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逸竟熟悉此地的道路,一徑帶他走到一座亭子裡,但見四下被假山流水及扶疏的花木圍繞,甚覺清幽。他又嘆息一聲道:“兄弟在此處已度過一宵,這一夜當真比一年還長。”
褚揚很明白他說的就是昨夜,因爲昨夜是薛、裴二人的洞房花燭夜,所以在他這個情場失意之人而言,這一夜當然十分難熬。他尋思了一下,便道:“兄弟雖是明白彭兄的心情,卻不知與幫忙之事有何關聯?”
彭逸道:“兄弟本來有法子阻止薛姑娘嫁給裴兄,但我卻沒有任何行動,只在這座亭子之內躺了一日一夜。正因此故,我才須得褚兄幫忙。”
褚揚聽了更加不解,勉強笑道:“彭兄如此成全他們,這犧牲不可謂不大了。只不知你有何法可以阻止這件喜事?”
彭逸沉重地道:“兄弟乃是奉了辛仙子之命趕來。辛仙子一方面嚴命辛姑娘盡力破壞此事,另一方面又以李星橋老前輩的性命威脅裴兄,迫他延擱婚期。”
褚揚大吃一驚,道:“原來如此,若是你在婚禮之前發動,這兩重阻止果然可以使他們不能結合。”
彭逸說道:“以辛仙子的計算,兄弟無論如何耽擱法都能在婚期前趕到,但兄弟想過又想,總覺得不能拆散他們這一段姻緣,所以終也大膽違令。”
褚揚道:“然則彭兄回去如何交待呢?”
彭逸又道:“兄弟自思唯有一個法子可以推卸責任,那就是兄弟跌斷了一隻腳,無法趕路。”
褚揚大吃一驚,道:“你要我打斷你一條腿麼?”
彭逸道:“正是如此,只不知褚兄肯不肯幫這個忙?兄弟雖是能夠自行擊折腿骨,但自己下手的話,恐怕瞞不過辛仙子之眼。”
褚揚激起無限憐憫,嘆一口氣,道:“你爲何要這樣做?你既然暗戀薛姑娘,何不依令拆散他們,如此你還有機會。”
彭逸道:“兄弟也曾想過千萬遍,但總敵不過一件事,那就是我深知薛姑娘心中愛的是裴兄,而我愛的是她。我既然愛她,自當使她美夢實現,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褚兄你說對也不對?”
褚揚惘然道:“你做得對,不過卻苦了犧牲之人。唉!像彭兄可當得上是善於用情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彭逸腿上,心敘他要腿骨折斷得有如跌斷的一般可說是找對人了。我只須使出一種手法就可以辦到。
彭逸說道:“請褚兄下手吧,若是此舉瞞不過辛仙子,兄弟損失的不止是一條腿,恐怕連命也得賠掉。”
褚揚頷首道:“這話說得不錯,但還須準備一些夾板繃帶之類的用物,並且須得煮點藥物敷貼。否則你這條腿說不定真保不住。”
彭逸道:“一切都準備好啦!”說時,走到亭外一處樹叢中,取了許多物事進來,正是夾板等物。他又道:“但兄弟自思若是要保存一命,只有在接骨捆縛夾板之時,把斷骨之處錯開一點,雖然終身變成跛子,但此舉定可瞞過辛仙子無疑。”
褚揚不能不同意他的說法,可是此舉未免對他太殘醅了。心想裴、薛夫婦在歡樂之餘,可曾知道有人爲他們作如此重大的犧牲?
彭逸的舉止甚爲瀟灑,因此褚揚更感到觸目驚心,忖道:“如此瀟灑風流的人物,往後跛了一腿,這等痛苦恐怕比殺死他還甚呢!”
