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兩道人影落在外面天井,輕功身法都甚是高明。他們向黑黝黝的屋內望了一望,左邊的人低低道:“這座屋又深又黑,鬼氣森森的,想來不會有人。”
右邊的人道:“越是這樣,就越發要查看明白,不可輕忽。”
左邊的人說道:“我取出火折照照看,這座堂屋似乎沒有別的門窗,甚是可怪……”
他們心中認爲沒有人,相繼踏入門內,其中一個掏出火折,正要點燃,斗然間四方八面風聲颯然,勁力四射。這兩人暴喝連聲,揮動手中大刀抵擋。可是三招不到,都跌倒地上,動也不動。
第一人突然低低道:“他們的喝聲,勢必驚動後援之人。”
第二人道:“咱們留下還是走開?”
第四人道:“黑獄遊魂豈能見得天光人面?走吧!”
他們閃入黑暗角落中,接着響起一陣吱吱的鼠叫聲。裴淳訝異忖道:“此地鼠子如此大膽,倒是罕見之事!”
片刻間鼠聲寂然,他側耳細聽,也不聞那三個人呼吸之聲。正在疑惑之際,天井落下三條人影。都是勁裝疾服,手提大刀。這兩個勁裝大漢衝入屋內,打亮火折,此時照見地上的兩具屍體和裴淳,此外別無人跡。
他們驚奇地打量裴淳,其中一個濃髮虯髯,鼻高目陷的錦衣大漢揮刀指一指屋角,另一個漢子迅快過去,點燃了屋角一張高腳几上的蠟燭。燭光照耀之下、裴淳恍然大悟,心想原來黑獄遊魂們是從那邊角落的厚重木門遁走,剛纔吱吱的鼠聲是掩飾木門開閉聲音而弄出來的。
他見了那錦衣大漢的相貌便不禁記起飛天夜叉博勒,暗忖這大漢不知是色目人抑是蒙古武士?
他們瞧出裴淳沒有動手之意,神態間消失了緊張的神色。錦衣大漢揮揮手,另外兩名勁裝大漢分頭行動,一個從門口出去繞到屋後,另一個奔到角落那道屋門之前,用手搖撼。
木門紋風不動,這個大漢便拿大刀斫劈,片刻間已把木門劈開,裴淳無意中見到他的出手法和刀上勁道,巧妙而雄渾,一望而知身法不俗。
那錦衣大漢道:“你就是最近名震武林的裴淳是不是?”
裴淳心中冷笑道:“我從今以後不使武功,武林二字將與我毫不發生關係了。”當下點點頭,承認自己是裴淳。
錦衣大漢道:“我是普奇,世襲萬戶之職,但並不是駐防金陵的將官……”
裴淳只點點頭,心想這蒙古軍官倒也爽直,元朝時設諸路萬戶府,管領軍隊,萬戶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管兵七千,中府五千,下府三千,每府置有達嚕噶齊,萬戶、副萬戶等官,皆爲世襲。
普奇用大刀指一指地上兩具屍體,說道:“他們都是跟我辦事的人,你爲何見面就殺死他們?”
裴淳道:“我沒有殺死他們。”
普奇道:“他們的武功都很不錯,除非像你這種高手,很難在一照面間便被人殺死,不是你是誰?”
裴淳道:“是另外的幾個人。”
普奇道:“他們是誰!”他嘴角微微含着冷笑,分明不相信他的話。
裴淳道:“我也不知道,連面也瞧不真……”
普奇道:“就算是別人殺的,然則你到此地有何貴幹?”
裴淳道:“是他們叫我來的。!”
普奇道:“他們?你既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一叫你就來了,天下有這等道理?再說,你此來金陵,想必是爲了窮家幫之事,但你不去見淳于靖,助他脫難,反而來赴不相識之人的約,這話講得通麼?”
裴淳大吃一驚,已不暇分說,急急問道:“我淳于兄長有難?他發生什麼事?”
普奇正要答話,破門入搜的勁裝大漢已經出來,說道:“大哥,裡面只有四具棺木,房間很大,密不通風,別無出路。”
普奇道:“讓我親自瞧瞧,老三你過來,這一位是裴淳兄!”他轉向裴淳介紹道:“這是我們五兄弟中的三弟完顏楚。”
這完顏楚身體結實,雙肩甚闊,膚色黧黑。他環眼一瞪,道:“這小子殺死咱們的人,我不理他!”
普奇道:“他說不是他殺的,或者是真話,這事慢慢再調查明白。”說時,過去取起蠟燭,向木門走去。
裴淳爲了要知道窮家幫幫主淳于靖遭難之事,便不乘機走開,跟入屋內,只見這房間空蕩蕩的,右首牆下一排放着四具厚重棺木,每一具底下都用兩列磚頭架高,離地兩尺左右。
他心想那四名黑獄遊魂一定躲在棺木中無疑,卻見普奇在房中轉了一匝,持燭照過每一具棺木,便道:“走吧!”
裴淳忍不住說道:“你們不打開棺蓋瞧瞧,或者裡面藏得有人!”
完顏楚道:“對,我一刀就可劈開一具!”
普奇微微一笑,道:“你們瞧見沒有,這房中到處是蛛網灰塵,分明久無人居。”
裴淳道:“但人家在棺中只躲避一時,與此房有沒有人居住毫不相關!”
完顏楚道:“是啊!”
普奇道:“此房固然如此,這四具棺木上下四周都佈滿了灰塵,若是有人碰觸過棺蓋,定會留下痕跡!”
裴淳怔一下,道:“這話很是!”
