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獨自出城,放開腳步迅快奔去,不消多久,越過昨日碰見紫燕楊嵐的交叉路口,又走了一程,便踏入山區之內。
千卉谷如何走法,他毫無所知,但只要踏遍羣山,總能找到,因此他甚有信心,不斷翻山越嶺。到了下午時分,但覺四面羣巒縈繞,峰嶺無數,別說短短一日工夫,便是三個月也未必能處處踏遍。
他不屈不撓,在亂山中轉了兩日,第三日上午已走得又餓又累,這時略感沮喪,躺在一處斜坡的樹蔭下休息,四周豐茂的青草遮住了他的身形,倒也清靜舒適。過了一會,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心中頓時大喜。
他坐起來一瞧,只見數丈外出現一個人,上半身衣服盡皆碎裂,露出一身黧黑壯健的肌肉,年紀約在二十左右,腰間縛住一條繩索,掛着一隻斧頭,一望而知乃是山中樵子。
他走動之時腳步踉蹌,面色發青,雙手在胸口後背亂搔亂抓,一望而知他必是身上十分搔癢難過,因此連衣服也抓破撕裂。
這樵子一跤跌倒,又掙扎起身,口中發出呻吟之聲,裴淳駭然想道:“他怎麼啦,莫非是中毒?”更不遲疑,縱出去攔住那樵子,道:“大哥怎生如此模樣?”
樵子又跌倒地上,亂抓亂搔,呻吟連聲。裴淳取出“闢毒珠”,大聲道:“大哥含住這顆珠子,或者可以解救……”
他把闢毒珠塞入樵子口中,不由得暗暗擔心他神智不清之中一口吞下腹內。但他天性熱腸,斷斷不肯爲了這點憂慮而吝於一試。
過了片刻,樵子果然停止搔抓。裴淳喜道:“當真是中了毒,謝天謝地恰好碰上了我!”
於是問他中毒原委,椎子說道:“小人在那邊山上碰見一個高大漢子,可不是漢人,他問我知不知道有一個會得醫人的老先生住在附近?我搖搖頭,他又問我有沒有一個人走過,長得……”
話未說出,忽地一愣,直勾勾望住裴淳。裴淳驚道:“難道他問的人就是我?”樵子點點頭,因不知他們是友是敵,所以不敢再說。
裴淳喃喃自語道:“這就奇了,飛天夜叉博勒明明遠在別處,怎會出現此地?而且曉得我到此地來了?”說到這裡,不禁戒懼地向四面瞧看。
樵子瞧出他的神情,便道:“他一轉眼就不見了,小人也沒瞧見他向哪邊去的。”
裴淳說道:“這個人名叫博勒,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這幾日溧陽城中許多人都被他所害!”
樵子道:“小人瞧他也不像好人,還是回去躲一躲好……”當下吐出闢毒珠,還給裴淳,口中再三道謝過,舉步走去。走出六七步,忽地大叫一聲,倒地亂滾。
裴淳連忙奔過去把珠子納入他口中,立即無事。裴淳道:“是了,你不會武功,無法逼出身上的毒,除非日夜含住這顆寶珠。”
樵子驚惶的望住他,要知這樵子雖是僻居山中,見聞寡陋,可是這珠子具有如此妙用,便也曉得不是凡物,哪敢向他討取?
裴淳沉吟一下說道:“這樣吧,你把闢毒珠帶走,告訴我住在哪裡,日後如果有人中了毒,我好去找你取回珠子救人。”
樵子泛起滿面崇敬感激之色,說道:“小人姓林,住在西面第五座山後的山神廟中,山腳還有五戶人家,很容易找到,小人這就去想法子醫治,你先到山神廟……”
裴淳訝道:“你會得解毒之法?”
樵子吶吶道:“小人……不會……但有人會……”
裴淳“啊”一聲忽見他甚是扭捏不安,恍然大悟,道:“那人不准你提起,是不是?好,咱們不提這些,我先到山神廟等你……”
樵子感激得拜倒地上,叩頭不已。裴淳扶起他,隨即向西方奔去。
越過一座山嶺,聽到泉聲淙淙,便循聲而去,找到一道山泉,只見清澈無比,底下都是雪白的細砂,情不自禁俯臥下去,伸頭入水浸了一下,又喝了七八口水,起來抹掉面上水漬,只覺泉水味道甘美,入口時雖是奇涼澈骨,但吞落肚中只覺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望見水中自己的倒影,凝目瞧了一會,忽然間旁邊多了一張面孔,仔細端詳,原來是博勒的影子。驚訝中回頭望去,只見博勒竟在背後,微微獰笑。
博勒退開丈許,招手道:“來,來,某家今日得見識見識趙雲坡的武功。”
裴淳本來有點怯意,可是一聽到師父的名字,心中暗自叫道:“裴淳呀裴淳,你一身生死事小,師父榮辱事大,若是怕東怕西,不敢動手,師父一世英名就給你斷送啦……”
他自見到博勒出現,就閉住呼吸,這時不能開口說話,於是挺胸大步走過去。
博勒喝道:“那一日掌力未分勝負,咱們再對三掌瞧瞧。”喝聲中一掌劈到,裴淳左手手掌托住右手肘尖,雙手力道貫注右掌上,不快不慢拍出去。
兩掌相隔尺許,力道相觸,發出“蓬”的一聲,各震開一步。緊接着又齊齊跨前發掌。
“蓬蓬”兩聲響過,博勒多退了兩步,並且感到體內真氣波盪甚劇,若是再行對掌硬劈,立時就得受傷。當下喝道:“等一等,還有幾句話講完再打!”