不久,一切停當,彭逸道:“有勞褚兄下手。”
褚揚伸手從他膝蓋摸起,摸到一處,道:“咱們都沒帶止痛之藥,倘若彭兄乃是普通之人也還罷了,只須一陣劇疼就可以昏過去。但彭兄武功高強,決計不會昏倒,這樣在包紮之時,定然疼痛難當。”
彭逸微微一笑,道:“兄弟倒要瞧瞧肉體之痛,會不會比心中之痛厲害些?”這話說得血淚斑斑,令人不忍多想。
褚揚道:“我看還是先使用點穴手法爲是。”說時,伸手一點,彭逸頓時失去知覺。
褚揚把彭逸身軀放在地上,胖胖的面上不由得沁出汗珠。他又找到那一處地方,當即提聚功力,舉起手掌。但他這一掌竟遲遲不曾砍落,並非他沒有把握而不敢下手,卻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陡地停住。緊接着他迅快離開此亭,匆匆越過圍牆,奔到裴宅大門。
他敲動門環,一個僕人出來開門,認得褚揚乃是在喜事中幫過忙的人,便很快的進去向裴淳報告。裴、薛兩口子一同出來,薛飛光今日已作少婦打扮,可是那雙大大的眼睛和兩個酒渦,使人仍然感到她還是個頑皮的少女。
她的動作力求端莊穩重,但褚揚笑聲一起,她也就恢復了往日的輕鬆活潑。道:“褚大哥此來,一定有什麼要緊之事,快說來聽聽。是不是令師妹有了麻煩?”
褚揚道:“不錯,但還有一件事卻是你想不到的。”
薛飛光頰上酒渦稍斂即現,笑道:“不錯,我倒沒想到連辛姐姐也發生了麻煩。”
褚揚道:“事情雖是與她有點關係,但發生麻煩的人不是她,而是金笛書生彭逸兄。”
薛飛光沉吟道:“若是如此,她的麻煩還在後頭,只不過你現下尚未知道而已。現在請褚大哥說出彭兄之事吧!”
褚揚把彭逸如何擔當起違令的責任之事說出,最後道:“我下手之際,突然考慮到你也許有法子使他保全那條腿,所以迅即趕來。”
裴淳大驚道:“原來如此,咱們可把彭兄連累慘啦!”
薛飛光道:“他如此維護我們,此恩深重,我一定得想個法子替他卸責。其實他這條苦肉計亦非萬全之策呢!”
她皺起眉頭想了一會,最後點頭道:“唯有如此才行得通,但此舉卻不免打擾他老人家。”
裴淳又吃一驚,道:“誰?可是我師父?”
薛飛光點點頭,道:“天下間只有趙伯伯不怕辛仙子,亦只有他有這等力量可以隨意扣下彭兄。所以我們只好求他老人家替彭兄消災消難。”
褚揚大喜道:“不錯,趙老前輩果真有這等力量,況且他老人家一旦出山的話,以及許多風波都可望平息。”他終是閱歷豐富之士,一聽薛飛光之計,便知道她想借這樁事把趙雲坡弄出潛山。
裴淳想到那彭逸爲了自己夫婦而擔起如此巨大的風險,恩深義重,那是非得替他着想不可。然而打擾師父清修,亦是於心十分不安之事。所以頓時愁眉不展,很希望薛飛光想出別的一條計策。
但薛飛光爲了天下大勢打算,爲了個人打算,若是能夠把趙雲坡弄出山,則或可順利解決一切,包括將來裴淳的風險在內。而她爲誓約所限,最多隻能做到這一步,再也不能對將來裴淳發生之事籌謀。所以她堅持定要這樣做法,不肯改變。
說到閔、楊二人婚事,薛飛光又曉得此是暗中保全宇外五雄不讓他們受到辛無痕加害的好機會。只因楊嵐的師父“生離死別管如煙”與辛無痕以姊妹相稱,因此他們成親之後,自然會得到管二孃的庇護。
她向褚揚分析出這頭婚事若說有一點阻力的話,便是來自他師父姜密,而姜密此人脾性固執,只須想出言詞說動了他,那時郭隱農如何哀求也不中用。於是教了褚揚一套說詞,要他立即去見姜密,定可預卜這頭婚姻成功。
褚揚深信不疑,自去把彭逸抱入宅內一間上房,行動極爲小心隱秘。這是薛飛光考慮到這宗事如若被辛無痕之人發覺,彭逸便十分危險了。
他們在上房會齊,褚揚這纔出手解開彭逸的穴道。彭逸眼見裴、薛二人雙雙出現在眼前,一片癡情頓時消散了大半,遠不似未見面前那麼痛苦。要知情感之物奇妙無比,在幻覺中往往歪曲了真相,須得面對事實之後,方能澄清。