完顏楚上去伸手一摸,棺蓋上便留下一道痕跡,此時普奇已當先出去,房中一片黑喑,完顏楚突然怒罵道:“你幹什麼!”大刀揮霍有聲,風力勁疾,顯出功力深厚精湛。
裴淳道:“沒幹什麼!”
話聲未歇,刀風勁疾襲到,裴淳雖然不想使用武功,可是並非願意束手受死,當即一招“鵬翼摩天”,掌勢橫掃出去,盪開大刀劈到之勢,左手駢指點去,指力破空射去,迫得完顏楚倒縱到門口。
他謹記着剛纔指力殺人之事,所以這一指使出七種指法中的“洞微”法門,食中二指雖是駢攏點去,可是兩隻指尖上的力道有奇有正,有剛有柔,這一路指法,最是精微奧妙,難學難精,而練成之後也沒有很大的威力,裴淳時時因此感到奇怪,不明白李師叔的“天機指”
爲何俱備此一法門。
完顏楚大喝道:“大哥,這廝指力好生了得!”
普奇在外面應道:“那是李星橋的天機指,舉世無雙,自然十分了得,你們都出來,我有話說。”
裴淳跟着完顏楚後影出去,只見到後面搜查的另一個勁裝大漢正好跨入,此人短小精悍,雙眉濃黑像兩把刀一般斜斜豎起,殺氣騰騰,他道:“大哥,後面沒有人蹤,二哥把守住後路,他說不見有人出來。”
普奇頷首道:“這座古舊大屋,想必另有暗路可走,老五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一位就是裴淳了,他的天罡九式和天機指甚是厲害,這一個是我的五弟,姓阮名興,乃是安南國人,他的水上功夫十分精妙,在中原還未曾逢到對手。”
裴淳拱拱手,心想這萬戶長普奇的結盟兄弟,現在見了兩個,都不是漢人,其餘的兩個想必也是異族之人,不過,他們彼此間都用漢語交談,卻是可怪之事。
阮興說道:“小弟只聞得中原二老,以天罡九式和天機指獨步中原,自己卻未見過。今晚倒要親自試一試!”大刀一抖,寒光四射,舉步向裴淳迫去。
裴淳搖手道:“在下實是不願動手……”
阮興道:“這可由不得你了,除非你情願死在我刀下!”此人言詞鋒利,口舌便給。
裴淳無可奈何,道:“阮兄何必苦苦相迫?”
阮舉道:“誰叫你在武林中出了名?”大刀起處,挾着勁銳風力,斜斜劈去。
裴淳已來不及取出七寶誅心劍,這時見他內力沉雄,招數奇特,前所未有,不敢怠慢,一招“蘭艾同畦”,雙掌齊出,勢式力道相反相成。
阮興刀招一變,人如靈蛇般滑繞過去,颼的一刀反削對方背脅,裴淳身軀微旋,仍然是用“蘭艾同畦”這一式,但雙手勢式力道都調換過來,只見他左掌一沉,按在刀身之上,右掌閃電般向他手臂斫去,這一式變化奇奧,而且時間勁力都使得恰到好處。阮興的大刀已經不能向外送去,但若是撤刀閃退,則撤刀之時須得運勁用力才奪得回來,時間便阻滯了一線,勢必被他一掌劈中。
可是阮興若是棄刀而逃,面子上又太無光采。完顏楚大喝道:“老五小心!”揮刀騰身撲去援救,只見阮興咬牙抽刀,竟然拼着被對方掌勢斫在臂上,但他抽刀之時,已經翻轉大刀,刀鋒向上,裴淳若是鬆手,他就改爲推送之勢,搠人裴淳肋下要害,若不鬆手,掌心勢必被刀鋒剖破,也是傷筋動骨的傷勢。
另一方面完顏楚也揮刀撲到,裴淳在這瞬息萬變的兇險局勢之下,奇兵突出,右掌本是向前斫去,此時暮地改作拍下之勢,“啪”一聲拍在左手的手掌背上。
阮興抽刀之力尚未用上,但覺手腕一麻,五指鬆處,大刀嗆啷啷掉在地上,不由得面色大變,裴淳此時一指從肋下向後面戳去,“嗤”的一聲響處,迫退了完顏楚。
普奇喝道:“老五別說話,撿起大刀再拼!”阮興彎腰拾起大刀,再度出手。那完顏楚乍退又進,刀招凌厲進擊。逑兩人分兩側夾攻,招式手法都甚是怪異,把裴淳迫得手忙腳亂。
萬戶長普奇朗朗笑道:“好身手!好身手……”大刀插回背上,空手進擊,他的拳路倒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只是拳力甚重而已,可是腳法卻有點特別,一味欺身迫近,大有貼身肉搏之意。
裴淳只畏懼兩把寒氣侵膚的大刀,對於普奇的雙手不大理會。他施出“天罡九式”,嚴密封斫大刀攻勢,局面漸見穩定,斗然間被普奇迫到身邊,見他雙臂作出摟抱之勢,這才吃了一驚,迅快忖道:“若是被他抱住,怎生閃躲大刀?”趕緊縮回攻出的左掌,趁勢曲肘疾撞。
普奇身子一側,肩頭順勢聳頂,“蓬”的一聲,頂中裴淳小腹,把裴淳撞退四五步,他乘勢撲追,一隻手已抓住裴淳胸口衣服,裴淳右手急急翻起,勾住他的臂彎,正要施展擒拿手法破解,誰知普奇身子向前一衝,底下勾住他的腳跟。
裴淳邁不開腳步,被他這一衝,衝得立足不牢,一跤向後仰跌,普奇身軀彎曲如蝦,壓在他身上,利用頭顱、雙肩、雙臂和雙腿分別頂住裴淳四肢,因此,他再也無法發力使勁。
裴淳的下巴也被普奇聽頭頂得向上掀起,全身沒有一處發得出氣力,跟着完顏楚、阮興兩人趕到旁邊,其中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抵住他的面部,另一把抵住他的頸子,裴淳只好息了反抗之心,再不動彈。
阮興咬牙道:“大哥,讓我殺死這廝!”