裴淳點點頭,忽然間發覺腹中冒出千百絲暖氣,分竄五臟六腑之中,隨即陣陣倦怠之意襲到,有點昏然然思睡。
飛天夜叉博勒道:“你暗中勾引我愛女,罪該萬死……”
裴淳聽了一怔,忍不住辯解道:“我沒有勾引她,只不過見她寂寞可憐,才陪她散散心。”這一開口說話,那陣倦意更濃。
博勒大笑一聲,似是十分得意,說道:“你到底曉得不曉得樑康住處?”
裴淳搖搖頭,博勒又道:“你已中了某家暗算,除非碰上樑康,或可活命!”
裴淳大吃一驚,旋即想起那闢毒珠,心中稍安。只聽博勒又道:“商公直的闢毒珠這回也不管用,非去找樑康不可。”
裴淳道:“我找了幾日都找不到,若果你說的話不假,我只好等死啦!”
博勒點頭道:“某家一直跟蹤在你後面,幾乎把我氣死。這一次某家乃是用暗算手法,照例得告你一條活命之道……”
裴淳精神一振,同時想起那山泉味道甘美異常,入肚甚暖,不覺說道:“怪不得山泉味道很好。”
博勒道:“良藥苦口,毒藥則多半甘甜芳香。你不久之後就要大大睡一覺,回醒後全身痠痛,風吹雨淋都奇痛難當,三日之後,毒性才當真發作……”
裴淳舉手打斷他的話,道:“用不着細細形容,我決計不怕的!”
博勒道:“到那時你就怕啦!你在三日之內,毒性未發之前,若是碰見活人,隨便碰他一下,你身中之毒就通通傳到那人身上,這是你唯一救命之法,好生記住了。”
這等奇異的解毒法門當真是聞所未聞,但裴淳爲人心實,倒也確信不疑。他心中不禁想起林樵子的話,在數座山嶺那邊就是人家,若要自救,極是輕而易舉。他隨即醒悟不該作此想法,淡淡一笑,道:“你請吧,這種害人利己之事我寧死不爲!”
博勒見他口氣堅決真誠,不得不信,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商公直真行,早就料定你必會如此。”
裴淳己睏倦之極,恨不得撲倒地上大大睡上一覺。博勒哈哈一笑,說道:“不管你願不願意,這鄰近也找不到一個人。好啦,某家不耽誤你睡覺……”笑聲又起,霎時已是從遠處傳回來。
羣山靜立,白雲舒捲,一切毫無變化,陽光照在青山綠樹上,更覺燦爛。裴淳口中誦唸着佛經,信步走去,不一會走到一處懸崖之上,但見峭壁千尋,底下黑黝黝的,也不知多深。
他站在懸崖邊緣,口脣間仍然喃喃誦唸佛經,心中卻轉念想道:“我只要跳了下去,就可得大解脫。唉,我是決不肯害人自救的了,何不早一點死?”他念經只是十餘年來的習慣,是以毫不妨礙心中思想。
此時死意已決,心中坦坦蕩蕩,甚是空虛,既無驚懼,亦無悲苦。因此頭腦特別清醒,仰視浮雲,俯察深淵,澄明中突然靈智泛涌。
忖道:“我且在此睡上一覺,待到回醒時,去問問採樵的林大哥,或者可以得見樑藥王。”當即在懸崖上熟睡,一覺醒來,但覺身體輕飄飄的,又好像四肢百骸都支離破碎。
山風拂到,冷得直抖,肌膚欲裂,痛不可當。此時天色才明,過了好一會,旭日升起,陽光曬在身上,這才感到好一些。
他奮力起身向西面走去,爬上一座山頂,已累得頭昏眼花,汗流如雨。尤其是一路上被茂草樹叢拂着身體,有如利刀刺戮,奇痛攻心。
當下已知自己決計無法再翻山越嶺,喘吁吁地坐在山石上。天色忽然漸漸陰暗,不久,烏雲密佈。
裴淳大驚想道:“風吹已是難當,雨淋更無法抵受,須得找下處地方避雨才行……”於是踉蹌起身,朝西北方一片石崖處走去。走到一半。開始下雨,雨點打在身上,說不出多麼疼痛難受。
他咬緊牙關冒雨前進,只見石崖下有個洞穴,雖是狹窄,卻還可以稍避風雨。於是跌跌撞撞的奔過去,到了洞口,忽見洞中有個人站着,看來背後已貼住石壁,所以身子,彎成弓形。但這樣頭部仍然被雨點濺打得着。
裴淳竭盡平生氣力,忍住心中的絕望和身體上的痛苦,轉身走開,睜眼四望,周圍當真沒有一處可以略避風雨。
雨點有如無數利刃大劍般刺紮在他身上,裴淳天性極是強毅,硬是熬忍住不呻吟一聲。
不過面上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甚是慘厲難看。
石穴中人說道:“孩子,這雨水既是使你如此痛苦,何不進來避一避,縱是擠在一起不很舒服,也強勝此忍痛捱苦……”
這人口氣甚是親切和善,裴淳分心去想,一時減輕了不少痛苦,當下應道:“在下橫豎不免一死,多受點痛苦,少受點痛苦也是一樣!”
石縫中的人說道:“這就奇了,古語有道是好死不如惡活,就算多活上一會,也是好的。
若能夠稍減痛苦更好,你還是進來躲一躲吧!”
此時雨勢更大,每一滴雨比拇指還大,勢急力驟,便是好好的人也覺得難當,裴淳更不用說了。他是疼得全身乏力,一跤跌倒。雨水溼透他全身,漫流過耳、眼、口、鼻,這滋味和泡在水中又不相同。
石縫中的人又道:“我瞧乾脆把你殺死,圖個痛快更好!”
裴淳有氣無力道:“好吧,我剛纔在懸崖上就該跳了下去……”
那人問道:“你何故又不跳了?”
裴淳道:“我那時還不知竟是如此乏力,支持不到前面的山神廟找一個人!”
那人的聲音突然變冷,道:“找那個人就可得救?”