薛飛光把她的計策說出,彭逸欣然同意。因爲一則他甚願見識名震天下多年的一代宗師趙雲坡。二則辛無痕究竟不比尋常對手,若然一旦被她看穿了破綻,那時只怕求死都難,而且對她決計無法抵抗。所以有趙雲坡做靠山,情況自然大不相同。
計議已定,褚揚辭去。金笛書生彭逸又向裴薛夫婦說出一件驚人的消息,那就是他還奉令告訴辛黑姑說,辛仙子已選定樸日升爲婿,着她即赴金陵,不得有違。辛無痕這個命令,無異宣判淳于靖和辛黑姑兩人的愛情從此結束。
這件事縱是智計如海的薛飛光也毫無辦法,曉得無可挽回。她不由暗暗後悔自己不該迫淳于靖進攻辛黑姑,以致使他陷入痛苦深淵。
裴淳完全張惶失揩起來,這一連串的變化都不是他能夠出力解決得,所以他既感茫然而又苦惱不堪。
薛飛光定一定神,把各事通盤想了一遍,便教彭逸化裝前赴潛山,好在相隔不遠,只有二百餘里路程,若是行蹤掩蔽得宜,大概不會發生意外。他到了潛山之後,就在鎮上等候,待裴、薛二人趕到,一同上山謁見趙雲坡。
其次,關於辛黑姑的婚事,暫時只好放下不管。希望辛黑姑當真深愛上淳于靖而向辛無痕求情之下,或可改變了辛無痕的主意。
金笛書生彭逸便化裝上路去了。這裴、薛二人應酬了一天,翌日方動程上路。他們此刻的理由甚是冠冕堂皇,是以不須另找藉口。
他們乘搭一輛輕便馬車上路,車把式是窮家幫中挑選出來的精悍好手,姓張名遠。這是薛飛光爲了提防萬一須要與淳于靖等人聯絡,有這個人便可以利用窮家幫的信鴿網傳遞了。
第三日早晨,馬車駛到潛山。他們在鎮中會着彭逸,便一同向山上走去。四個人翻山越嶺,走到隱龍谷口,已望見那座古廟。
裴淳縱目四望,但見景色依舊。可是自己這次返山,卻已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並且娶了妻室,一同回來謁見師父。這等巨大劇烈的變化,在以前那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他當下告訴薛飛光說這座寬闊的隱龍谷中,那幾塊田地是由他獨力一手開墾出來的,那一些果樹是他種植的。
彭逸聽了這些話,心中暗感慚愧。因爲他這一生之中,從未做過生產之事,而這裴淳許多年來便一直自食其力,一切都問心無愧。此是遠遠不及裴淳之處。
那座古廟只有前後兩間,佔地不大。他們走到門口,彭逸便已感到奇怪,因爲他嗅不到香燭氣味。目光從敞開的門口望入去,但見這前面一間室內放置許多犁鋤等農具,靠兩首牆邊放有一張木榻。
裴淳道:“我就在那木榻上睡了十幾年啦!”說時,獨自跨入屋內,叫道:“師父……
師父!”
一陣清越的語聲從裡面的一間屋子傳出來,道:“淳兒可把媳婦帶入來見我。”這陣話聲自然是由趙雲坡所發,他這麼一說,彭逸和張遠當然不敢擅人。
薛飛光奔入去,她一見到裴淳那種又歡喜又尊敬的神情,自家也就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隨他走入內一間屋子,但見這一間屋子乾淨雅潔得多,牆上的木架放滿了佛門經典,當中的牆上掛着一幅佛像,屋內雖然沒有什麼佈置裝飾,卻自然而然的有一種淡雅之致。
一個清癯老僧坐在靠窗邊的榻上,兩道霜白劍眉斜飛入鬢,教人一望而知他當年定是風度翩翩英俊挺拔之士。
小夫妻倆跪倒榻前行禮,雲坡大師微微而笑。等他們禮畢,吩咐薛飛光坐在榻側的椅上。
向她端祥了好一會,滿意地連連頷首。裴淳滿懷歡慰地瞧着師父,他得見師父身體清健如昔,便已十分滿足。
雲坡大師道:“淳兒你這次出山,沒有幾個月工夫,就闖出聲名,又娶了一個好媳婦回來,這等成就,爲師自問遠遠比不上你呢!”
