
“砰”的一響,欽昌喇嘛再次震得向後直退,這一回比上次多退了三四步。
地上又出現一排腳印,可是欽昌走回來之時,步步踩在那排腳印上,登時消失不見。
然而慕容赤這回已瞧見了,厲聲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樸日升面色一變,晃身躍到欽昌旁邊,道:“國師還是讓本爵向這位高人討教的好。”
欽昌喇嘛搖頭道:“還有一招,灑家不能失信。”
樸日升見他執意再接對方一拳,無法勸阻,只好後退,一面說道:“既是如此,國師千萬小心。”
慕容赤迫前兩步,虯髯盡豎,目露兇光,形狀十分可怖。但他與一般獸性發作之人不同的是,他眼中除了射出兇惡可怕的光芒之外,還有一份堅強的自信。
欽昌大師冷漠如常,凝視着對方的動作,等到他舉起拳頭,才道:“施主這一拳不妨用盡平生氣力,瞧瞧能不能擊倒灑家?”
他的聲音也流露出無比堅強的自信,配起他冷漠的面孔表情,平添一種懾人的力量,教人聽在耳中,不得不信。
北惡慕容赤不禁微一遲疑,道:“咱家這一拳自然要使盡全身之力,你雖是練得有極爲高明的護身真氣和借物泄勁的奇功,恐怕仍然難當我這一擊……你這門功夫叫什麼名稱?”
欽昌道:“在密宗稱爲‘大騰挪心功’,擅長借物傳力泄勁,施主拳力雖強,其實卻不曾擊在灑家身上。”
慕容赤獰笑一聲,道:“那麼咱們就試試看!”說罷,掄動拳頭,由下而上的甩一個大圈,接着跨步上前,拳頭有如流星般向他小腹抽擊,去勢是由下而上地發出。
這一拳用意是把對方抽擊得整個人飛起來,對方雙腳一旦離地,便無法傳力泄勁。
樸日升雖是一代之雄,這刻也不禁移開目光,不敢瞧見欽昌喇嘛被擊斃時的慘狀。
說時遲,那時快,“砰”的大響一聲,欽昌喇嘛小腹被慕容赤的拳頭結結實實擊中了,但他卻沒有應拳飛起,甚至不曾退後一步。
但見他雙足牢牢釘住地面,高瘦的身軀前後搖擺了七八下。之後才呼一聲向後方飛起,高達丈許,一直向三丈外的荒地中跌落。
樸日升疾躍過去,覷準欽昌下落之勢,伸手一託,托住他的臀部。
他手掌一觸及欽昌身體,登時感到一陣強勁絕倫的力道從手上襲到。不禁心頭大震,暗忖那欽昌喇嘛分明已經施展出最精純的功夫,先把對方拳力泄去一部份,這才讓對方的拳力拋起身軀。可是這餘勢竟也如此雄勁威猛,實在是駭人聽聞。
這樸日升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所學極博,心知這刻若是運功抵禦的話,雖然儘可以抵得住,可是對方這股力道迫了回去,欽昌喇嘛非受重傷不可。當即使出先天無極門獨步天下的借力手法,輕輕一推,呼一聲把欽昌喇嘛的身軀橫着送出兩丈。跟着反手一拳向地面拍去,“蓬”地大響一聲,沙塵濺飛。這一拳乃是把慕容赤的拳力接了過來擊向地上。
欽昌喇嘛身上拳力已去,登時恢復了原有身手,飄然落地。但站定之後,可不敢走動或說話,連忙調氣運功。
樸日升迅即躍撲慕容赤,朗聲道:“閣下也試試本爵的手法。”
喝聲中已撲到慕容赤身邊,出掌疾攻,一上手就施展出“天山神拳”,風格高峻森嚴。
慕容赤也不示弱,雙拳連環迅劈,抵住對方攻勢。可是他的拳力顯然遠比不上早先那股威猛強勁。
樸日升深知欽昌喇嘛不惜冒生命之險,接下對方三拳之意,正是使對方氣力損耗衰弱。
因此他決計不能讓欽昌喇嘛白費了苦心,所以迅即出手迫攻。
現下眼見對方果然遠不及先前的威猛,估計出自己足有擊斃對方的實力,焉肯怠慢,連續疾攻了十七八掌之後,突然手法一變,由高峻森嚴的氣象,變爲平淡柔和,雙掌發時宛如全不用力。