“我也不知道,他先中了一個名叫博勒的人的毒,是我把闢毒珠給他用,暫時遏制住毒性,他說也許能設法解去體內之毒,若是他已解了,我就可取回闢毒珠應用。”
那人哦了一聲,說道:“倘使那林樵子毒猶未解,你便如何?”
裴淳嘆息一聲,說道:“那就算啦,我豈能強行取闢毒珠?再說那博勒曾經言道,闢毒珠無法解得我身上之毒,這話或許不假。”
那人道:“這話有對有錯,闢毒珠在常人手中解不了你身上之毒,但在一個人手中,卻立見奇效。”
裴淳精神一振,說道:“那定必是當世醫道第一的樑藥王了!可惜不曉得他老人家在哪兒……”
那人道:“你可識得樑藥王麼?或是有什麼淵源?”
裴淳道:“不認識,也沒有淵源,要說有那麼一點點,便是窮家幫幫主……”
那人哼了一聲,道:“可是淳于靖帶你來此的?”
裴淳只覺跟他說話之後,就減去不少痛苦,所以竭力應答,說道:“起先果然是他,但後來我曉得他見到樑藥王之後,須得以死謝罪,所以我就不要他帶了。”
那人道:“原來如此,那麼你來的時候未曾中毒,爲何要找樑藥王?”
裴淳心想:“李師叔的事南奸既已曉得,已不需遮瞞別人。”當下道:“我師叔李星橋十八年前服過博勒毒藥,現下武功已失,所以我求見樑藥王,請他幫忙。”
那人說道:“我曉得樑藥王這一輩子再也不肯出手替人醫治,你就算拿刀架住在他脖子上也不行。唉,你若是早點曉得,便用不着徒勞跋涉了!”
他們說了這一陣話,裴淳又感到痛苦減輕許多,雨點灑落身上,只剩下些微痛,也不知是何緣故。
那人這一番話他實在不能相信,說道:“不對,不對,我見不到樑藥王前輩,那就不必說了,若是見到他,他一定肯出手幫忙!”
那人訝道:“這卻是什麼緣故?”
裴淳道:“他怕人家打擾,所以不讓人家容易找到,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只要見到了他,一則他外號稱爲藥王,這個王字除了至高無上之意外,還有‘王道’之意,王道就是仁義的意思。二則我李師叔不是尋常之人,你不曉得,越是這種英雄豪傑,一旦落魄,有如虎落平陽,龍困淺水,那真說不出多麼令人難過同情。樑藥王也是一代高人,自然省得此意。
有這兩個理由,他一定肯答應我的要求,你說是也不是?”
這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有如長江大河一般傾瀉而出,可見得在他心中堅信事情必是如此。那人沉默了好久,冷冷道:“這話說得也是,不過據我所知,樑藥王非無濟世救人之心,事實上他自己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是怕死之人,無奈這苦衷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最後也只好教你失望!”
裴淳突然想起,問道:“你老是誰?”
石縫中的人走出來,這時雨勢已大弱,只有一點點雨絲。但見這人裝束一如山中村野之人,頭上戴着一頂竹笠,手中提着一把藥鋤,雙鬢微斑,面容極是冷峻嚴肅。
裴淳雖是瞧不出他是什麼身份,但從他的氣度中也可感覺出決不是山中居民。又吶吶問道:“你老是誰?”
那人道:“我在山中種藥爲生,你叫我種藥人就行啦!”
裴淳急急問道:“你老不是樑藥王?”
那種藥人遲疑一下,才搖一搖頭。
裴淳透一口大氣,說道:“幸好不是,不然的話我師叔這一輩子都沒法恢復武功了!”
種藥人緩緩道:“你最好相信我的話,用不着去找他,現在你把你的身世一切詳詳細細大聲告訴我,最好不要停口。”他面容雖是冰冰冷冷,可是口氣十分和藹。
裴淳胸懷光明磊落,從無說不得之事,當下大聲從頭說起。他的聲音越大,就覺得身上痛苦愈輕。因此說了十來句之後,就算種藥人要他停止他也不願意了。
種藥人拾起了許多枯枝和碎石,堆在一起。然後坐下來,拿起一根枯枝,拋在半空,掌中已藏有四五枚碎石,待得枯枝落下,抖腕發出石子連續打去。轉眼間枯枝石子落下,通通掉在裴淳身上,只痛得裴淳幾乎跳起身來。
他不停口地大聲說話,種藥人不停手地拋枝發石,通通落在裴淳身上。過了一陣,裴淳覺得中氣漸足,聲音更加響亮,同時那些枯枝、石子擊在他身上,也不太疼痛了,他爲人雖是忠厚老實,但這刻也醒悟出種藥人此舉必有深意,口中更是說個不停。
又過了好一會,石子落在他身上已全然不疼,同時聲音更見響亮。種藥人停了手,留心傾聽他說到最近的遭遇,尤其是提及博勒及雲秋心之時,顯得更感興趣。
不久裴淳已通通講完,沒話可說。種藥人深思地說道:“荼吉尼花乃是域外異種,中土從不生長,博勒能夠帶到中土培養開花,可見得他功力之高,可列入一代宗師地位。”
“而且這種花香味中的毒性十分奇怪,若是胸中毫無貪慎妄念之人,至多感到有點難受,越是兇惡卑鄙之人,中毒越深,死時越發痛苦,像雲秋心那樣非毒不活的體質又自是例外。”
他住口尋思一會,又道:“唉,我真想去瞧瞧那位姑娘,博勒能夠用毒改變她的體質,我就能把毒質都解了!”
裴淳大喜道:“那敢情好,這一下用不着打擾樑藥王啦!”
種藥人搖搖頭,抑鬱地嘆口氣,說道:“我走啦,你先到山神廟便可問明出山之路……”
裴淳怔了一怔,叫道:“你老等一等!”