完顏楚道:“對!這廝武功奇高,此時一刀殺死的好!但老五別出手,等大哥決定!”
普奇說了一句裴淳聽不懂的話,阮興突然一腳踢在裴淳面上,裴淳但覺像是捱了一記鐵錘,痛得吡牙裂嘴,普奇放開他跳起身,此時兩柄大刀分別抵住裴淳上下兩處要害,所以他只好僵臥不動,普奇撣拍身上灰塵,一面說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裴淳,今晚落在我們手中!哈!哈!”
他仰天笑了兩聲,又道:“老實說,當今之世,已經沒有幾個人,值得我們三兄弟合力出手的了!因此之故,我要在你額上烙下一個記號……”
阮興接口道:“小裴,你怕不怕?記號一烙上了,終身磨洗不掉!”
裴淳道:“當然害怕,但怕又有什麼用?”
阮興道:“害怕就行啦!只要你答應加盟結拜爲兄弟,那樣自然不會在你額頭上烙記號。”
裴淳道:“不行!”
阮興怒道:“爲什麼?”
裴淳道:“天下間只有意氣相投才結盟換帖,那有強迫之理?”
阮興怔了一下,道:“若是你答應了,大哥還可指點你如何救援窮家幫幫主,我們都可以幫你出力!”
裴淳聽這話,不禁沉吟起來。過了一會,才道:“我在威迫利誘之下順從了你們的話,將來別人對我施以威迫利誘的手段,我也會出賣你們!”
普奇道:“有道理!老三、老五放他起身!”完顏楚首先收刀退開,阮興哼哈了一聲,才收回大刀。
裴淳一躍而起,心中掠過剛纔動手的情形,忖道:“我當時若在普奇貼近我身體之際,施展天機指法,便不會被他制住,可是這一指定必取他性命,莫說普奇爲人性情爽直豪放,便是兇橫可惡之輩,我也不能出此殺手。”
想到這一點,登時又聯想起先前被黑獄遊魂他們四人擊倒之事,敢情也是沒有發揮“天罡九式”和“天機指”的煞手毒着,纔會落敗。
他搖頭,想道:“我爲何不能狠下心腸?殺死一個人就如此難過痛苦,唉!我這一輩子只怕終不能躋身一流高手行列了……”普奇他們見他嘆氣,都覺得很是奇怪。
普奇道:“裴兄不須難過,你今日雖是被我等制服,但我們這邊是三人合力,傳出去毫無光采可言,所以我們決計不會向外人提及。”
阮興道:“大哥別忘了他殺死咱們手下弟兄之仇,他既不肯與我們結盟,便還是敵人!”
完顏楚爲人魯直得多,一切唯普奇馬首是膽,並不開腔。
裴淳道:“那兩位不是在下殺死的,信不信只好由得你們了,普奇兄若肯賜告我淳于大哥遭難之事,感激不盡!”
普奇爽快地道:“這有何不可?淳于靖目下不但有殺身之厄,連幫主之位也怕保存不住!”
裴淳驚道:“是幫中之人叛變於他?”腦海中浮起窮家幫諸人的忠義慷慨,覺得此事難以置信。
普奇道:“不錯,據我所知……”
剛剛說這一句,裴淳使用手勢阻止他說話,插口道:“在下急於去見淳于大哥,還望普奇兄指點明路!”
他邊說邊搖頭,普奇訝然想道:“嘗聞裴淳忠厚老實,不會使用智計手段,但今宵親眼所見,卻不是有勇無謀之輩。”
他口中應道:“淳于靖的事,我也只聽到這麼一點點傳聞,至於他目下在什麼地方,我可不知道了!”說時,向阮興使個眼色。
阮興立刻接口說道:“大哥,四弟在外面比手勢要你出去。”
普奇道:“咱們一塊兒走。老四想是有所發現,裴兄留在此地抑是離開?”裴淳沉吟一下,心想:“這普奇雖然爽直豪俠,可是畢竟是蒙古軍官,他的結拜兄弟都是外國人,實在不能予以信任,那黑獄遊魂們雖然曾對自己下煞手,可是他們一則都是漢人,二則他們口中管自己叫做‘小裴淳’,大有親熱之意,在真相未明之前,不便把黑獄遊魂們之事說出,但同時也不能讓黑獄遊魂們完全聽到普奇的話。”
裴淳懷疑黑獄遊魂們還藏在密室內棺木之中。
因此,他這刻一方面要跟他們出去,以便詢問有關淳于靖的詳情,一方面又生怕離開之後,黑獄遊魂他們趁機遁走,永遠也查不出他們是誰。
他正在遲疑不決之時,忽見門外曙色透入,已經是破曉時分。登時大爲放心,忖道:
“他們說過不能見到天光和人面,眼下天色已明,不須耽憂他們逃走。”
於是說道:“在下一夜未返旅舍,實在放心不下馬匹等物,須得回去瞧瞧。”
他們一齊出去,到了門外,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只見這人身量高瘦,渾身黑得像炭一般,鼻高目陷,手臂掌背等處,黑毛毿毿。頭上用黑布裡紮起來,分明又是個外國人。
普奇道:“這是我們的老四馬加,乃北天竺健馱羅國人,擅長地遁隱形之術……”
裴淳跟他行個禮,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外國人。”他從佛經及高僧西行求法的故事上,約略得悉天竺國的情形。其時蒙古人擁有西域諸國,故此有天竺國之人到中原來,也不是稀奇之事,以往則只有傳法的天竺僧侶到過中國。
他見這馬加相貌忠直,不似狡獪邪惡之人,便在客套之時,隨口問他健馱羅國有多大,他是屬天竺四姓中的哪一種?