但慕容赤的拳力劈去之時,卻有如投在一個無底的深洞之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樸日升再三地試出對方拳力強度之後,驀然一掌兜住對方拳頭,一拽一送,慕容赤不由自主地橫着飛開尋丈,摔倒地上。龐大的身軀碰撞在地面之時,響聲震耳。
慕容赤才一爬起身,就被如影隨形地趕到的樸日升拽住摔出丈許,如是者連摔了七八下,那慕容赤全身盡是灰塵,形狀狼狽不堪。
大車內的裴、薛二人瞧得又是着急,又是佩服。着急的是樸日升佔盡上風,眼看慕容赤快要命喪他掌下。
佩服的是樸日升武功精奧無比,智謀出衆,也佩服慕容赤筋骨硬朗,如此狠重的摔法也熬得住。
這時慕容赤又在塵土飛揚中爬起身,動作不但不曾因屢屢被摔而緩慢,看起來反而好像迅捷了一些。
奇怪的是樸日升這回並不出手借力摔他,等他起身之後,朗笑一聲,道:“閣下再試一試本爵另兩路掌法。”
裴淳他們深知樸日升還學會得有極霸道的“炎威十一勢”和陰毒詭奇的“鬼谷三式”。
這兩種絕學,他能夠同時以左右手施展,極是難擋。
此外,他們更明白了一事,那就是這慕容赤天生筋骨堅韌硬朗,剛纔的摔跤不但沒有受傷,反而因此恢復了一點氣力。樸日升定是瞧出這一點,所以改變手法,要用那兩種絕藝取他性命。
薛飛光推一推裴淳,低聲急急地道:“快出去幫那慕容赤。”
原來她想到辛黑姑目前手下只有慕容赤可以與樸日升一拼,若是被殺,樸日升便立即強過辛黑姑。要知那一日的莫愁湖畔,辛黑姑雖是制服羣雄,樸日升狼狽而逃,但那一次樸日升實在沒有防到她有如許手段,所以處處落在下風。目下樸日升已深具戒心,另行召集人手,這次再度碰頭的話,形勢就大不相同了。
裴淳想也不想,一手掀起車簾,忽然一驚,中止了躍出去的動作,訝道:“瞧,那不也是我麼?”
只見一個年輕人奔到樸日升後側,此人長得跟裴淳一模一樣,身上衣着也是那般的樸實不甚稱身。
這個跟裴淳一模一樣的年輕男子,左手握住一把連鞘的短劍,他奔躍之時的風聲,驚動了樸日升。樸日升顧不得出手攻敵,橫閃數尺,回頭望去,不由得訝道:“是裴兄麼?”
大車內的薛飛光迅即把車簾放下,仍然從簾縫邊窺看。
那個假裴淳冷冷道:“兄弟奉了辛姑娘之命,要殺死樸兄!”
樸日升心中掠過寒懼之意,又望見他左手的劍,正是那一日胡二麻子仗以力迫古奇喇嘛的“天幻劍”,深知厲害,何況又是在裴淳手中。
當下道:“辛姑娘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他用意在拖延時間,以便欽昌喇嘛恢復氣力,可以出手助戰。
假裴淳道:“當然有啦!她說樸兄若是曉得她的手段,心中服氣的話,那就隨在下前去謁見。她自有法子教樸兄服服貼貼地充任奴僕。”
樸日升沉吟道:“辛姑娘目下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在身邊?”
假裴淳道:“她離此不遠,身邊的人也不多……”
這話說得十分老實誠懇,一如裴淳平日口吻,就連神態聲音也無一不十分相肖。
薛飛光在裴淳耳邊道:“辛姐姐的易容神技真是驚人,我們若不是在一起,決計瞧不出她假扮你。”
裴淳答道:“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哪,咱們萬一走散,你一定不敢貿然相認了。”
薛飛光笑道:“天下間恐怕只有我才認得出你的真假。不過咱們若是萬一走散了,她扮作我時,你決計認不出來。”
正在說時,樸日升已得到欽昌暗號,曉得可以動手,當下長笑一聲,道:“去見辛姑娘之事慢慢再說,她能使裴兄和這位慕容兄都充任她的奴僕,手段之高,令人十分佩服。但本爵記得咱們從無機會決一死戰,今日狹路相逢,這心願非達成不可!”