種藥人停步道:“怎麼啦?”
裴淳道:“我出山去也是害人,所以我想跟隨你採藥爲生。”
種藥人道:“你體內之毒已清,出山決不妨事,你便是因不肯害人,寧可忍受雨淋風吹之苦,才把毒性除清。你說話時,毒性盡從口氣中散去。”
裴淳大大一怔,說道:“你老的樹枝石子便等如雨淋的意思了?”
種藥人冷冷道:“我自練我的暗器手法,可沒有一點救你之意,你須得記住。”當下掮起藥鋤,揚長去了。
裴淳呆了半響,但覺此人行事甚是古怪,教人全然摸不着頭腦,明明是他相救,偏說不是。這時眼見他去得遠了,便起身試一試,發覺全身沒有一絲一毫不妥,氣力如常。當下灑開大步,翻山越嶺,不一會,巳找到山腰平坡上的山神廟。
走到門口,一個人匆出來,兩手提着好些物件,卻是林樵子。兩人相見,都甚是喜歡。
林樵子道:“小人多蒙相公的闢毒珠纔回得來,現在毒性已解,這闢毒珠就還給相公。”說時,騰出一手,取出闢毒珠。
裴淳接過笑道:“林大哥怎生解得那毒的?”
林樵子把手中之物放在地上,說道:“小人慢慢告訴你……”彎腰解開一個布袋,取出一個較小的袋子,又道,“小人先燒點飯與你吃。”
裴淳頓時感到飢火直焚,連聲叫好。
兩人入廟。
林樵子一面淘米起火,一面說道:“小人前些日子遇見一位先生,他叫我幫他起爐煉藥,忙了七日,把藥煉好,他送了五粒給我,說是可以解毒救命,着我小心藏好,說不定會碰上壞人,果然今日就碰上了。那位先生還給我一點銀子和米糧,要不然在山裡面想找點米飯燒真不易……”
裴淳問道:“那位先生住處怎麼走法?”
林瞧子詳細說了,最後道:“相公可別跟人家說,你救了我一命,所以我纔不能不告訴你!”
裴淳口中答應了,心中想道:“那位先生可不就是樑藥王麼?想不到問出他的居處。”
兩人談說一會,裴淳知道了林樵子打算搬到山腳的幾戶人家居住,也問明瞭出山之路。
林樵子則得知他也碰上過博勒,吃了大虧。當下把餘下的四粒藥丸分給他三粒,裴淳見他十分誠意,無法推卻,只好收了。
吃飯時只有一點醃肉,但裴淳卻覺得味美無比,飯後倦意涌起,那林樵子搬了各物去後,他便倒在廟內的石地上,呼呼酣睡。
一覺醒來,耳中只聽必必剝剝聲響個不停,睜睛一看,熊熊火光從門外映入來,一骨碌爬起出去,一瞧,只見門外的平場上起了一個火堆,火勢甚猛。火堆對面有一頂軟轎,簾子密垂,不知內中是否坐得有人。
此外在火堆四周共有五個人,三個站着,兩個卻躺在火堆旁邊,鼾聲大作。
那三個站着的其中之一身穿華美錦衣,面目清秀,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其餘兩個都是五旬上下的人,身穿絲綢質地的長衫,氣派也很大。他們一齊轉頭瞧看裴淳,裴淳心中一怔,想道:“我走動時聲音很小,外面又有燒火之聲,他們居然都覺察了,可見得聽覺極是靈敏,必是武林高手。”
其中一個紅面膛的長衫客說道:“孩子,你把廟門打掃一下,再燒點開水。”
裴淳還未作答,那華服年輕人接着說道:“明早我們去時總會賞你一點銀子……”他說得雖是和氣,但口氣中隱隱有一股威嚴,裴淳見他們如此,竟說不出推搪之言,只好動手燒水打掃。
打掃乾淨之後,那三人便人廟席地倚牆而坐,行動之間,都以那華服年輕人爲主。
裴淳在後面燒水,側耳聽他們談話,初時他們談論一些人物,裴淳都不曉得。後來話題一轉,那個紅面膛老者說道:“樸國舅位高權重,但禮賢下士竟及於山中村子,當真叫人佩服。”
另一個老者說道:“樸國舅一向和易近人,這倒不必說得,倒是明兒若是見到樑康,他見國舅降尊紆貴親蒞此地相請,定感無上榮幸,當能請他赴京……”
裴淳大吃一驚,忖道:“原來這華服之人是國舅身份,但瞧來卻完全不似蒙古人,不知何故?”
只聽樸國舅徐徐道:“步崧兄,馬延兄,你們兩位都是今世高人,自當深知像樑康先生這等奇才,不易延聘得動,我瞧明兒縱是見到了他,未必就順利成功!”
裴淳眼都睜圓了,心想:“原來他們也是要去找樑藥王的。只不知要請樑藥王到京城何事?”
步、馬二人乾笑一聲,馬延道:“若是當真請不動他,博勒向他下毒手之時也不要出手助他。”
步崧接口道:“博勒說不定已找到了樑藥王!如若不然,卻是望見此處火光,趕來瞧看,咱們一道前去就更妙了。”
這時水己燒好,裴淳端出去,步崧揮手道:“你到外面火堆旁邊歇歇,不必進來啦!”
樸國舅接口道:“你得小心點,別太靠近轎子。”
裴淳茫然瞧住他們,馬延說道:“這是國舅爺一片好心,怕你送了小命!”裴淳不聲不響地出去了,樸國舅等三人雖是個個精明無比,但裴淳穿着樸實,本來就像個鄉村少年,加上數日不曾替換,又皺又髒,是以都當他是山中村民。
他到了外面,起初果真離開那頂軟轎遠遠的,後來添柴撥火,不覺走近,斗然間嗅到一陣奇異的香味,頭腦間一陣昏眩,卻甚是熟悉,微微一思忖,記起這正是雲秋心栽養着的荼吉尼花,心中大是驚異,含了闢毒珠,緩緩挨近軟轎。簾子一響,掀了開來,只見轎中坐着一個秀麗姑娘,正是雲秋心,她掛起簾子,面上神情又是歡喜,又是憂愁。
裴淳訝道:“你怎麼來啦?”
