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的客人們都聽見這番對話,有些人到底忍不住失聲而笑。楊嵐也笑得花枝亂顫,要知他們內功精深,雖然酒量很差,可是方醉即醒,比常人快十倍也不止。這是因爲他們發散酒力特別快之故。是以他們始終是在半醉半醒之間。
她笑了好久,才道:“不,是我說要嫁給你的,可是這正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因爲後來我已愛上別人,所以現在不能嫁給你,不能幫你忘掉她們。”
裴淳苦笑道:“不要緊,橫豎又不是你第一個不嫁給我。”他停歇一下,好奇地問道:
“你愛上了誰?”
楊嵐道:“你猜猜看,當然是你認識的。”
裴淳道:“是樸日升?”
她搖搖頭,裴淳又問道:“是我淳于大哥?”
她又搖搖頭,裴淳啊一聲,道:“哦,我竟忘掉你的師兄神木秀士郭隱農。”
楊嵐道:“都不對,他現下正與金笛書生彭逸兩人拼命借酒消愁,聽說已劇飲了三日三夜之久啦!”
裴淳長嘆一聲,道:“郭兄是爲了你而飲,彭兄則是爲了薛飛光,唉!咱們應該找他們一同痛飲纔對。”
他們的話題又纏到別處,美酒一壺接一壺地傾飲不停,酒樓上己沒有別的客人,但他們兀自不停對酌,兩人忽而長歌,忽然大哭,又或是縱聲長笑。
足足鬧了個把時辰,樓梯響處,一個人走上來。傾飲中的兩人見到他,都停杯瞧他。
此人長得雄壯而瀟灑,相貌英挺,年約三旬上下,背上一刀一劍交叉插着,正是宇外五雄之中的老二閔淳。
他在另一張奇子坐下,道:“好啊!你們可真痛快,卻不通知兄弟一聲。”
楊嵐呆呆地凝視着他,露出如癡如醉的神情,裴淳見了一拍桌子,把楊嵐駭得跳起身。
裴淳指住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愛的是誰了,就是閔二哥,對不對?”
閔淳笑道:“兄弟哪有這麼好的福氣呢?”
楊嵐狠狠的道:“放狗屁,你明知我喜歡你,但你卻故意胡扯一通。”
閔淳可也有點招架不住,搭訕地笑道:“姑娘別發狠,有話慢慢說。兄弟只不過是個異國的浪人而已。”
楊嵐縱聲大笑,笑得釵橫鬢亂。但淚水亦隨着笑聲涌出,可見她笑乃是假,悲纔是真。
她斷斷續續地道:“你是來自異國的浪子……哈!哈!我竟愛上了一個浪子!”
裴淳感到場面十分尷尬,但他自家酒意上涌,一忽兒已忘了尷尬不安,仰頭幹了一杯,道:“好一個異國的浪子……來!來!小弟敬你一杯。”
他扯閔淳落座,硬要他飲。閔淳酒量一向不錯,加以走遍天下,轟飲無數,練成極豪的酒量,是以毫不準辭,杯到即幹,-口氣就飲了七八杯之多。
楊嵐趴在桌子上抽咽起來,雙肩不停地聳動。裴淳抓住她的頭髮,往上一擡,她的面龐便隨手而起,微向上仰。
裴淳大笑道:“我現下替你們兩位做媒,楊姑娘,你可願意嫁給閔兄?”
她毫不遲疑地應道:“我願意。”
裴淳道:“但你須得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服從丈夫,聽從丈夫之言。不可倚恃身負武功,驕傲自大,有虧中饋之責,你答應不答應?”
楊嵐道:“我答應。”
裴淳轉頭望住閔淳,大聲道:“閔兄你可願娶她爲妻室?”
閔淳鄭重地道:“兄弟願意之至。”
裴淳道:“你可能有一天返回高麗,但無論到何處去,都須得攜帶着她,不可把她拋棄,這一件你答應不答應?”