馬加道:“敝國面積只有千餘里,某家屬四姓中的剎帝利。裴兄對敞國之事居然曉得不少,某家十分敬佩。”
裴淳道:“在下記得北天竺共有十八國之多,馬加兄信奉的想必是吠擅多教?”
馬加益發駭異,道:“正是!”滿面皆是敬佩之色,原來他自到中原以來,歷時數年,還未見過一個如此諳知天竺之人。天竺國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大部,分爲無數小國,中國雖說遠在魏朝甘露五年,朱士行西行求法,爲赴天竺之第一人,至今歷史悠長,但其間赴天竺的水陸六路,時通時斷,中土之人對天竺國大都茫然無知。此所以馬加對裴淳又是敬佩又是感激,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歡喜心情。
其時印度經過兩百餘年前回教徒人侵,佛教在印土已零落殆盡,所以裴淳絕口不提佛教之事。約略談了幾句吠擅多派的聖典“根本思維經”的話,便轉向普奇動問淳于靖的下落和遭遇。
普奇道:“眼下天色已明,裴兄何不移駕下處,共進食並商議幫助淳于幫主脫難之事?”
裴淳覺得他熱心得甚是奇怪,以他身爲萬戶之職,應當與抗元的窮家幫過不去纔是,怎會反而熱心救助淳于靖,莫非是其中有什麼陰謀?他自知不是擅長計謀的人,所以不敢置身其中。心想:“我須得設法推辭,但不可得罪了他,又須探出淳于大哥的下落才行。”
當下說道:“在下聽得淳于大哥有難之事,心中萬分焦急,寢食難安,實是不敢奉擾。”
他略略一頓,窺見普奇並無不悅之色,便又道:“我淳于大哥可是居住城內?”
普奇微微一笑,道:“昨夜他還在城內,但現在是不是還在便不知道了,昨夜是他危難當頭的要緊時刻,可惜我們派出去跟蹤你的人被你點住穴道,以致直到快要天亮之時才找到你!”
裴淳大吃一驚,道:“什麼?昨晚跟蹤我的兩人是你們手下弟兄?唉!我真該死……”
普奇接口道:“我們也曾設法營救,但那個與淳于靖爲難的人,本身武功高明之至,還有許多高手暗中保護,我們不便露出形跡,所以打算找你出頭!”
裴淳急得連聲嘆氣,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阮興突然插口道:“大哥,此事恐怕己經無從挽救,說給他聽也沒有用處,不如不說!”
裴淳心中大急,焦灼地望住普奇。
阮興又道:“況且小裴跟咱們沒有相交之意,想是瞧不起咱們,這事讓他自己慢慢訪查……”
裴淳正要說話,馬加搶先說道:“老五你就是這樣的小氣,我瞧裴兄爲人很不錯,最好把內情都告訴他。”
阮興道:“四哥有所不知,剛纔我們要跟他拜把子,他卻不肯。”
馬加道:“咱們跟他第一次見面,他不曉得咱們爲人行事,自然不敢輕率叩頭結拜……”
他極力偏袒裴淳,裴淳大爲感激,不禁覺得這些人都甚是直率可愛,即便是屢屢與他爲難的阮興,也不算可惡,因爲他想的說的都自有他的道理。
普奇緩緩道:“好吧,我把所知的都告訴你,淳于幫主的對頭,就是以前篡奪幫主寶座的人,姓杜名獨,這姓名念起來很不順口,他的人也像姓名一般的彆扭難惹,他的武功比淳于靖精深博雜得多,昔年不知爲何敗在淳于靖手下。這些年來勤修武功,現下又得有力人物之助,南來金陵,他用什麼手段我不大清楚,只知他有法子制服淳于靖,重登幫主之位!”
裴淳這時反而定下心神,道:“窮家幫上上下下,都極是推戴淳于大哥,怎會讓奸人得手?”
普奇道:“我也曉得這個情形,但淳于靖最近的表現,好像無法抗拒這個對頭,這自然不關武功高低,要知杜獨縱是殺得死淳于靖,也不能登上幫主之位,號令幫衆,所以其中必定有極厲害的陰謀詭計,只有你面見到淳于幫主,纔打聽得出實情,而我們得知隱秘之後,才能幫助他擊破杜獨的陰謀詭計……”
說到此處,空中一個人飄落地上,只見這人面白無須,約是三十五六歲,態度文雅,相貌清秀,身上披着一件長衫,若不是手中提着一口連鞘大刀,決計想不到他跟普奇這些人有關。裴淳心想:“原來他們兄弟五人之中,也有一個是漢人……”
普奇已介紹道:“這是我們的老二,姓閔名淳,乃是高麗國人氏。”
裴淳斗然間覺得心頭一輕,透一口大氣,道:“原來閔兄是高麗國人氏,在下曾經見過另一位貴國奇人樸日升國舅,加上閔兄,一共見識過兩位了,可見得貴國人才輩出……”
閔淳見他說話誠懇,且以樸國舅與他相提並論,更是高興,不覺大生好感。裴淳又見他手中提着一柄利刀形式奇特,比常見的刀長了不少,刀身也窄一些,有點似劍而只有一邊鋒利。
閔淳見他注視自己手中之刀,便道:“兄弟年幼之時,飄洋過海到扶桑國,居住多年,投拜京都上泉派門下,學得東瀛刀法的。”
裴淳泛起好奇之心,真想見識見識東瀛刀法的奧秘。但他卻按捺住了這個念頭了,心思轉回盟兄淳于靖身上,當下道:“在下今日拜識諸位,幸何如之,容我異日再向諸位請益。”
普奇說道:“你心中的焦灼惶急都形諸神色,可見得你當真是個情深義重的人,淳于靖有你這麼一位兄弟,真是大大的福氣,現在你去辦你的事,倘若需要人手,可派人到本城萬戶府通知我一聲,我將約同四位盟弟爲你出力助戰。”
說罷便與他告別,言談舉止極是豪俠爽快,裴淳目送他們走了,心中又是喜歡,又是驚疑,他無論怎樣都想不通,這位蒙古軍古普奇,爲何對自己這麼好?又爲何肯出力幫忙窮家幫?而他們這五個國籍都不相同的武術高手,怎會碰在一起結爲兄弟?