雲秋心道:“他們說帶我來找義父,我因那一日義父說跟住你,等找到樑藥王之後,就殺死你。我心中掛念得緊,所以不管是真是假,就跟他們來啦!”
廟中之人隱隱聽到語聲,步崧出來瞧一瞧,回去說道:“那野小子本領真不少,竟有本事逗得那啞巴似的姑娘說話啦!”
樸國舅面色一沉,不發一言。
外面雲秋心又道:“你可見到我義父麼?”關切之情,流露無遺。裴淳這才明白爲何露出又喜歡又憂愁的神情。原來喜的是見到自己無恙,憂的是她義父下落不明。
當下應道:“見過了,他沒事,只不知到哪兒去了。”
他見雲秋心這麼關心博勒,便不說出中毒之事,免得她心裡難過。他接着壓低聲音,問道:“那幾個人是誰?”
雲秋心道:“一個是皇帝的舅子,聽他們自己說這個樸國舅權力很大,手下統領了許多武林高手保衛皇宮,另外兩人就是宮中高手。”
裴淳厭惡地皺皺眉頭,便跟她說些別的話,談了一陣,忽然間一陣寒風吹來,火勢頓時減弱。裴淳感到這陣寒風大是古怪,回頭一望,只見丈許外出現一個全身雪白的人,由頭到腳,無處不白。方自一怔,軟轎中的雲秋心哎一聲,道:“你是冷……冷如冰?”
那個白人點點頭,寒冷的目光掃過裴淳,毫不在意,大步走近轎邊,低聲說道:“我有句話跟你商量。”
裴淳聽商公直說起過,知道這人就是雪山派高手冷如冰,便讓開幾步。
雲秋心訝道:“冷先生請說!”
冷如冰道:“我一直以爲你不會漢語,所以一方面暗暗跟蹤,一方面到處設法找尋通譯之人,白白耽誤了許久,否則在溧陽城內早就跟你商量了……”
說到這裡,廟那邊傳來步崧的聲音喝道:“什麼人?”
冷如冰哼了一聲,轉身望住那邊。
眨眼間樸國舅率領着步、馬二人來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會,樸國舅微笑道:“雪山派向來罕得涉足江湖,尊駕高姓大名?”
冷如冰說出名字,樸國舅連說久仰,踏上一步,伸手道:“兄弟樸日升……”
冷如冰一聲不響,伸手相拉。雙掌一拉,冷如冰但覺對方掌熱如火,內力強勁之極,心頭一震,頓時大爲惕凜。
冷如冰原先以爲這樸國舅只是地位尊榮,是以管領着京城皇宮許多高手,在武林中傳揚出聲名。誰知大有真才實學,武功只怕比許多高手還要強勝。
樸國舅介紹過步崧、馬延與他相見,冷如冰向來不大留心武林之事,可巧這一次夜候南奸商公直,跟少林崆峒及許青竹等打過交道,得知世上高人甚多,自尊自傲之心大減。近日來留心打聽,於當世高手略有耳聞,這步、馬二人之名也曾聽起過,暗暗估計出實是敵不過三人,便也以禮相見。
步、馬二人,一則深知雪山派人向來冷傲之極,二則也察覺出冷如冰練得有奇門功夫,不是尋常庸手。見他竟然禮見,倒是喜出望外,詞色之間甚是客氣謙遜。
冷如冰道:“諸位帶了這位姑娘入山,有何貴幹?”
樸國舅道:“我等帶她來找樑藥王。冷老師敢是跟她有事商量?”他一口就說出冷如冰心事,足見除了武功高深莫測之外,智慧更是高人一等。
冷如冰點點頭,說道:“但我決不會礙及諸位之事,我就等諸位見過樑藥王之後再說不遲。”
樸國舅有意結納此人,若是能夠羅致爲己用,更是理想,這時自是希望多點機會與他接近,便道:“如此極好,日後若然冷老師用得着本人之處,自當略效微勞!”
正說之時,忽地一陣異香送入鼻中,衆人皆是靈警無比的高手,奇香一入鼻,即都閉住呼吸。
只聽上風那邊數丈外傳來陰冷笑聲,接着一個高大的人大步走來。軟轎中的雲秋心喜叫一聲,樸國舅等人頓時知道此人便是飛天夜叉博勒,心中都暗暗惕凜戒備。
博勒遠遠就瞧見轎中的義女和冷如冰、裴淳等人,隨即大步趕來,並沒有聽見他們對答之言。來到切近,只見樸國舅、步、馬三人都安然挺立,心中暗驚,忖道:“那兒又多出這三個高手,冷、裴二人不曾毒倒,不足爲奇,這三人既也無恙,須得小心應付。”
樸國舅上前報出姓名並介紹過步、馬二人,又道出傾慕之意,最後說道:“本人聞說博勒老師在此,特地用轎子把姑娘送來,免得找到樑藥王之時,又須多走一躺!”
博勒道:“久聞國舅坐鎮京師,手下高人極多,如今得見步、馬二位,才知傳言不虛。”
他的眼光掠過冷如冰和站在後面的裴淳,只淡淡點一點頭,暗想:“這冷如冰必是跟裴淳連成一氣,目下不宜動那裴淳。”當下也不問裴淳怎生解得身上之毒,轉過去跟樸國舅說道:“某家在山中搜尋了多日,還未找出樑藥王居住之處。”
樸國舅微微一笑,說道:“本人前些日子聽得閣下要找藥王,便曾派了專人回京博採衆議,其中有一位大喇嘛說,以博勒老師這等使毒高手,定可尋出樑藥王下落!”