裴淳不知如何回答纔好,因爲在他印象中,師父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等風趣的話。
雲坡大師問起他下山之後的經過,裴淳早已有備,一一扼要稟告。最後說到彭逸之事,雲坡大師頓時皺起霜眉,裴淳這一番稟告已耗去了一個半時辰之久,若非早就準備,只怕說一天也說不完。
薛飛光已發覺情形不妙,敢情這位武林宗師當真決意退出是非圈外,大有任何事都不管的姿態。她大眼睛一轉,輕輕咳了一聲,道:“請趙伯伯恕侄女插嘴之罪。”
趙雲坡霜眉一舒,道:“你已是老衲的女兒一般,有什麼話儘管說,在家中用不着太過拘禮。”這話雖是說得慈靄之至,可是他的應嚴氣度,卻令人怎樣也不敢稍起放肆之心。
薛飛光道謝過,這才說道:“其實彭逸兄之事還容易解決,不是一定得勞煩打擾師父不可。”她立刻改變稱呼,跟着裴淳喊他師父,雲坡大師靜靜地傾聽,並不接腔插嘴。薛飛光停歇了一下,在這剎那間她已考慮了許多問題,這才繼續說道:“最令人擔心的是李伯伯的安危,他已被辛仙子請走,辛仙子也曾道過要利用李伯伯迫你老人家下山。所以,師父除非決意不管李伯伯的事,不然便須未雨綢繆,早籌應付之法。”
雲坡大師默然想了一會,才道:“雖是你李師叔之事,爲師也不出頭去管,隨便辛無痕姑娘瞧着辦就是了。人生既然有限,星橋二弟已經是七十餘歲的人,縱使遭遇不測,也不能說是夭折,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裴淳大吃一驚,叫道:“師父,你老可不能不管李師叔的事。”
薛飛光接口道:“師父這話雖是很有道理,可是……”她這刻不由得沉吟起來,只因她故意提起李星橋之事,本以爲趙雲坡一聽就不能不管。若然如此,則多管件彭逸之事,也就變成順理成章,因此她纔會立刻提及李星橋的危機。哪知道趙雲坡的答覆,大出她意表之外,她猝不及防之下,險險找不出理由可說。
雲坡大師靜默如常,等她說下去。他目光轉到裴淳面上,陡然心靈大震。原來裴淳流露出極爲悽慘之色,好像已親眼見到辛無痕殺死李星橋一般。他這等至情至性的流露,比千言萬語都有力得多,雲坡大師不禁考慮到自己如若當真不管,會有什麼後果?
薛飛光已道:“師父的道理不是不對,但假如我們這些晚輩得知李伯伯遇害的話,我們豈能忍辱不理?自然是豁出性命爲他老人家復仇,到其時師父……”
裴淳忽然舉手阻止她說下去,柔聲道:“我空自受師父教養之恩,但有事之時,不但不能替師父分勞,還要使他老人家捨棄了清修,這如何說得過去?你不要再說了,否則師父一定心中難過不安。”
薛飛光心中喝聲採,忖道:“他這話比我說出一千個理由都有用,這便是古今聖賢豪傑都勘不破的‘情關’了。且看師父過得過不得?”
雲坡大師微笑道:“淳兒不必作此想法,爲師倒是有個折衷之法可行。”
裴、薛倆人都不敢則聲,但聽雲坡大師又道:“關於彭逸施主這件事,老衲不能不管,就讓他暫時在此地住下,至於你李師叔之事,以後再商量吧!”