幸而他不需急於弄明白這些問題,當下轉身又奔入屋內,眨眼間已回到第三進的堂屋之內,四下寂無人聲,密室木屋仍然打開着,他站着不動,過了片刻,密室內仍然沒有絲毫聲息。
約摸過了兩盞熱茶時分,密室內突然傳出一陣聲音,似是換衣之聲。
他無聲無息地飄到門邊,探頭內視,只見一個人正在脫掉身上的黑衣,露出赤裸的背部,底下只有一條短褲,可以見到大腿。
這個人是個年紀相當大的男子,那是從他披垂的灰白長髮瞧出來。可是他的肌肉仍然十分結實,沒有一點衰老鬆馳的現象,然而在背部有許多長長的疤痕,極像是被鞭撻過之後留下的痕跡。
那人迅快地換上一身普通人穿着的青布衣服,把長髮盤起,用帽子罩住,雙手又在面上摸了一會,才捲起黑袍,挾在肋下,這才掉轉身軀。
只見此人面貌醜陋,左頰上有一塊疤痕,他一直走出堂屋,穿過前面兩進屋宇,到達街上。
裴淳早就屏住呼吸窺看,那人回頭之時,便縱上屋角抓住梁木躲避,居然不曾破敗了行藏,這刻遠遠跟蹤着這人,心想只要跟他到他要去的地方,就有線索查得出他們的來歷,原來這人先時頭髮披垂,一望而知便是黑獄遊魂之一。
那人在街上一家飯館子買了一大包食物,匆匆南行不久,出了武定門外,順着大路慢慢的走,不久,漸漸走近雄踞山頂的雨花臺。
裴淳更加覺得此人行跡詭異,心想他大概是在雨花臺約得有人見面,那人果然向山上走去,眨眼間已失去蹤跡,裴淳連忙快加腳步奔去,正走之時,樹後轉出一人攔住他去路,定睛一看,原來就是那頰上有疤痕的漢子。
這人面上毫無表情,皮肉不動地冷笑一聲,說道:“老兄往哪兒走?上面有探馬赤軍把守,列爲禁區,你難道不怕殺頭麼?”
裴淳一怔,聽那口音似乎從未聽過,不過他可以改變口音,不足爲奇。但上面列爲禁區之事他自然不知,這一來勢難推諉說是遊覽名勝古蹟,一時之間無言可答。
那人又道:“不怕殺頭的人很少,你既然無緣無故地到此,可知你是跟在我後面來的,嘿!嘿!我猜得對也不對?”
裴淳仍然做聲不得,那人轉身向樹後走去,一面道:“你敢不敢跟我來?”
裴淳第一次有了開口的機會,大聲道:“敢!”舉步走去。穿過數重灌木叢,忽見一方平坦草地,左方可以望見山下低處,景色甚佳。
那人在草地坐下,打開手中紙包,說道:“這兒板鴨燻雞皆有,你愛吃便吃。”說罷,盤膝而坐,望也不望那包食物。裴淳見他自家不取食,自然滋生疑竇。可是爲了不能示弱,兼且當真飢餓不過,便一徑取食。他自從有過被飛天夜叉博勒使毒的經歷之後,反而不怕別人下毒,吃得十分放心,津津有味。
那人慢慢道:“我姓楊……”
裴淳咽一聲吞嚥了口中雞肉,不再取食,說道:“原來是楊兄!小弟裴淳。”
姓楊的那人說道:“我的名字是不善二字!”
裴淳很想問問他這個姓名是真是假,但他素來忠厚,這種話很難出口,嘴巴只動了一動,沒有出聲。楊不善又道:“裴兄已曉得我的姓名,又吃飽了肚子,何不回去辦你自家的正事?
要知你跟着我也沒有用處,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
裴淳道:“在下只要請問楊兄一事!”
楊不善道:“什麼事?”
裴淳道:“黑獄遊魂是何人支使,把在下困住了一夜,以致耽誤了救人的時間?”
楊不善沉吟一下,道:“恕我不能奉答!”他坦白地拒絕答覆,反而使得裴淳覺得無計可施,楊不善又道:“你最好別卷人這個漩渦之內,還是早早回到師父身邊,勤修武功,將來當可無敵天下!”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裴淳搖頭道:“在下自昨夜失手之後,就不打算再練武了,唉!黑獄遊魂他們一定恨死我啦!”
楊不善道:“這也不然,他們都不恨你,反而羨慕那已死的同伴,因此你仍然去修煉你的武功,不必放在心上。”
裴淳心下一陣迷糊,道:“這就奇了,難道你們之間都有深仇大恨?可是你們卻是羨慕而不是高興,似乎又不是有仇恨……”
楊不善道:“告訴你也不妨,我們活着只是受罪,倒不如早點死了,免得受罪。好啦!