博勒訝道:“某家不懂這話之意。”
樸國舅道:“這位大喇嘛法名欽昌,是駐京的大喇嘛中三大高手之一,見多識廣,智慧廣大。他說樑藥王所匿居之地,必定裁植無數藥草。旁的人不消說得,但博勒老師卻當能根據這,尋得出來!”
飛天夜叉博勒怔了一下,說道:“欽昌大喇嘛真是活佛,某家竟沒有想到,多日來苦苦跟蹤那小子……”
樸國舅正待詢問跟蹤的小子是誰,博勒已接着道:“這麼說來,樑藥王住處就離此不遠了,某家這就去找他。”
樸國舅說道:“好極了!”叫起兩名熟睡中的大漢,擡了軟轎。飛天夜叉博勒頭前帶路,樸國舅、步崧、馬延三人或前或後,分開陪伴博勒、冷如冰和雲秋心。裴淳跟在最後,樸國舅只道他捨不得年輕貌美的雲秋心,故此跟來,便也不理會他。
一行人翻山越嶺,經過不少險崖深淵,不久越走越低,走人一座深谷之內。
博勒停住腳步,說道:“這路徑似乎更不好走了,咱們天亮再往前去,已經不遠啦。”
衆人便在這座谷中歇息,到了天色迷濛之時,紛紛起身。裴淳見雲秋心自從博勒出現之後,便垂下簾子,心知她怕博勒責罵,故此不敢與自己說話,正好落得清靜,自然也不去招惹她。
一行人在深谷中走到天色大亮,卻反而越覺幽暗,原來他們穿行在遮天密林之內,荊棘遍地,沉澤處處。這等所在毒蟲毒蛇之類最多,但博勒在前頭開路,所過之處,蛇蟲遠避。
又走了一程,出得密林,但見峰迴路轉,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前面是一片清明開闊的平原,一眼望去,盡是奇花異卉,花樹無數,滿目繽紛,朝陽之下更覺美麗燦爛。
軟轎中傳出雲秋心嬌喚之聲,博勒向樸國舅說道:“此地所植草木無一不是藥物,其中有些性能解毒,所以小女感到不適!”說罷走到轎邊,掀開簾,陽光之下,但見雲秋心極是蒼白,沒有一點活人氣色,但衆人望見了她,卻都感到她泛射出一種奇異的美麗,教人不忍得移開目光。
冷如冰伸手抓住自己下巴,用力一扳,眼光才隨着面孔移開,口中低聲道:“想是妖魔化身……”
裴淳雖然也震驚於她這等不屬人世奇異的美麗,可是他卻容容易易就移開眼光。博勒給她一袋“五毒瓜子”,刷一聲放下簾子。
樸國舅這時才恢復神智,轉眼一瞥,見到了冷如冰、裴淳都望着別處,步、馬二人還有點發怔,心中大感震驚,想道:“冷如冰是雪山派高手,這一派練的功夫能使人心腸冰冷,定力特強。故此他移開眼光,不足爲奇。怎的那村子也能視如無睹?”
但他爲人深沉異常,此時也不說破,衆人向花卉樹木深處走去。這片開闊山谷因花樹甚多,視線不能及遠,衆人四下轉繞好久,才見到靠近山坡那邊,有一間高大石屋,石屋四周都是畦圃,植滿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景色極是清麗,無一絲塵俗之氣。
石屋雙扉半掩,外面貼着一副對聯,上聯是“春暖席雲鋤芍藥”,下聯是“秋高和露種芙蓉”。門楣上橫題着“司藥仙居”四字。
樸國舅說道:“果是仙居之地,咱們這些凡夫有緣到此,不虛平生……”
石屋內悄無聲息,也不知有沒有人。飛天夜叉博勒命轎伕把軟轎停在數丈以外,自己取起那盆荼吉尼花,大步踏入畦圃之內,放置在數叢奇花之間。退出後說道:“這一圃花卉都是最近栽植,沒有一樣不是剋制各種毒性的珍貴品種,某家這就用這一盆荼吉尼花與他鬥!”
衆人聽到大感興趣,都定睛望住那盆綠色的荼吉尼花。片刻之間,本是碗口大小的綠色花朵,忽然間開得更是華美,比原來長大了一倍,四周五色繽紛的奇花部漸漸萎縮,一忽兒工夫,枝枯葉萎,殘花瓣瓣,散得滿地都是。
博勒縱聲大笑,過去端起花盆,又放在別處。原來剛纔只是丈許方圓之內的花卉萎落。
如此不消多說,那石屋門前,好大的一片畦圃,只剩下寥寥數叢。其餘全部萎落。這畦圃本是繞屋一圈,但博勒只摧毀了前面的一截即罷手。那數叢剩下未曾枯萎的,只是博勒安放毒花之時隔得疏了,所以尚有殘餘而已。
衆人見這盆綠色的毒花如此厲害,都不禁大大驚服。飛天夜叉博勒傲然說道:“樑康有藥王之名,但種的千品異花奇草,竟沒有一種能抵得住某家的荼吉尼花,已可見出手段高低!”
石屋中仍然悄無聲息,樸國舅道:“步兄到屋裡瞧瞧,若是藥王在家,須當送上拜帖!”