那假裴淳退開兩步,皺眉道:“你當真不肯去見辛姑娘麼?”
樸日升縱聲長笑,道:“不錯,裴兄若是贏得本爵,那時本爵已是毫無知覺的屍體,見不見她也是一樣。倘使裴兄死在本爵手中,更不須提及此事。”
他要與裴淳決一死戰的意思十分堅決,欽昌大喇嘛舉步走過來,冷冷道:“慕容施主如若從中阻梗,須得先把灑家殺死!”
北惡慕容赤搔搔頭,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自然知道這個裴淳是辛黑姑所扮,因此要等她的命令行事。
假裴淳頷首道:“很好,咱們今日就決一死戰!”
說時,掣劍出鞘,劍身上映射出千百道光華,眩人眼目。然而卻另有一事吸引了樸日升的注意力。
原來當假裴淳抽劍之時,一張字條隨劍飄跌地上,恰好落在兩人之間。字條上有些字跡,恰好向着樸日升那邊。
樸日升迅即瞥視一眼,只見紙條上寫着:“只須纏鬥,毋作兩敗俱傷之打算,淳于靖立即趕到。”
字跡纖麗韶秀,一望而知這是辛黑姑預先寫上的命令,推算定裴淳拔劍應戰之時,定是對方迫他決戰拼命,因怕裴淳死心眼拼命,所以囑他遊鬥。
樸日升大吃一驚,心想若是淳于靖趕到,那時別說拼命,只怕連逃走也辦不到。
心念一轉,便道:“這張紙條你瞧見了沒有?”
假裴淳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應道:“什麼紙條?”那意思是怕他哄騙自己分散心神,突施暗算。
樸日升道:“你儘管拾起來瞧看……”
說時,退開七八步遠,欽昌喇嘛也跟着他後退。樸日升轉眼一望,但見札特已失去蹤影,曉得是欽昌的決定,不由得大爲佩服。
欽昌喇嘛突然說道:“國舅爺雖是有取勝的把握,但今日卻不是決戰的時機,還是暫時走開的好。”
樸日升道:“國師言不輕發,必有至理,那末本爵就收回決戰之心。”
他們迅即轉身奔去,剎那間已去得遠遠。
假裴淳突然尖聲大笑,收劍入鞘,嚮慕容赤道:“我略施手段,便把這兩個一流高手駭退,你說妙不妙?”
慕容赤那麼兇悍的人,這刻的表情,馴如羔羊,連連道:“妙,妙……”
假裴淳所發笑聲和話聲已恢復辛黑姑口音,又道:“你猜他們會不會察破我的手段?”
慕容赤陪笑道:“不會,姑娘計謀手段,天下無雙,憑他們這兩個傢伙怎能窺破姑娘的算計?”
這話極盡恭維拍馬屁的能事,而在慕容赤這等猛漢口中說出,便毫無虛僞的意味,實實在在是這慕容赤心中的話。
辛黑姑嗔道:“胡說八道,以他們兩人的智慧,不出十里,便能夠覺察破綻。”
慕容赤忙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
辛黑姑道:“走吧,不然他們迴轉來拼命,我可吃不消。”
話聲一歇,兩人先後奔去,瞬息間,失去影蹤。
薛飛光嘆口氣,道:“假使你也像那北惡慕容赤一般的俯首聽命,任她叱喝而又還須恭敬應是,我若見了,當場就得爲你難過而死。”
裴淳道:“聽樑藥王前輩的口氣,好像相信她有這等能爲。”
薛飛光叫車把式繼續上路,一面道:“正因如此,咱們才須趕快打破黑獄,救出那些被困高手。有了這一股力量,纔可以跟她和樸日升對抗。”
大車走了七八里路,薛飛光不時向外張望,忽見樸日升和欽昌喇嘛等七八個人騎着駿馬迎面馳來。這一羣人之中,有個鬚髮皆白,身軀傴僂的老頭子,騎術甚是精妙。
薛飛光十分注意這個傴僂老人,等他們掠過大車之後,這才鬆一口氣,道:“樸日升已搬請出他的靠山來啦,可惜咱們沒法查出這位老人家是誰?”
裴淳沉思一陣,道:“樸日升以先天無極門的武功爲主,這位老丈恐怕是先天無極門中的老前輩……”
薛飛光道:“幸而他們匆匆趕路,若是當時曾經對咱們這輛大車起疑,這回迎面碰上,定必攔住瞧瞧。”
裴淳笑道:“他們若見了我,一定認爲我就是剛纔與他們爲難的那個我,自然不肯放過……”
說到這裡,笑容忽收,又道:“他們會不會迴轉來搜看大車?”