咱們言盡於此,你請吧,我也得走了!回去記住好好的修習武功。”
他一直提醒裴淳要好好的修習武功,裡頭似是大有文章。裴淳心中一動,想道:“要他多露一點口風,只好哄他一鬨!”當下皺起眉頭,道:“不,我決計不練武了!我回去種田度日,永遠不再管別人的閒事,或者削髮出家,在佛前懺悔殺孽大罪……”
這裴淳別的不行,但有一宗別人萬萬不及的,便是他不哄騙人則已,一騙就行。只因他一來忠厚老實之名武林皆知,二來他那副老實不過的樣子,講什麼話別人都會相信,尤其是越是深於世故之人,越是容易信他的話。
楊不善驚道:“那怎麼行?中原家派雖多,但卻以中原二老最爲精深博大,獨步武林,你若不能傳他們心法,追步前賢,我們豈不是……”豈不是什麼沒有說出口,但裴淳卻已曉得自己修習武功與他們竟有關係。
他裝出固執的樣子,搖頭道:“我決計拋棄武功,誰也別勸得住我!”
楊不善急得搓手,連連道:“不可以……不可以這樣……”爲什麼不可以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裴淳認爲時機已經成熟,意態消沉地道:“武功對人有害無益,使我殺死一個從不相識、無怨無仇的人,又不能使我救得淳于大哥之難,練來何用?你說是也不是?”
楊不善道:“我跟你說過,那個被你殺死之人,決不會怪怨你,至於你淳于大哥的危難……”
裴淳不覺豎起耳朵去聽,他沉吟片刻,才道:“你我先談妥一件事,我才能把救他之法透露!”
裴淳忙道:“什麼事!”
楊不善道:“假使你因我的話而救得淳于靖之難,那麼你武功練好之後,也得搭救我們!”
裴淳訝道:“你們?”
楊不善道:“不錯,你答應打破黑獄,那時便沒有遊魂啦,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裴淳老老實實地搖頭,道:“一點也不明白!”
楊不善發急道:“你真笨!”隨即發覺不妥,連忙道:“對不起,我一時情急……”
裴淳道:“沒有關係,我實在笨得很。”
楊不善道:“但望你當真不要介意,假使你曉得我們找人幫助的機會是多麼的難得,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了。”
裴淳道:“在下真的不介意。”
楊不善望望天色,道:“糟啦!我得趕回去了,閒話日後再說,關於淳于靖的危難,便因杜獨而起,淳于靖的住處我們不曉得,但杜獨的住處卻可以告訴你。至於杜獨的武功及爲人,以你跟淳于靖的交情,想必知之甚詳,我毋庸多說。”他口氣中流露出匆急之色。
裴淳拱手道:“多謝楊大哥……”
楊不善道:“這個稱呼不對,我在廿多年前已認識令師,其時你還未曾出世。”
裴淳道:“多有得罪,望前輩宥恕!”
楊不善道:“其實我跟令師只是點頭之交,你叫我一聲大哥也很恰當。”
裴淳見他要走,連忙道:“楊大哥,你……你們有什麼危難?”他爲人老實,所以楊不善叫他怎樣稱呼,他就怎樣稱呼。
楊不善道:“剛纔我不是說只要你能打破黑獄,就沒有遊魂了麼,我們的危難就是黑獄!”
裴淳道:“這黑獄在什麼地方?”
楊不善道:“我不能告訴你!”
裴淳訝道:“爲什麼?”
楊不善道:“因爲你不曉得黑獄在什麼地方,所以找尋之時,勢必要到處打聽,這一來就顯示出我們沒有泄漏機密了!”
裴淳怔了一下,道:“這話很是,但我一輩子也不會想得到這種道理!”楊不善把杜獨地址說了飄然自去。
裴淳也向回頭路走,邊行邊想道:“以他們幾個人的武功,居然還被黑獄所困,那地方的厲害可想而知。且他們雖然離開黑獄,可是仍然十分的遵守規條約束,這也是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看看快到武定門,便記起這次趕來金陵之故,當下向人打聽那窮家三皓落腳的祠堂,輾轉尋到,只見這座祠堂荒涼破落,進去一瞧,不見三皓影蹤。
出去向附近玩耍的孩童打聽,也都不知那三個老人家幾時離開的,他又回到祠內,四下一瞧,角落處果然有一口破水缸,他奔過去移開水缸,地上果然留有字跡,細細一看,原來是淳于靖三個字。
裴淳把水缸放回原位,皺眉尋思,忽然聽得一陣紛沓步聲似是向這邊奔來。他心中一動,想道:“來的不知是什麼人,我且藏起來瞧瞧!”遊目一瞥,祠中空蕩蕩的,竟無處可堪藏匿。
眨眼間步聲停在祠門外,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大夥兒在外面等一等,待我們幾個人進去叩見老祖師他們。”
另一個人接口道:“請問趙長老,這個‘我們’是不是包括兄弟等數人在內?”此人話聲冰冷,一聽而知這人的性情殘忍無情,中氣極足,顯然內功深厚。
此時門外站着一大幫叫化子,除了趙、錢、孫、李、週五位長老背上負九袋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也揹着九個麻布袋。
這兩個九袋高手中一個年紀跟五長老相若,面色蠟黃,鬢髮泰半灰白,梳理得十分整齊,身上衣服也甚是整潔,背上斜背一口長劍。另一個九袋高手年約三十五六,長得嘴尖腮小,身軀枯乾瘦小宛如猴子,他的兵器是把金光燦然的利刀,比普通的刀較爲短薄,似是配合他的身材腕力,這兩人眉宇間都有一種陰森之氣,用的兵刃也違反窮家幫傳統的鋼杖和軟鞭。
趙一悲長老望住那個形如猴子的九袋高手,道:“侯長老這話問得奇怪,謁見三位師祖,自然有侯長老和黃長老的份!”