樸日升那一日被辛無痕帶走,直向東南方奔去,才走了二十餘里,數人擁出來會合,卻是申甫、吳同、司徒妙善、遁天子等四人。衆人默默跟着辛無痕的背影奔去,黃昏之際,他們已不停地走了一個下午,但見一座青山遙阻去路。
辛無痕向樸日升道:“你在頭前帶路。”
樸日升越衆而前,進入山中,不久已到達山腰,但見一處懸崖上有一間石屋。人人都曉得此地便是“仙露嶺”,在那石屋隱居的自然是樸日升的師父“假彌勒”簡十全。他們聽辛無痕親口說過與簡十全有過隙嫌之事,而那簡十全卻是老一輩的高手,現下年紀已達九旬以上,比辛無痕出道早上三十餘年,環顧當今武林,也只有窮家三皓與他輩分相等。假使他的筋骨尚健的話,內功之精深高妙,自然不在話下。因此辛無痕今日這一仗,嬴得嬴不得簡十全,大是疑問,是以人人心中暗自緊張。
辛無痕道:“日升你先進去說一聲,就說我特地來此訪他。”
樸日升迅快奔去,到了屋前,先輕釦兩下,又重扣三下,屋內傳出一陣洪亮的笑聲,羣山傳來回聲,響亮得驚人已極。樸日升推門而入,但見一人坐在太師椅上,身體相當肥胖,光禿禿的頭上泛出一片亮光,面龐圓胖,、慈眉善圉,鼻大口闊,面上總是一派笑容,肥大的肚皮從敞開的衣服中突露,果然跟寺廟中塑刻的彌勒佛極爲相肖。
然而這位佛爺也似的人,卻是昔年兇名極盛的煞星,殺人無數,因此纔會得到這個外號。
樸日升叩見過之後,驚訝地道:“師父,您老敢是忘了這個危險暗號?辛仙子等人已經到達啦!”
假彌勒簡十全笑道:“我正等候她送上門來的這一天。我告訴你吧,她辛家獨門一脈相傳的武功雖是高強,尤其是她已有了五十載修爲火侯的人,更加厲害不過。你雖是天生根骨秉賦俱異於常人,但目下還遠遠比不上她。不過爲師可又不同,我有本事教她陪我一同前赴黃泉,你信也不信?”
樸日升失聲道:“師父萬萬不可。”
簡十全慈眉一皺,道:“難道爲師還活得不夠麼?有她陪陪我也很不錯了,出去請她進來吧!”
樸日升一面起身,一面迅快把同來四人名字說出,特別對遁天子的情形加以解釋過,因爲遁天子得到“毒蛇信”而躋身高手之林的事,他師父絲毫不知。他說得簡短扼要,聽的人決不會不明白,接着便轉身出去請辛無痕進來。
辛無痕獨自和樸日升入屋,簡十全哈哈一笑,合十道:“辛姑娘可好?爲何要遮蓋你面孔?”他往昔行走江湖時,總是假扮僧人,故此合十行禮。
辛無痕緩緩取下面紗,頓時出現一張秀麗的面龐,襯上她窈窕的身材,怎樣看也只像是個三十左右的美人,哪敢相信她竟是六旬以上的人?她淡淡一笑,道:“寒家的內功有駐顏之術,你又不是不知道,難道我會老得不敢見人不成?”
簡十全道:“這倒是我說錯話了,只不知你幾時離山復出?又怎會跟小徒走在一處?”
辛無痕俏眼一瞪,道:“我可沒有看上你的徒弟,別在心中胡思亂猜。”
簡十全呵呵而笑,道:“你太多心了。”
辛無痕道:“哼!哼!你這人滿腦齷齪念頭,你以爲我不曉得麼?”
簡十全年逾九旬,麪皮何等之厚,聞言毫不動容,只嘻嘻而笑,反而樸日升感到忿怒起來。
辛無痕又道:“不是我故意當你徒弟面前揭你的短處,而你這人確實是這種不要臉的人,昔年死皮賴臉地纏我母親,後來又花言巧語地哄騙我,幸而我們母女都沒上當。”
簡十全依然堆笑如故,道:“得啦!幾十年前的舊事,還提它作什?”樸日升一聽敢情真有此事,無怪辛無痕如此不客氣了,當下只好息怒。
辛無痕又道:“我此來是因爲你這個徒弟太不成材?所以找你的晦氣來啦!”
簡十全面色一沉,笑容全消,怒道:“什麼?你說我已老朽無用也還說得過去,但你卻敢說我這徒弟不成材?”