閔淳道:“我答應。”
裴淳起身道:“那很好,你們兩位現下已結爲夫婦,以後同生共死,禍福齊當。目下可在此交拜天地。”
他的安排井井有條,使人實在懷疑不得他乃是喝醉了酒。
閔、楊二人果然就在桌子旁邊交拜成禮,又向裴淳行禮,裴淳亦跪下回禮。然後斟滿兩杯酒,要他們互敬乾杯,這才斟滿三個杯子,自己祝賀他們幸福美滿。
楊嵐仗着六七分酒意,毫無忌憚地偎靠在閔淳身上,閔淳也灑脫地伸手圍擁住她,道:
“我閔淳何德何能,竟蒙娘子錯愛垂青,實是平生之幸。”
楊嵐道:“蒙君不棄,結爲秦晉之好,妾身亦是夢想不到。”
他們在那兒情話綿綿地談起來,可就苦了裴淳,越發感到淒涼落寞,突然間衝動地站起身子。
閔淳訝道:“裴兄要往何處去?”
裴淳道:“我到樓下走動走動。”他平生都不打誑撒謊,是以閔淳完全相信。閔淳此來本有話要跟裴淳說,但這時卻想到先讓他出去走動一下,回頭清醒一點始行商議不遲。況且他亦有不少話要私下跟楊嵐說,這正是一舉兩得的好機會。
裴淳大步下樓走出酒家,略一辨認方向,便迅快走去。片刻間已走到薛府門口,但見門前甚是熱鬧,鼓樂吹奏以及爆竹之聲不絕於耳。
他大步走入薛府,一個家人迎了上來,裴淳道:“在下裴淳,意欲求見薛飛光姑娘,煩你進去通報一下。”他若不是有了酒意,拋得開一切世俗禮教的束縛,那是萬萬不敢如此肆無憚忌的闖入薛府求見。
那家人迅即入內,不久便迴轉來,道:“裴爺請這邊走,時間無多,姑爺派來的花轎馬上就到啦!”
這“姑爺”兩字像一把利劍颼一聲刺在他心中,他彷彿瞧得見自己的那顆心淌出血來。
他跟着這個家人走到一座院子門外,那家人道:“所有的人已奉命迴避,裴爺請進去吧!”
院落內果然靜悄悄的,裴淳躍入院中,叫道:“飛光,你在哪裡?”
東首上房傳出她甜蜜的聲音,道:“我在這兒。”
他一躍而去,落在門前,正要伸手揭開那道門簾,陡然中止了,道:“你當真要嫁給別人了?”
薛飛光自個兒在房內,身上全是新娘子的打扮,只差冠帔未曾戴上。她面頰上兩顆可愛的酒渦已經消失了許多天,面色蒼白,孤零零地坐在榻邊,淚痕滿面。她本想立刻把姑姑的約定說出來,告訴他來遲了一步,若然是昨日來找她的話,整個命運就全部改變了,不但不會流淚眼對流淚眼,甚且可以遂雙宿雙飛的夙願。
可是她又想到何必把這件不幸說出?反正已不能挽回命運,徒然使他大爲刺激,痛悔終身,於事何補,於他何益?因此她終於忍住不說,這正是她的憂心體貼之處,寧可自己吞嚥下較多的苦杯。她道:“你進來吧,我們好久沒見了,你不進來讓我瞧瞧麼?”
裴淳一手抓住簾子,欲揭而不揭。他是想到“相見爭如不見”這句話,目下正是這等情況,進去相見的話,恐怕只有相對灑淚而已,並無一點好處,反而弄得難捨難分,增加無限痛苦。此刻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但仍然足夠使他不顧一切地道:“飛光,我此來只問你一句話,那就是你能不能違抗三姑姑而跟我走?”
這句話知若不是隔住一道門簾,他再喝更多的酒也問不出口。同時若非這一道門簾隔阻,薛飛光怎生回答便只有天知道了。她如被雷擊似的呆了一下,才恢復神智,極力用平靜的聲音道:“對不起,我不能那樣做了。”
裴淳驀地揭簾而人,怒氣衝衝,但他一眼望去,薛飛光並非如他想像那般平靜,卻是淚流滿面。因此他本想狠狠地罵她幾句,卻已做不出來。但他仍然不肯輕輕放過了她,冷笑一聲,道:“那很好,聽說那黃達又有錢又有面,你嫁給他那是一定終身享福無疑。”
他不讓薛飛光有說話的機會,只略一停頓,又道:“當然嫁給他的話,那是遠勝於我這個窮小子,你向來十分聰明,這一點哪能看不透呢?”