侯長老點點頭,當下七個人跨入祠內。其餘十餘名八袋及七袋弟子,都肅立門外。錢二愁首先道:“噫!祖師們不在啦!”
孫三苦道:“想是出去散步了!”
黃長老冷笑一聲,道:“孫長老這話哄誰?三位老祖師從來不外出散步,若然不在屋子裡頭,那就是離開該地,兄弟深信三位老師祖不會在晚年改變了習慣。”
趙一悲道:“不錯,三位祖師慣例是如此。但他們到別處去,竟沒有示知我們一聲,卻與他們平常行事不同。”
黃、侯二人齊齊冷笑一聲,趙一悲面色一沉,道:“兩位長老可是不信?”
黃、侯二人眼光一掃,只見其餘四長老微現怒色,便斂去冷笑之容,侯長老道:“三位老祖師忽然有這等奇怪舉動,着實可怪,尤其是目下正在幫主立即接位視事之際,三位老人家突然不知去向,未免奇怪!”
趙一悲不悅道:“接掌幫主大位之事極爲重要,特別最近元廷方面大有對付本幫之意,現下正是緊要關頭,本人心中的着急豈下於兩位長老?難道故意隱起三位老祖師下落不成?”
黃長老立即道:“兄弟沒有這個意思!”
侯長老也連忙否認,雖是如此,他們眼中都泛射出詭詐疑惑的神情,趙一悲這才恢復原來的神色,說道:“大家想一想看三位老祖師會到什麼地方去?”
祠堂內沉寂了片刻,侯長老目注屋角的水缸,道:“奇怪,這口水缸爲何反轉過來!”
衆人都向那水缸望去,趙一悲面色忽變,道:“不好了,三年前劉大祖師曾吩咐我說,若是他住處的水缸反轉放置,必遇非常之事,可把他老人家留下的密柬打開便知。”說時,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
侯、黃二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錢、孫、李、週四老卻都急出一頭大汗,侯、黃二人見了又不能不信。
趙一悲又道:“眼下本幫正值淳于幫主留書辭掉幫主之位,並且指定由杜幫主接掌,他本人已不知去向,此舉極是奇怪,所以須得謁見三位老祖師,才能作最後決定,但這時又發生如此變故,實在教人驚心動魄。”
侯長老道:“趙長老趕快拆看留示,便知端的!”
趙一悲面色一沉,其寒如水,黃長老不等他發言,已經迅速喝道:“建功兄不可多言,按本幫規矩,老祖師的遺示在哪一位的手中,他就等如是三位老祖師了,咱們都得恭敬候命!”
侯建功小眼睛微微一瞪,低頭不語,趙一悲面色略略緩和,道:“侯長老是近年才加人本幫,有些規例不明也是人之常情,須知老祖宗留示之事,本長老從未向任何人道及,連他們這四位老弟兄也不曉得,本長老一向秉公行事,從無私念。”
黃長老道:“趙長老的公正不阿,天下皆聞,自是不消說得!”
趙一悲率先向水缸跪下,雙手高捧那個小包,其餘的六人都跟他跑下,趙一悲恭恭敬敬地拆開小包,許多層油布之後,便是一個信封袋,打開封袋,裡面一塊破舊瓦片,原來窮家幫規矩是不用紙張筆墨,專用竹木磚瓦等物刻字代紙。
趙一悲一看之下,大叫道:“什麼?”後面六人見他如此激動,都驚駭交集,但誰也不敢出聲,過了一會,趙一悲把瓦片傳到後面,自己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衆人傳觀那塊瓦片,只見上面只刻着“冤冤相報何時休”七個字,登時明白三位老祖師定是結下極厲害仇人,情知遲早會被加害,是以預留遺言,好教本幫得知他們遇仇遭害,這句冤冤相報何時休的話雖是大有感慨之意,但也是命他們報仇的意思。
大家都哀悼地俯伏地上,良久,趙一悲起身,衆人才紛紛起來,他道:“咱們即速查究老祖師們的仇家,決不干休。”
當下紛紛踏勘細查,裡裡外外都不放過,希望找出一點線索,可是人人都毫無所得,黃長老嘆道:“三位老祖師昔年威震天下,聲名更在中原二老之上,卻不料在耄耋之年,遭了仇家暗算,竟連一點動手的痕跡也沒有,難道說他們英雄一世,到而今竟然衰老得武功盡失,無力反抗?”