辛無痕笑一笑,風韻不減當年,依然十分豔麗動人。她道:“別惱火,可見得你實在老了,竟變得如此護短起來。”
簡十全一愣,嘆一口氣,道:“不錯,我已老朽啦,但你卻不會被時間擊敗?”
辛無痕淡淡道:“總有一天會敗在時間老人之手,但我仍會早一步逃避他的。閒話表過,仍然回到正題上。我說你的徒弟不成材那是有原因的,你愛聽就說,不愛聽就拉倒。”
簡十全道:“你說、你說。”
辛無痕瞟了樸日升一眼,但見他英俊雅逸而又自具威儀,當真是個一表人才,暗想有這末一個女婿可真不壞,心中暗暗歡喜,但語氣卻十分冷漠,道:“他將要對付趙雲坡,你以爲他夠不夠資格?”
假彌勒簡十全雙眉一皺,道:“趙雲坡?只怕你和我還未夠資格。”
辛無痕笑道:“好吧!你居然忍得住這口氣,承認鬥不過趙雲坡,我便不必再說了。”
簡十全尷尬地笑一下,道:“時機若到,我自會找上他決一死戰。”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切不可命日升去碰他。”
樸日升陡然豪氣上涌,朗聲叫道:“師父,弟子的性命不算一回事,豈值得師父曲予維護,不惜屈辱於人?”
辛無痕面色變得十分嚴厲,向他望去,冷冷道:“你說哪一個屈辱你師父?哼!哼!別忘了我是你的丈母孃。”
簡十全訝道:“你是日升的丈母孃?”
辛無痕道:“不錯,正因如此,我纔有資格責備你教出如此不成材的徒弟。”她既然以丈母孃自居,在禮數上樸日升只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了。何況她這話之中大有文章,好像想設法激怒簡十全一般,但爲何要激怒他呢?這便是樸日升暗暗觀察的一點。
簡十全道:“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話,日升他天賦奇才,雄略過人,武功成就比起我昔年只高不低,我已是盡了心力,一直感到十分得意。”他歇了一下,又道:“我幾十年不踏入江湖一步,但爲了他的事,我親自去找吳同和司徒妙善,重託他們代爲安排一切,使日升學得到許多家派的神功秘藝,其造就已達一派高手的地步,你還要他怎樣?”
辛無痕冷冷道:“他還贏不得趙雲坡教出來的一個愣小子,你有什麼好驕傲的?”
簡十全如被人朝心窩打了一拳,整個人都呆了,樸日升心中不忍,朗聲道:“弟子若是與那裴淳決一死戰,最不濟亦能同歸於盡。”
辛無痕搖搖頭,道:“不行,定須贏得他纔算數。”
簡十全咬牙切齒地沉思着,一看而知他也不能同意樸日升的“同歸於盡”的話,過了一陣,他才喃喃道:“趙雲坡真是絕代之才,當世宗師,唯有他,方能調教出不弱於日升的傳人。”
辛無痕道:“這纔是公平之論,目下當世年青一輩的一流高手竟出了不少,如窮家幫幫主淳于靖,北惡慕容赤,路七甚至辛黑姑等等,但他們都終須略遜日升少許,只有裴淳這渾頭渾腦的傢伙,可以跟日升抗手雌雄。”
簡十全嘆口氣,道:“我費了不少心力,使日升步步踏上武林頂尖的位子,我本想讓趙雲坡大大驚訝一下,教他曉得我的厲害,誰知他也調教出這末一個人來。”
辛無痕道:“簡老你長吁短嘆亦不中用,還須想出辦法才行!”她略略一頓,又道:
“我倒是有一個法子,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簡十全道:“只要能使日升擊得敗趙雲坡的傳人,我一切都同意。”
辛無痕點點頭,道:“那就行啦!我的計策是請你撥出幾個月的時間,幫助日升再練功夫,我還有許多事情忙着要辦,到最後關頭,我自會來幫助你一臂之力。”
簡十全皺眉道:“這倒是一個大大難題。”
辛無痕道:“什麼難題?”
簡十全道:“你有事離開了,教他找誰做對手呢?”