在他嘿嘿的冷笑聲中,薛飛光的大眼睛中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下來。她無法明白向來忠厚忍耐的裴淳,今日爲何說出這等尖刻可怕的話?難道這個刺激竟能令他的性情完全改變?她自知眼下縱然被他如何冤屈,如何的與事實不符,亦不能開口糾正辯解。因爲事實上她要嫁給另外一個男人,這個事實已經足夠了,說任何話都沒有用。
裴淳冷笑道:“你見過你的丈夫沒有?他乃是鏢行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薛飛光拭掉淚水,道:“我們說點別的事不行麼?爲何定要說到那個人?”
裴淳縱聲笑起來,輕蔑地道:“爲什麼不談談他,你今晚就要躺在他懷中……”
這句話不但把薛飛光傷得很厲害,連他自己也給傷了。他簡直不能忍受幻想中見到她婉孌投入別一個男人懷抱中的這個情景。
因此房中只有他喘息之聲,以及她低低啜泣之聲,過了好一會,裴淳才道:“好!咱們別提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還沒有致送賀禮,你希望我送什麼給你?但你須得知道我囊中只有十多兩銀子,貴重的禮物可送不起。”
這話又是近乎致命的挖苦,因爲他先前已說過她的丈夫黃達季子多金,而他目下囊橐中,只有十餘兩銀子,這是何等強烈的對比?
薛飛光深深吸一口氣,抑壓住一切哀傷痛苦,第一次用平靜的聲音道:“你愛怎麼做都行,但我現下卻想知道那一日我離開戰場之後,形勢怎樣?”
裴淳怔了一下,心想她當此之時,尚有心情提到那些往事,可見得她其實並不十分難過,因此不由得暗暗憤怒起來。但他爲了風度起見,絲毫不肯流露出怒氣,還扼要地把那一日直至如今的經過都說出來。
薛飛光沉吟一下,說道:“從上述的演變經過看來,分明是辛無痕姑姑決意重履江湖,掀起武林風浪。從她最近的舉動,以及印證我平日聽得有關她的事情,我敢斷定她自從成名以後,事實上一直拿中原二老做假想的對手。不過她一直都曉得碰不過中原二老,加上情感上的複雜因素,這才終於隱於巫山。”
裴淳漫應一聲,道:“若然辛仙子要跟家師比鬥,我可不須擔心啦!”
薛飛光道:“你錯了,當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你最須擔心。因爲只有你的生死,加上李伯伯可能遭受折辱這兩件事會迫使令師出山。而辛姑姑最近忽然作此重大的決定,可知她亦是最近才準備妥當,自信已有把握,因此我好奇怪她最近從何而獲得這等自信?”
裴淳聽到此處已感到似懂非懂,便茫然地點點頭。
薛飛光長嘆一聲,說道:“到了他們這等絕頂高手相爭的境界,縱有蓋世之智,亦無所用,此所以我是否在你身邊爲你策劃已不重要了。”
這話原是實情,但裴淳卻尋思道:“即使你的智謀對我們有用,你亦不能跟着我們,說來作什?”他這個想法自然是因忿激而生,不過還算他爲人忠厚,才放心埋頭忖想,若是換了別人,那是非說出口不可。
薛飛光不管他怎麼想,又道:“照我的估計,李伯伯已落在辛姑姑手中,接着便要輪到你了。她將使用一種極厲害的方法對付你,以便借你這一次經歷,推測出對付趙伯伯時的情形。她將用什麼方法還不知道,或者多想幾天便可找出一些頭緒。”
裴淳冷淡地道:“不勞費心了,將來之事我自己當能應付。”
外面似是傳來催促之聲,這是新娘子應該上轎前往夫婿家的時刻了。鼓樂與爆竹之聲一則使人心亂如麻,二則聲聲都如利錐刺心,使人感到痛苦。
薛飛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泛起乞憐的容色,道:“就算你不要我幫忙,但請你念在我們相識一場的情分上,爲我做一件事。”
裴淳慨然道:“使得,我一生都是爲人出力,何況是你呢?”話說出口,便感到好像把關係拉得太近,連忙又板起面孔,冷漠地望着她。
薛飛光凝望着他,眼中露出悲切的祈求,道:“三天之後,你無論如何來見我一趟。”
裴淳雙眼一睜,道:“什麼?我去找你,你丈夫肯讓你見我麼?”