薛飛光道:“應該會迴轉來搜查。”
裴淳大驚道:“那麼咱們趕緊走!”
薛飛光曉得裴淳並不害怕對方,而是爲了自己打算,怕對方加害而不能分身保護,微微一笑,道:“你想想看,這輛大車焉能與他們的健馬相比?即使咱們下車躲起來,可是這一羣人,個個都是久走江湖的大行家,略一盤詰問車把式,便知道了是咱們兩人。然後展開搜索,咱們絕躲不過。”
裴淳瞠目道:“那麼咱仃可沒有別的法子,只好等他們追回來啦!”
薛飛光道:“法子不是沒有,可是別人行得通,你卻行不通。”
裴淳道:“爲什麼呢?”
薛飛光道:“這法子是咱們用點穴手法弄死這車把式,然後躲起來。如此對方一則盤言不出是什麼人下手,二則不知咱們幾時下車逃走。便不易搜查得着我們。縱然找得到我們,可是他們由於不知車中之人是你,人手一定分散,我們還可以從容擊斃樸日升的手下再逃匿無蹤。”
裴淳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皺起雙眉,道:“真是糟糕極了,這條路果然行不通。咱們身爲俠義之士,豈能無辜殺人。”
薛飛光淡淡笑道:“那麼咱們只好等他們迴轉了。”
裴淳呆了一下,道:“不如你先下車,讓我獨力應付他們。”
薛飛光道:“此法萬萬行不通,試想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我焉能獨生?與其如此,不如放手跟他們拼一拼,好歹也撈回一點本錢。”
裴淳搖頭嘆氣,但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車走了一會,薛飛光道:“你不妨瞧瞧後面,我相信他們應該出現了。”
裴淳如言從車後的簾縫望去,只見不遠處塵頭大作,果然是樸日升那七八騎迅快馳回來。
他急得搓手不已,口中連連道:“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薛飛光泛起笑容,瞧起來甚是頑皮可愛。裴淳本想埋怨她不該在這等緊急之時,還用這等嬉鬧的態度對付自己,然而回心一想,終於沒有言語。
那七八騎霎忽間已馳近到數丈之內,他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樸日升的颯颯英姿,那個傴僂老人的面貌也瞧見了,但見他長得眼凹腮陷,面骨盡露,當中的鼻子鉤曲如鷹嘴,平添幾分陰森可怕的味道。
馬上之人無不以極銳利的目光向大車掃射,一直馳到切近,蹄聲響亮得震耳。
車把式回頭望見這一批人馬,便把大車側駛路邊,讓出道路。他深信車中的年輕男女具有法力神通,尤其是車上的少年來去無蹤,曾經突然現身與這些人搏鬥過,最後把他們駭跑。
他一則以爲辛黑姑所扮的人真是裴淳,二則認得樸日升曾經敗逃。是以心中坦然不懼,面上神色平靜如常。
那七八騎減緩速度,繞車而行,欽昌大喇嘛搖頭道:“咱們不必查看啦!”
他們這等高手,目力極強,雖是不能透視車簾,可是大車駛行之時,簾子搖晃不定,總會現出縫隙,而他們也就從這些偶爾一現的縫隙中,看得出車廂之內坐着一男一女,並非空空無人。
一個黑衣大漢應聲道:“既然已到了切近,何妨挑簾一瞧?”
那白髮鷹鼻老人毫無表示,漠然地眺望遠處。
薛飛光縱是胸有成算,可是際此決定關頭,面色不禁變得十分沉凝緊張。她瞧見那老人的神情,暗覺奇怪,用手肘碰了裴淳一下,正要開口。突然間,嘴巴被裴淳的手掌掩住,做聲不得。
她登時會意,向裴淳點點頭,裴淳才移開手掌。薛飛光悄聲道:“阿淳,我彷彿見到許多人圍繞在旁邊,你瞧瞧是什麼回事可好?”話聲微微發顫,似是十分驚慌一般。
當她開口之時,裴淳便現出焦急的神色,及至她這麼一說,頓時鬆口氣。
那鷹鼻老人低哼一聲,收回漠然的眼光,落在樸日升面上,瞧他如何取決。
樸日升微微招手,衆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從容道:“咱們挑簾瞧上一眼也無不可……”話聲未歇,那勁裝大漢立時迫近車邊,伸出鞭子挑揭車簾。
他的鞭子伸出一半,忽然被一條黑影纏搭住,再也送不出去,原來是樸日升以鞭絲纏住他的鞭子。
樸日升又道:“但咱們是何等身份之人,出手焉能落空,以致貽笑江湖。國師既是認爲此事沒有嫌疑,咱們立時就走!”