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哀情,口氣十分哀傷,趙、錢、孫、李、週五老都愴然下淚,獨獨那侯建功面不改容,雙眼骨碌碌的直瞧那口反扣地上的破水缸。
侯建功到底忍耐不住,道:“諸位長老都曾經親炙老祖師風範,領受訓誨,所以哀痛逾恆,但目下還須節哀順變以報仇雪恨爲先,兄弟眼見諸位踏勘過此祠內外,獨獨這口不缸不曾觸動,兄弟願聞其故!”他這一次可不敢冒失碰觸那口水缸了。
趙一悲道:“那是老祖師們唯一留下手澤之物,我們實是不忍碰觸,有煩侯長老上前查看。”
侯建功心想:“原來是這等混帳原故,倒害得我半天不敢走近那口破水缸……”大踏步走過去,抓住缸底提了起來。
裴淳正是躲在水缸下面,他聽見侯建功走過來的步聲,心中大急,當即緊緊縮在缸內,用手腳撐住周圍,侯建功提起水缸之時,裴淳吸一口真氣,身軀減輕了大半。
侯建功是何等精明厲害的人,一提水缸,便即發覺重量不對,心中大感疑惑,便待翻轉水缸瞧看,忽見地上有字,眼光掃過便已瞧得明白,大聲叫道:“淳于靖……”
諸長老奔上來瞧看,侯建功明明曉得水缸內有古怪,卻不再查究,輕輕把水缸放在一旁。
大家都見到“淳于靖”三字,趙一悲失聲道:“這是關二祖師的手跡!”話一出口,頓時曉得那杜獨的幫主已經當定了。
要知十九年前老幫主去世,遺命由淳于靖接位,杜獨在窮家幫十大高手之中居首,依照老幫主遺命擁立淳于靖,但時隔半載不到,淳于靖忽然不知去向,也沒有留言遺示,窮家幫之人苦苦訪尋了半年,才正式宣佈由杜獨攝位。又過了三年,杜獨忽然失蹤,淳于靖卻出現了。
幫中十大高手除了杜獨和趙、錢、孫、李、週六人之外,那黃長老黃求也是其中之一,餘下的三個已經歿世,那次杜獨失蹤,黃求也同時不知去向,趙、錢、孫、李、周等五老心中都明白,杜、黃二人失蹤與淳于靖有關,可是淳于靖不說,他們也不便多問,而由於淳于靖幫主之銜未曾取消,所以不用另行安排。
如此過了十六年之久,失蹤奇事又告發生,不過這一回淳于靖是留言指明由杜獨接位,而杜獨也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趙、錢、孫、李、周等五老跟隨淳于靖多年,深知他爲人忠義熱腸,是以敬愛無比,但他們雖有擁護淳于靖之心,無奈淳于靖已經失蹤,又有親手刻在瓦片的留言,所以他們也沒有辦法可想,只好率了黃求和杜獨帶來的侯建功兩人前來謁見三皓。
趙一悲等五人是打算把責任推給三皓,倘若三皓不同意,他們五長老有足夠力量可以統率全幫反對杜獨,這本是極嚴重要緊的關頭,哪知變故突生,三皓遭遇了仇家不說,還親手刻下淳于靖的名字。這兩宗事湊起來,顯然是說淳于靖加害三皓。
他定一定神,凜然道:“咱們窮家幫代代相傳,以磚瓦木石代替紙箋的寫字之法,別人決計不能假冒筆跡,眼下這三個字確是關二祖師手澤,本長老斗膽說一句,那就是前幫主淳于靖雖然爲本幫屢建奇功,但在今日這等情形之下,本幫上下應擁戴杜幫主,傾力搜查淳于靖下落……”
黃、侯兩人都連聲讚美,其餘四老都不出聲。祠內這番經過,外面衆弟子無不知悉,除了三個是杜獨帶來的八袋高手歡呼慶祝杜獨登位之外,別的人也都默默不語。
不多時,祠堂內空寂如故,裴淳從缸底爬出來,滿頭滿面俱是冷汗。他早就被自己做下的無心之失駭得神智不清,這時坐在地上直喘氣,過了一會,才恢復清醒。驀地跳起身跌足不己,舉手打了自己幾個清脆的嘴巴,然而卻驅減不了心中的悔疚,原來他忽然醒悟處置大是失當,應當在侯建功掀起破缸之時,挺身而出。
他當時失去這個機會,現在縱然追上他們分說,他們也不能輕易承認,何況他發了半天呆,現在哪裡還追得上他們?
他極是憤恨自己的愚蠢誤事,恨不得把腦袋敲破,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離開祠堂,茫然走去,昏頭脹腦的走了一程,忽然一陣蹄聲從後面奔馳而到。
眨眼間四騎越過了他,停下來攔住他的去路。
裴淳擡頭一看,從那四個騎士的裝束認得出乃是衙門中之人又見他們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覺得甚是奇怪。
左首一個大漢喝道:“你叫什麼名字?”
裴淳嘴巴才張,驀地想起自己在武林中已頗有名聲,不可隨便對這些人說,是以吶吶說道:“我……我……”
那大漢問道:“你不想把真姓名說出,是也不是?”
裴淳老實地點點頭,那大漢又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若是乖乖地跟我們回去銷案,那就萬事皆休!”
裴淳道:“若果不跟你們回去呢?”
那大漢獰笑一聲,道:“有些事不是我們上頭做得了主的,迫於無奈的話,我只好找旁的人出氣,我這意思你懂吧?”
裴淳搖頭道:“不懂!”
那大漢現出怒色,道:“就算你當真不懂,那我告訴你,你的一些親戚朋友別想混下去,我們的頭兒最多挨幾句罵,但你的親友們,哼,不家破人亡纔怪哩!”
裴淳吃了一驚,忖道:“他們敢是認錯人了?”想起許多無辜良善的老百姓,心中俠氣陡生,道:“你們要求怎麼做?”
那大漢冷冷一笑,道:“跟我們回去,今晚暫時在牢房中歇夜,也許還要打上幾板子,然後安安份份地做你活,不許違反國法章規。”
裴淳心中大是疑惑,想道:“不知是那一種規章?要說是犯了法,這些公人怎會如此好商量?可見得不是觸犯刑法。我眼下要走的話,他們再來一百人也攔不住我,可是好多良善小民,卻要因此之故,受到家破人亡的禍殃,我怎能撒腿一走?”
於是點頭道:“好吧,我跟你們回去就是!”
那四個大漢面色都和緩下來,當下掉頭向金陵城走去,越過好一段畸嶇山路,纔到了平坦大道,裴淳這時也就明白這件事所以誤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便是因爲自己茫然信步而行,竟步入荒野之中,所以這些公人便認定自己是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