步崧領命便即奔入屋去。
那石屋前頭是間廳堂,後面有個通天小院,兩邊有兩間並排房間。步崧轉入這後進,四間房通通撞開門瞧了,一是寢室、一是煉藥房、一是堆貯藥品器皿的、一是供下人用的。四個房間都無人蹤。
當下出來說出此情,最後說道:“這樑藥王乃是天下知名的人物,諒必不會躲起,是以也沒有細細搜尋……”
樸國舅微微一笑,向馬延使個眼色。那飛天夜叉博勒聞言怔一下,說道:“步兄這話有理……”
冷如冰不管這等閒帳,毫無表情。只聽馬延大聲道:“既是如此,咱們須得在谷口守候,若是不耐久候,回去也方便些……”話聲才歇,驀地縱過空地,迅快奔入屋去。
博勒睹狀鬥地會過意,大聲應道:“好吧!咱們到谷口等候……”
眨眼功夫,馬延陪着一人出來,裴淳一眼望去,認得正是那個自稱種藥人,只見他身上罩住一件藍色長袍,白綾襪氈底鞋。頷下留着三綹長鬚,容色森冷,卻有一種仙道之氣。樸國舅一揮手,步崧奔了過去,雙手遞上一張名帖說道:“那邊站着的公子就是國舅爺,倘若樑先生不棄,便即上來行禮相見!”
原來步、馬二人成名極早,昔年都見過樑藥王,是以目下不需自我介紹。樑康冷冷道:
“他是當今國舅爺,愛怎麼樣便怎樣,區區難道還敢嫌棄他不成?”
那邊廂飛天夜叉博勒聽明白這人當真就是藥王樑康,心中大感暢快,縱聲而笑,招手命雲秋心一同走到屋前。樸國舅與樑藥王見過,各道傾慕之意,容色間極是謙恭,接着又道:
“這位博勒老師與樑先生還有話說,本人且避開一邊……”
飛天夜叉博勒拉住雲秋心的手,上前道:“某家十八年前便有較量高下之意,孩子,你過去讓這位樑藥王伯伯瞧瞧……”
裴淳大踏步走到樑康身邊,凜然道:“前輩且慢動手……”樸國舅等人都驚訝之極,暗想這村子好生大膽,勢難逃過博勒毒手。
博勒冷冷道:“你要出頭架樑?”這話一出,樸國舅等人不用說,連冷如冰也大爲驚詫,心想博勒是何等身份之人,怎的如此看得起這山村少年?
裴淳說道:“窮家幫九十餘人中毒,你先把解藥給我!”他的目光可不敢移到雲秋心面上。
博勒冷哼一聲,心想這個少年不易打發,何況還有冷如冰支持。當初向窮家幫下手原意只是迫他們請出樑藥王救治,目下既已見到樑康,還是送他們解藥,免得結下深仇大恨的好。
於是取出一枚血紅色的丹藥,丟過去喝道:“給我滾開遠遠的……”
裴淳一手接住,給樑藥王瞧看,問道:“這就是解藥?夠不夠用?”
樑藥王點點頭道:“拿大缸化開,每人喝一小杯就行了。”
裴淳欠身謝過,退開數步。這時禁不住瞧雲秋心一眼,只見她翠眉深鎖,籠愁含怨,一派楚楚可憐模樣。心想:“她一定恨死我了……”
樸國舅、冷如冰等人見博勒果真乖乖送出解藥,更是駭怪,這當兒卻沒有工夫詢問裴淳來歷。只見雲秋心走到樑藥王面前,伸出纖手,意思給他把脈診看。
樑康搖頭道:“老夫不出手救人,小姑娘回去吧!”卻見雲秋心含愁脈脈,極是可憐動人,不覺微微一怔,輕輕嘆一口氣。
博勒冷冷道:“這也使得,你當衆向某家磕三個頭,立下親筆文書,寫明技藝不如某家,甘心服輸。某家憑此得以示天下之人!便不找你晦氣!”
樑康眼中現出怒色,但一閃即隱,頹然搖頭。博勒怒道:“你既不敢較量,又不服輸,這是什麼道理?”
這時連裴淳都做聲不得,雖有助他之心,卻也說不出此理。只見樑康拂鬚望天,全不理睬。博勒喝道:“某家若不結果你性命,難消心頭之氣,接掌!”呼的一聲發出掌力,隔空劈去。
衆人皆知樑康也有一身武功,心想他既不肯顯露醫藥之道,且看他武功如何?心念才動,博勒這一掌力已劈中樑康,樑康連退三步,張嘴吐出一口鮮血,顯然已受內傷,博勒第一掌因防他反擊,不敢用上全力,這時見他全不招架抵擋,反而殺機大起,冷哼一聲,縱上前出手疾拍他胸口要穴。這一掌勁力十足,若是拍中了,樑康縱是個鐵人,也得在胸前留下一個掌印。
樑康視如無睹,仍然不閃不避。博勒手掌快要拍中之際,鬥地想起若是一掌擊斃了他,天下再無人能在毒物上跟自己較量,豈不是終身遺憾,不覺微一遲疑。
裴淳眼看樑康甘心送死,俠氣填膺,縱過來伸手一託,恰值博勒略一遲疑,正好托住他手肘,口中大喝道:“人家不願出手較量,怎可硬迫?”
博勒但覺手肘被託之處疼徹心肺,猛力掙脫退開尋丈,心想這廝口中含着闢毒珠,正是自己這個渾身皆毒之人的大剋星,萬萬碰觸不得,頓時無計可施。
步崧得國舅爺指示,大步上前,拱手道:“小兄弟貴姓大名?”