他一鬆鞭絲,當先縱馬馳去。那鷹鼻老人跟着催馬,說道:“日升這一手高明得很,而欽昌國師智名滿天下,也不負這等盛名!”
那黑衣勁裝大漢略一遲疑,便也隨着衆騎馳去,竟不敢私下挑簾查看。
蹄聲遠遠消失之後,薛飛光才透一口大氣,道:“這是我平生最兇險的一場鬥智!”
裴淳道:“我真不懂你和他們的腦筋是如何動的?”
薛飛光道:“我這一場取勝的關鍵有二,他們只推算得出其一,卻算不出第二個關鍵。
第一點便是我們的大車與他們人馬碰頭之後,大凡略有頭腦之人,定必怕他們迴轉來搜查,因此若不是催大車快走,就是離開大車,在荒野中藏匿。事實的發展是咱們既不催車,亦不曾藏匿。那麼,欽昌大師便會考慮到咱們會不會擺空城計,故意如此。”
裴淳道:“不對啊,他只要想得到這一點,決不會輕輕放過咱們,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
薛飛光笑道:“這就是第二個關鍵所在,憑欽昌喇嘛的智慧,也不由得疏忽了。此一關鍵是樸日升此人身份與衆不同,又自視極高,以他的膽識氣魄,若然推算之下,認爲此車沒有敵人,他決計不準手下挑簾瞧看,免得被天下之士看輕。
我看準了這下點,纔敢搏上一搏。事實上咱們也沒有別的路可行了。但欽昌喇嘛不曾想到樸日升身上去,一時疏忽,遂判定任何人都怕有人出手挑起車簾,所以決不敢使用空城計。
由此推論,大車之內不是敵人已經十分明顯。”
裴淳搖頭道:“這到底太冒險了!”
薛飛光微微一笑,心想要贏得欽昌這等智者,焉能不冒大險?
裴淳又肅然地道:“你雖是才智過人,可是百密一疏,比如剛纔人家用‘天涯咫尺’的耳功查聽之時,你竟不曉得,差一點就露出破綻。”
說到這處,忽見薛飛光秀眉一皺,不禁心下着忙,暗想她正在高興之時,何必澆她冷水,使她感到不快。便又說道:“不過幸虧你實在聰明無比,不但立刻曉得有人查聽,而且很抉的將計就計,把他騙過!”
薛飛光道:“這種隨機應變的手法只是雕蟲小技,不值一哂。我卻覺得這個老人十分可怕,那‘天涯咫尺’耳功是怎生樣的功夫?”
她敢情是爲了這事皺眉,裴淳心中一寬,答道:“說起來駭人聽聞,這一門功夫極是深奧艱難,可以媲美佛門的‘天耳通’,當真能查聽得出數十里方圓之內的聲音。說不定咱們現在的對話完全被他聽去。”
薛飛光面色一變,道:“這門功夫果真如此厲害?”
裴淳點點頭,神情沉重,又道:“據我師父說,古今以來,沒有幾個人練得成這等功夫,反過來說,凡是練成這等功夫之人,其一身武功定必到達神化之境,我們這些人遠非他的敵手。”
薛飛光驚道:“連你和樸日升等都不是敵手?”
裴淳見她甚是震驚,心中一軟,微笑道:“我們還可以一拼,但最好還是別碰上他。”
薛飛光這才略爲放心,沉吟道:“此老直呼樸日升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測出他的身份地位何等崇高。”
他們正在談論之際,樸日升等七八騎已馳出五六里路之遙。
那白髮鷹鼻老人突然間長笑一聲,道:“這兩個孩子好生狡猾大膽,咱們差點栽啦!”
樸日升在馬背上欠身道:“師叔說的是誰?”
白髮老人道:“那大車之內坐的是一男一女,正在談論剛纔咱們回搜之事,如此這般,主意全是女孩子所出,咱們回去瞧瞧,便知是誰了!”