辛無痕道:“我非即迅去辦些要緊之事不可,否則就不能把裴淳弄來送死。不過你的難題我已替你解決了,外面同來的四人當中,就有一個是日升極好的對手。”
樸日升訝道:“可是遁天子?”
簡十全道:“陰山劍派也沒有什麼傑出之士,他恐怕不行吧?”
辛無痕道:“他有一口五異劍中的毒蛇信在手,你以爲行不行?”
簡十全道:“雖是如此,日升仍然能以功力取勝。”
辛無痕道:“那麼就讓他練上幾趟,便可以補功力之不足了。”
簡十全沉吟忖想,竟不敢立刻答應,要知他乃是當世輩分最老的高手,焉能不知陰山劍派得“毒蛇信”之後何等厲害?正因他深知厲害,纔不願日升跟他放對試招。一則陰山劍派向來以陰險兇狡著稱,樸日升若然失手,定是血濺當場之禍,縱或不然,那遁天子得到這等高手助他練劍,威力之增進難以預測,極可能幾場之後,就變成無可匹敵之人。那時節他仗劍橫行,莫說是樸日升,只怕連自己一條老命,亦須葬送在那口毒蛇信異劍鋒刃之下。
因此這位老謀深算的高手不敢立刻答覆,反而涌起滿腔儘快先殺死遁天子的念頭。要知這世間正邪兩途甚是分明,正派之人縱然武功天下第一,也不會胡亂生事殺人。但邪派之人變成天下第一的話,所有有名氣的高手都將岌岌自危,不知他幾時找到自己頭上。此所以簡十全寧可讓裴淳得到第一而不敢輕予機會於遁天子,這是正邪的分野點。
辛無痕等他考慮了許久,才輕輕道:“簡老,憑咱們兩人聯手,縱是趙雲坡也擋不住,何況一個遁天子?你說是也不是?”
簡十全恍然道:“原來你說在最後關頭纔來幫忙,竟是指此,這就行啦,這個對手比他還妙。”
辛無痕又道:“第一步是設法使日升武功突晉一層,足可以擊斃裴淳,在這同時,我會安排一切,使裴淳不得不到場應戰。第二步,咱們再去對付趙雲坡,若然日升不行,咱們便一擁而上,總要讓他此生嚐到一次失敗的滋味。”
樸日升微微一笑,道:“辛仙子若是存心要趙雲坡挫敗受辱,只須利用咱們這許多高手,讓他通過好幾關才面對主戰之人,其時他內力己耗去幾成,便大有落敗的可能了。”
辛無痕道:“對,就這麼辦,到時候第一關是吳同和司徒妙善兩位,第二關是申甫和魏一峰,第三關由我把守,第四關是簡老你,假如你還贏不了他,第五關是樸日升把守。”
她已把樸日升當作主力安排,可見得利用遁天子練功之事實是非同小可。樸日升也感悟出這一點,當下也就明白了爲何定要把辛黑姑嫁給他的緣故,只因親事一成,雙方關係便極爲密切,不須再防備自己生變了。
但這個能夠成爲天下第一高手的機會,實是千載罕逢,不但可以名垂不朽,同時又可借重武林盟主的力量,增加自己在元廷中的聲勢。假如弄得好,說不定可以篡奪那個皇帝寶座。
要知其時元廷皇族爭僅傾軋,力量大見分散減弱,加上蒙古鐵騎入據中原之後,耽於安逸,已無復昔年崛起於大漠時的懍悍雄威。樸日升當然深知一切,所以纔會有篡奪皇朝的野心。
有這種種厲害關係,樸日升即使全然看不上辛黑姑,又或是辛黑姑奇醜無比,他也肯欣然答應這頭親事,何況辛黑姑又是唯一能安慰他之人她能扮成雲秋心當然不會流露任何不滿之色。
辛無痕一直冷眼查看他的表情,見他沒有絲毫被利用的反感,這才放心。其實她已把樸日升瞧得太簡單了,若論才略雄謀,她只怕還不是這年輕人的敵手。她當下再把細節計劃一番,這纔將外面四人延請人屋,與簡十全見過。
辛無痕依計進行,先支使樸日升帶領申甫、吳同、司徒妙善避開,屋中剩下她和簡十全、遁天子三人。她面色一沉,其寒如水,殺氣隱隱流露,冷冷瞪視着遁天子。
遁天子身軀一震,轉目向簡十全望去,但見他也是殺機外露,都是衝他而發。在這兩個當代高手中的高手夾縫中,他曉得連抗拒之力俱無。當即取下毒蛇信,雙手交給辛無痕,道:
“山人自知德薄能淺,不足當此劍之主,自願奉還。”
辛無痕不接那劍,冷冷道:“你想不想得到此劍,而又成爲天下無雙的大劍客?”