裴淳說了,步崧道:“國舅爺說裴兄弟武功出衆,但一時還瞧不出裴兄弟家數淵源,特命我領教幾招,瞧瞧猜得出猜不出……”
裴淳自從下山以來,從未與人正式動手較量過,聞言不免有點心慌怯懼,連忙推辭。步崧奉命而來,一則查探裴淳底細,二則支遣開他,免得插在當中礙了博勒和樑康的事,這時哪裡肯依。裴淳受迫不過,又已被他連勸帶拉的弄到一側,心想師父傳了這一身武藝豈是教自己怕事躲避?又想起師叔李星析的豪壯氣度,登時膽氣一壯,點頭應允。
兩人對面站好,步崧喝一聲“得罪了”,揚掌隔空迅劈,這一招只是試探裴淳內力之意。
裴淳心中暗喜,左手托住右肘,雙手力道匯聚右掌上呼地拍去。兩股力道一觸,“蓬”的一聲,各自微微搖晃。
馬延深知步崧內力深厚,猶在自己之上,竟贏不得這裴淳,不覺大驚失色。樸國舅微微一笑,道:“好功力,原來是中原二老趙大先生的傳人……”
冷如冰、博勒都大感駭然,心想這樸國舅眼力之高,當世無二。
此時步崧一晃身欺近裴淳,揚手向他面頰拍去。這一招乃是步崧獨門掌法,一如尋常之人打嘴巴子一般。這步崧稱雄武林的是十七招鬼手,招招都擊向無關痛癢的穴道部位。但他手法掌力與衆不同,中了便是殺身之禍。不知底細之人見他出手並不狠毒,防範較疏,往往一招半式間便送了性命。再者他這一十七招鬼手,因是專門攻襲不打緊的部位,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心法,防的都是要緊經脈穴道,是以碰上了他先天上就大爲吃虧。
裴淳見他出手打嘴巴子,心中大喜,提起右掌向他脈門切去。步崧瞧他手法奇突,霎時間已推想出自己若是縮手,對方便順勢變化,不是一掌擊到胸口要害,便是化作擒拿手法,可使手臂折斷。心中一凜,迅即踏步左閃,裴淳手法一變,不知如何已抓住他手肘,順他左閃之勢,向左一託一拋。步崧登時被他拋開兩丈之遠,雖是不曾跌倒,手肘間也沒有受傷,卻已駭得變顏變色。
衆人都大感駭然,冷如冰說道:“裴兄弟果是盡得趙大俠真傳……”
話猶未畢,馬延冷哼一聲,說道:“冷兄雖是雪山派高手,但若是上前出手的話,只怕比步兄還要狼狽!”
冷如冰也不理他,接着說道:“南奸商公直奉了李大俠親筆書信,南赴令師處送死,只不知何以最近又在江湖上出現?”
他一提及南奸之名,人人都側耳傾聽,大感興趣。裴淳道:“家師見過商公直大哥,隔了兩日,就命他下山離開,在下不知爲何如此發落!”
冷如冰哼了一聲,說道:“那一日商公直身陷重圍,若不是李大俠的親筆信,誰也不肯饒他活命,尊師乃是當世高人,此舉必有深意。可奈商公直仍在江湖興風作浪,裴兄須得擔當此事,拿住商公直交還咱們!”
裴淳登時目瞪口呆,只聽冷如冰又道:“如若裴兄辦不到,那就急速回山,不得在江湖上露面。冷某這就去邀約少林病僧大師、崆峒李不淨道長、洞庭許青竹兄等數人前赴寶山,拜候令師找個公道!”
裴淳吶吶道:“我……我……”
冷如冰道:“你最好立即動身!”他雖是冰冰冷冷,但行事卻極是嚴急,說做就做。
裴淳看出形勢不對,又多了一個滋生事故之人,心中正在着忙,忽聽樑康叫道:“裴少俠請過來說一句話。”裴淳見冷如冰沒有阻止之意,便走過去。
樑康道:“你既是要離此而去,定必先拿瞭解藥去救窮家幫之人……”
裴淳應一聲是,樑康又道:“你把解藥先給我瞧瞧……”
裴淳取出交給他,樑康瞧了一回,順手取出一個瓷瓶裝起,道:“這藥須得收好……”
還給裴淳。
博勒冷冷道:“某家迢迢萬里趕來中原,爲的只是與樑康你較量高低,誰知竟是這等膿包,還膽敢疑惑某家的解藥。等這裴淳走了,瞧瞧可還有人助你!”樑康聽了既無表情,又無言語,誰都測不出他心中想法。
裴淳好不容易纔見到藥王樑康,眼下請他救助李師叔的話沒說,哪裡就肯回山?他心中所想之事,都在面上表露出來。衆人一望而知,冷如冰喝道:“裴兄既是不願回山把此事奉告令師,兄弟只好得罪!”舉步走過來,面色陰冷異常。
飛天夜叉博勒那一日試過他“雪魂功”的厲害,一手拉了雲秋心,一手址住藥王樑康衣袖,退開丈許之外。
藥王樑康訝道:“博勒兄似是十分愛護區區呢!”
博勒道:“你若是凍死了,某家豈不是白來中原一趟!”
樸國舅等三人卻有意要試試冷如冰的功力,他們距離裴淳只有五六尺遠,都不後退。冷如冰雙手齊舉,面色頓時變得更是慘白,口中發出一陣低微異響,若有若無。細聽有如寒風在遙遠的冰山雪谷中呼嘯。
衆人本來甚是暖融融的,鬥地感到一陣酷寒之氣襲到,凍得口鼻間呼吸難通。
轉眼之間,步崧、馬延二人首先忍耐不住,運功催動血氣抵禦寒冷。樸國舅和裴淳都不見有何異樣。又過了片刻,樸國舅微笑道:“雪魂功名不虛傳,果是十分難當,須得運功抵禦才行啦!”話聲未畢,步、馬二人索性盤坐地上,瞑目催運血氣,以本身內功抗禦寒氣。
這時只有裴淳木立不動,瞧他的神氣,根本不曾運功抗拒,步、馬二人牙關得得作響,樸國舅雖是猶有微笑之容,但目光凝聚,分明已運足內功相抗。
藥王樑康打個哆嗦,說道:“好冷,退遠一點吧!”當先退去,博勒心想原來他武功甚差,無怪他剛纔不敢動手。當下隨他退後,雲秋心已凍得一張粉臉變成紫色,心知樑康是爲了她才退遠些,大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