欽昌喇嘛泛起驚訝之容,道:“像這等聰慧的女孩子,果是罕見,想必是極獲權軍師重視的薛飛光了。男孩子一定是裴淳無疑。天下武林之中,除了此人出自中原二老門下,所以識得魏老先生的神功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如此博知廣聞。”
樸日升心中掠過寒意,暗忖:“這裴淳雖是傻頭笨腦,可是目下不但武功精進至驚人的地步,同時又福大命大,到處得能人相助,實在十分可怕。”
這七八騎一齊勒馬回馳,迎截駛行緩慢得多的大車,哪知一直往回急馳了十多里路,仍然不曾見到那輛大車的蹤跡。
這又是一宗十分駭人聽聞之事,按照常理而言。雙方本是同向而行,只是一快一慢。目下快的一撥回頭迎截,應該在五里之內就互相碰上纔對。
樸日升命兩人分向兩頭緊趕二十里,前後加起來就是四十里路,以防這輛大車真的有日行千里的速度。
其次,樸日升等六人則在這十里之內,細加踏勘,瞧瞧這輛大車,是不是匿避曠野之中?
以他們這等眼力如電,閱歷極豐的武林高手,不久就找到了大車原先的轍跡。
沿着遺蹟追查,到了一處樹林邊,忽然失去所有的痕跡,生像這輛大車到此處突然化作一陣清風,去得無影無蹤。
這真是無法解釋的怪事,連智慧高如欽昌喇嘛,也究思不出一點線索。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說道:“在下但覺這輛大車似是忽然破空飛去,照事論事,往昔武林之中也曾有過相似的怪事,也是蹄痕車轍忽然消失,無法再行跟蹤追趕。可是那不過是預先佈置好人手,與及許多消滅遺蹟的用具,由得力人手把馬車擡起,運到數十丈外才放下驅走,加上種種佈置,才能滅去蹤跡。”
他一口氣說到此處,越發覺得那輛大車失蹤得古怪,大概是憑藉超人的力量,如正邪的法術等等。
樸日升頷首道:“不錯,除非預先佈置,決計不能隱匿起一輛大車的蹤跡。他們說話之時,師叔還聽得見,怎的一回頭來就消失無蹤?難道他們預有安排?但怎知恰好走到此地?
又怎知咱們會再度回截?”
欽昌喇嘛長嘆一聲,道:“如若此舉是那小姑娘預先策劃安排的話,灑家現下就甘拜下風,再也不敢沾惹她啦!”
這話說得十分泄氣,但誰都不覺得他過火,敢情不但是他,連樸日升和那姓魏的鷹鼻老人都泛起此感,恨不得趕緊查明真相。假使他們具有這等搬運神通,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對抗,自然非認輸不可。假使是薛飛光的精密計算,預先安排,則她的才智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亦是非認輸服低不可。
數十里方圓之內全都查遍,毫無線索。樸日升大感氣沮,率了衆人離開。
他們七八騎向北方馳行之際,曾經越過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他們來去都見到,固然與那大車全然不同,而且駕車的是兩匹長程健馬,那大車的健騾決計不能變成馬匹,更不會化爲兩匹。
此所以他們根本不曾注意,誰知馬車內共有三人,其中的兩個正是裴淳和薛飛光。另一個是個中年文士裝束的人,留着三綹黑鬚,神宇秀朗。
他們在車內雖然都睜大雙眼,但口鼻間呼吸均勻,間中有人發出睡覺時的囈語聲和磨牙聲。
這些聲音完全是針對那魏老人的“天涯咫尺”耳功,使他以爲車中的三人都睡着了。
後來馬車舍下大路,駛人一條岔道,不數裡,到達一座村莊。
他們走入一間深大的莊院內,宅主人是個胖胖的富紳,爲人和靄有趣,對那中年人十分恭敬,口口聲聲都是樊先生。
這宅主人姓王,乃是鄉間富紳,人稱王員外。他對裴、薛二人也十分恭敬。
擺開筵席,賓主酬酢過之後。薛飛光起身捧杯向那樊先生道:“我們若不是得樊老前輩搭救,今日萬萬脫身不得,這一杯聊表敬謝之忱。”
樊先生與她幹了一杯,微微而笑。裴淳瞧出蹊蹺,低聲對薛飛光道:“這位樊潛公老前輩有先知之能,你別向他使用心思計謀。”
薛飛光道:“知道啦!”