薛飛光搖搖頭,淚水濺墮下來,她道:“不是到那邊去,而是在此地。”
裴淳心已軟了,很想答應她的要求,可是又覺得這樣做實是不對,他終是篤行義理之士,當下堅決地道:“不行,我不能做這種偷偷摸摸之事。”
薛飛光忍淚連連哀求,他都不肯答應,薛飛光見他如此固執,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是卻又很敬佩他這種正直不阿的爲人。她被迫無奈,只好使出殺手鐗,頓腳道:“好!你不肯來我就去找你,反正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我的留書上都寫明是找你去的,讓世人都議論是你帶了我私奔。”
若論智計陰謀,裴淳自然遠不是薛飛光的敵手,他聽了大吃一驚,正在沉吟,薛飛光又使出攻心之計,道:“你來此與我會唔之事,我當然在事先跟姑姑講明白,得到她的允許才行。這樣就全然不是私下幽會,而是有事相商了,你怎麼說?”
裴淳覺得“私奔”、“幽會”等字眼使人既刺耳又痛心,頓時心亂如麻,嘆一口氣道:
“好吧!但我一定要聽三姑姑親口答允才行。”
薛飛光面色一沉,道:“你還信不過我麼?我若不是爲了恪遵孝道和守諾不渝的話,我何必聽話出嫁?你拿我當作什麼人看待?你說!”
她一使出手段,裴淳便只有低頭認輸的份兒,當下說定三日後仍在此房之內會面。
裴淳可也有他的笨主意,那就是到時決計不踏入房內一步,有話隔着門簾說也是一樣。
總之,下一次會面雖然問心無愧,但嫌疑卻不能不避。
他起身道:“我走啦!”
薛飛光嬌軀一震,淚如雨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死也不放。
裴淳見她真情畢露,也自勾起自己的悲傷悽愴,忖道:“她明明鍾情於我,這是決不會弄錯的事,可是命運如斯,偏生使我們鳳飄鸞泊,永遠分離,這等悲慘之事,怎不令人神傷魂斷?”
他呆呆想了一會,亦不禁悽然淚下。
窗外夕陽斜斜照在院落中,靠牆邊有許多盆景花卉,在殘陽之下呈姘鬥豔,搔首弄姿。
這本是十分平靜可愛的下午,深庭寂院,使人心靜神爽,然而他們卻被離情別恨所淹沒,但凡一景一物,都足以觸目傷情。
薛飛光在悲傷中,忽然升起一縷漂渺遙遠的思緒。她彷彿從這滿庭夕陽的景色中,瞧見了昔日舊居的恬靜日子,那時候她從不諳識“愁”的滋味,只不過偶然之間掠過一絲少女的窈杳情懷,因而微微感覺到淡淡的哀愁。
但那一縷淡淡的哀愁卻使她十分回味追思,恨不得多嘗一點。每當黃昏日落,夕陽餘暉投在庭院之中,她便默默的領略這種使她心絃顫動的景緻,任由自己沉醉在思之中。
她深知這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了,外面人嘈樂喧,一直提醒她快快結束這一段戀情。於是,她放鬆手,走到門邊,爲他打起門簾。
裴淳一步步走到門邊,眼中含淚,深深對她最後一瞥,然後跨過門襤。
她瞧着他的腳跨出檻外,心中想道:“他這一出去,從此蕭郎陌路人了!”