遁天子吶吶道:“這個……這個……”
辛無痕道:“我和簡老商量過,很想助你達成此願,但只不知你到時肯不肯爲我們做一件事?”
遁天子大喜過望,但他陰沉過人,不露聲色地道:“不知那是什麼事?”
辛無痕道:“便是向趙雲坡挑戰一場,自然此是殊死決戰,因爲趙雲坡一定會拼了命對付你的。”
遁天子背上冷汗直流,道:“山人只怕力有不足。”
辛無痕淡淡一笑,道:“到你劍術大成之時,只怕阻止你不要跟他決鬥你也不肯了。我和簡老商議好,到時定必在場爲你押陣,假使當真不敵,我們答應出手助你脫險。”
遁天子當然不敢全信,但亦不敢表示不信。辛無痕又道:“我這就去佈置一個局勢,數日之後你即須向這一些人親口承認殺死了李星橋。如此趙雲坡非得與你以死相拼不可。但我們定有足夠時間讓你練成劍術始行動手,你練劍的對手是樸日升,這個辦法你可有異議?”
遁天子暗念此事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自己縱然是不答應也不行。再又想到辛無痕如此安排法,首先就得到練劍之利,最後縱然打不過趙雲坡,仍有他們出手相助,可以不死。
因此,只要辛、簡他們的允諾不假,則於自己幾乎是有利無害之事,便一口答應了。
內部問題安排妥當了,辛無痕即須出發部署外間各事,她臨走時私下對樸日升道:“前此我要你一同走時,曾經說過你必須通得過某一個人把守的難關,方能娶黑姑爲妻。現在你已知道這個難關由遁天子把守,實在很不易過。我安排各事費時不多,立即可趕到金陵與你們會合,以便助你過關。”
樸日升道:“仙子的意思是不是等到你們認爲在下的武功已足以嬴得裴淳之時,便停止練功之舉,而於其時先擊殺遁天子,以免留下後患?”
辛無痕道:“正是如此,根據我和你師父的推測,這遁天子有你這等對手練劍,進步之快殊難逆測。假使到最後你實在無法擊殺他,恐怕須由我與令師一同出手方能濟事了。這遁天子陰險狡毒之極,若然成爲天下無敵的劍客,咱們終須反受其害。所以你定須全心全力練功,預期半年,你當可超出於裴淳之上。半年之後,第一個到達金陵向你挑戰的將是裴淳,你如能取他性命,趙雲坡不召自至。”
辛無痕說完這話,便與申甫等人離開,截劫李星橋爲人質。一方面派金笛書生彭逸去召回辛黑姑及阻止裴、薛婚事。
她隨後又派別人前去召回辛黑姑。因爲彭逸居然失去蹤跡,裴、薛二人業已成婚,辛無痕本來大爲震怒,及至辛黑姑抵達金陵,向她報告了其中包含的毒計,辛無痕倒是很相信裴淳定會依約行事,倘使薛飛光忍不住獻出計謀,他一定自殺而死,因此薛飛光決計不敢獻計圖策。
辛黑姑實是已愛上了淳于靖,所以大着膽子告訴母親,辛無痕倒沒有責罵她,只道:
“當初是你說自願嫁給樸日升,我才殫精竭智定下此計,一則可以擊敗趙雲坡,二則使你的夫婿變成天下第一的高手。你現在反悔已來不及了,橫豎樸日升也是你喜歡過的人,只要忍耐一些,終會生出愛情。”
她的話向來就是命令,連她最寵愛的女兒亦不例外,辛黑姑可就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於是樸、辛二人這頭親事便如此訂下來,預定在半年後擊敗裴淳之後,方始擇吉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