轉眼望住樊潛公,又道:“樊先生可知道我心中打什麼主意麼?”
樊潛公道:“山人焉有不知之理,你在想怎生想個法子試一試山人是不是真有前知之能,但你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什麼方法最是妥當。”
薛飛光嚷道:“哎呀,正是如此!”
王員外笑道:“薛姑娘用不着試啦,樊先生的神技,乃是千真萬確。今日你們諸位發生什麼事,我雖不知道,但樊先生在舍下住了數日,足不出戶,也沒有往來。直到昨天,忽然吩咐各事,當時已說今日要用的,而今日就接了兩位回來,可見樊先生的神算真個靈驗準確。”
薛飛光佩服不已,道:“原來是昨天已經動手佈置,這等神算絕技,固然足以驚世駭俗,而樊先生想出的計策,更是高明不過。”
裴淳打趣地道:“可是當時你還遲疑不決,幾乎拒絕聽從樊老前輩的指示呢!”
他們不由得想起早先的經過,那是當他們談論了姓魏的鷹鼻老人之後,忽然大車停住,兩人從簾內望出去,只見一輛馬車攔住去路。
馬車上跳下四個壯健漢子,每人扛了一疊長長的木板,迅快奔到大車前面,七手八腳的把木板鋪在地上,分作兩行。這兩行木板的一端就在大車雙輪前面,另一端則斜入林間。
車把式大聲道:“喂,你們是怎麼回事?”
此時一個壯漢走到車邊,道:“小的們乃是奉樊潛公樊先生之命,要把大車藏起。”
裴淳訝道:“啊!是樊老前輩。”
隨即向薛飛光道:“他就是指點我搭救樑藥王的那位前輩,又留下錦囊,使咱們得以會面。”
薛飛光搖頭道:“此事可疑得很,樊老前輩何故要這麼做?”
裴淳道:“這個我也不明白。”
薛飛光道:“除非那位前輩親自出面,認明無訛之後,纔可依從,否則自投羅網,連拼一拼的機會也沒有,教我們豈能甘心。”
她的意思是倘若此舉乃系樸日升或辛黑姑詭計,因而入了牢籠,豈不被別人恥笑。
裴淳覺得她言之有理,正在沉吟,馬車那邊傳來一陣語聲,道:“兩位敢是信不過山人麼?”
他們循聲望去,便見到了樊潛公端坐車內。
薛飛光詢問似的望了裴淳一眼,裴淳點點頭,表示那人就是樊潛公。薛飛光當即一躍而出,玉手一點,車把式微吭一聲,雙目立閉。
一個壯漢把這昏睡的車把式搬到大車之內,裴淳也躍落地上,訝然道:“你何故點他穴道?”
薛飛光道:“非如此不可,你不信就去問問那位老前輩。”
此時有一名壯漢已卸下健騾,薛飛光眼珠一轉,已明其意,道:“裴郎,煩你表演一手,速速把健騾舉起,不使四蹄着地,送入林內。”
裴淳愕然道:“真的要這樣做麼?”
樊潛公的聲音傳過來,道:“請裴少俠把騾子送入林中,該處已挖好一座地窖,足以藏起大車和牲口。入窖之後,還須少俠把牲口擊昏,以免發生意外。”
裴淳不得不服氣薛飛光腦筋的靈敏,當即如言抓住牲口,-掌拍在腦袋上,那頭健騾頓時四足軟癱,昏了過去。
裴淳一手托起牲口,迅快奔入林內,果然見到一叢雜樹下面,有個巨大的地洞,敞開了入口。
他把牲口放在地窖之內,出來一瞧,那輛大車已被壯漢們推入來,由於有兩行木板墊地,是以車輛過處,毫不留下痕跡。
那輛大車霎時間已推到地窖之前,順着斜斜的土坡推入窖內。一轉眼間,四名壯漢已收拾好各物,都躲入地窖。
這便是裴淳他們乘坐的大車,何以像空氣一般突然消失之故,那欽昌喇嘛和樸日升等人,雖是智計過人,閱歷極豐,然而如何能想得到,這中間多出一個具有先知之能的樊潛公?這種奇妙的安排,實在出乎常情之外,正如前此商公直忽然間被四名高手攔住一般,任他想破腦袋也弄不清其中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