裴淳也默默忖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離開薛家之後,仍不遠走,竟在一條巷子中徘徊連連。過了不久,鼓樂喧天,一頂花轎在許多人簇擁中經過。他乏力地靠着牆壁,以免跌倒,目送着這頂花轎遠去,但覺自己那顆心也隨之而去了。
薛飛光在昏昏沉沉之中經過許多種禮節,最後,她忽然清靜下來,原來已置身在一間佈置全新的閨房之內。一對巨大的紅燭映出紅緞上那個金色的“喜”字,使她覺得十分刺眼。
新房中照例有合巹酒之設,紅燭之下,銀盃牙筷都反射刺眼的光芒。
一個瘦小的男子走入房中,正是剛纔與她交拜過天地的新郎官。使婢們請新人人席,薛飛光理都不理,她一直沒有瞧過那男人一眼。這時她目光透過面紗落在那男子白靴上,心中悲哀地想道:“他就是我將要一生倚靠的男人了。”
使婢們把盛滿了美酒的銀盃送到她脣邊,薛飛光一吸而盡,新郎官見了讚道:“娘子好酒量,今夕是大喜的日子,我們痛飲三杯。”
薛飛光酒到不拒,又連乾數杯,她很希望借酒力麻醉自己,逃避這可怕的現實。
但她的丈夫黃達卻不讓她再喝,而且揮手教使婢們離開房。
薛飛光心中暗暗驚悸,忖道:“他要向我動手了。”此時她感到自己當真是個弱者,任人欺凌,又似刀俎上的肥肉,等人屠割。
黃達在她身邊坐下,笑嘻嘻道:“愚夫曾聞得娘子容貌美豔,文武兼資,真不知是哪一世積的德,修到今生福氣。”
許時,伸手把她頭上的冠帔取下,見她低垂着頭,便又伸手托住她下巴,擡起端詳。
他口中發出嘖嘖的讚羨聲,文是直吞饞涎之聲,說道:“娘子好生標緻,當真大出愚夫意料之外。”
此時薛飛光面龐雖是向上仰起,但卻垂下眼簾,沒有瞧他一眼,如此反倒平添無限嬌羞風流之態。那黃達瞧得火起情熱,抱住她便來親嘴。
薛飛光本能地躲避他,但終讓他親在面頰上,那黃達也不十分粗野,放鬆了雙手,道:
“娘子出落得像朵鮮花一般,真是我見猶憐。愚夫雖是相貌醜陋了一點,但心地極好,又最會體貼人,娘子的這一生決不會憂愁。愚夫縱然是做牛做馬,也要讓娘子穿金戴銀,安安樂樂地過日子。”
他詞色越卑,薛飛光就越發泛起自憐之感,她恨不得倒在某一個人的懷中放聲慟哭,一泄心頭的悲恨。但這當然只是妄想而已,事實焉能辦到。
黃達靜靜地瞧她,薛飛光雖然直至如今都不曾望他一眼,卻感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幾乎聽得見對方心中的計謀,這使她感到甚是恐怖。
果然他緩緩移動,把銀鉤上的羅帳放下來,一面柔聲道:“娘子,夜已深了,也該安寢了。”
薛飛光嬌軀一震,驚慌地向他望去,在燈燭交輝之下,瞧得清楚,只見他面上皺紋不少,相當的醜陋難看。
她險險反胃嘔吐,心想:“他實在長得太難看了,但我卻須得與他同衾共枕,肌膚相貼……”這麼一想,更加感到噁心。
黃達齜牙一笑,道:“娘子別怕,愚夫一定十分溫柔體貼地服侍,請寬衣吧!”
說時,就動手解她的衣裳,薛飛光連忙舉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尖叫出聲。自己舉手之際也就掩護住自身,使他無法摸到釦子。
黃達似是一怔,呆了一下,展開雙臂把她抱緊,往牀上倒下,一個翻滾,他已把薛飛光壓在底下。
薛飛光大可以使出武功把他震開,甚至點他死穴。可是她當然不能這麼做,否則鬧出了事情,蒙上謀殺親夫的罪名,哪倒不如當初就不嫁給他了。
她雖是不十分清楚男女之間的事,但亦非全然不知。暗念反正遲早也得給他,現下何必抗拒?於是在心中暗自長嘆一聲,放軟了身體和四肢。
黃達很快把她的外面衣服剝掉,但他忽然停止了任何動作,過了片刻,才沉聲道:“娘子爲何緊閉雙眼?”
薛飛光懶得理他,不過卻在心中感到奇怪,因爲他口氣之中含有責問之意。
黃達又道:“我明白了,敢是嫌我長得不好看,所以閉上眼睛?”
薛飛光心中應道:“是又怎樣?難道你會休了我不成?”
要知在那時代男女,若是丈夫性情涼薄,仍然可以容容易易地就在“七出”之條內找個罪名,即可把妻子休棄。這七出之條是,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在這七大類之中,除了其中淫佚、惡疾兩款之外,其餘的都是壓迫女性的藉口,這當真叫做慾加之罪何患無詞了。
薛飛光正在想他敢對自己怎樣之時,黃達又道:“娘子你嫌我難看還不要緊,但卻不該在心中想着別人,而又把我當作是他,此是天下男人最不能忍受之事,你心中把我當作誰人?”
薛飛光大爲震驚,想道:“他倒是想得很多,可不是愚魯之輩。”不過她事實上沒有把他幻想爲別人,所以懶得開腔,只睜眼冷冷地瞅住他。
黃達跟她對瞧了一陣,才道:“原來我冤枉你了,真對不起,不過我請求你一直睜眼,這樣我就不會再發生誤會了。”說時,兩隻手在她身上亂動,摸來摸去。
這等挑情的撫愛手法使得十分溫柔,可是薛飛光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點都不動情。
她那雙大大眼睛中透露出她內心的痛苦悲哀,假如不是怕鬧出大笑話傳揚天下的話,她真想大叫“救命”!
黃達又停止了動作,凝瞧她的眼睛,良久,才皺眉道:“你年紀還輕,沒有想通一個道理,那就是嫁與年輕漂亮的小夥子,決計比不上你嫁給我幸福。”
薛飛光第一次自願開口,道:“這話若是當真,人人都不必重視青年了。”
黃達欣然道:“你肯開口討論一下,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翻個身躺在一旁,不再壓在她身上。又道:“由於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所以每個人都須退一步想,才能皆大歡喜。
要知大凡年輕漂亮之人,無不心性高傲,以爲天下美女都該獻身枕蓆,百般奉承纔對。所以你若嫁給年輕漂亮小夥子,首先就得不到溫柔體貼。”
薛飛光道:“他如愛我,怎會不溫柔體貼?”
黃達笑道:“這就是最大的錯誤之處,你認爲他若愛你,就會溫柔體貼,但他也是這麼想法。這一來彼此都不免發覺對方愛自己愛得不夠深,其實呢,卻都是被自私之心所錯。”
薛飛光深感有理,道:“這話倒是不錯。”
黃達道:“總而言之,一則由於驕傲,二則由於自私,若再加上事業上的挫折,情緒惡劣,這時愛情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何況再美麗的容貌,看多了也會變爲平凡,你說是不是?”
她點點頭,開始覺得這個男人不是沒有見識之輩。
黃達又道:“今晚你安心的睡,我不打擾你,反正我們結爲夫妻,將來日子,還多着呢!”
這一夜薛飛光居然平靜度過,這倒是她始料所不及。可是光陰易逝,很快又到了第二個夜晚。暮色降臨之時,薛飛光已感到大禍迫到眉睫一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這一日當中,黃達很少進來,即使進房,也不過說幾句就走了,所以她還不算十分痛苦。然而夜色降臨,又到了同衾共枕之時,難道說他今晚還忍得住不動自己麼?
她但覺平生以來所有的憂愁痛苦加起來還及不上現在。目下雖說是名份已定,她已向命運投降,可是那個想起就令人噁心的人,焉能讓他在自己身上得償大欲?她根本在想像之中已感到萬分恐怖,若是事到臨頭,只怕非大叫救命不可。
一陣靴聲傳入她耳中,靴聲每響一下,她就大大地震動一下,兩眼直勾勾的瞅住房門。
門簾掀處,面貌醜俗的黃達走進來,滿面堆笑道:“愚夫本來今晚有事,須得出門一趟,恐怕要明日傍晚才能趕回來,可是閨房中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正在等候,哪裡捨得出門呢?”
薛飛光深深吸一口氣,定一定神,道:“若然有事,自應趕快前往辦妥纔對。”
黃達道:“我不去的話,頂多少賺幾百兩銀子,不算什麼!”話雖如此,卻掩飾不住心疼之情。
薛飛光暗暗竊喜,忙道:“幾百兩銀子已經白花花的一大堆了,怎可以不去賺呢?”
黃達似是大爲心動,斜睨着她,道:“你當真這麼想麼?但怕只怕我去了的話,將來你又怪我只貪圖銀子而冷落了你。”
薛飛光道:“豈有此理,賺銀子乃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你快快去吧!”
黃達道:“讓我再想一想。”
此時外間已擺好豐盛的酒席,他們落座之後,自有侍婢斟酒佈菜。黃達雙眼忽而翻起,忽而閉上,顯然正在考慮如何決定。
薛飛光一生計謀多端,可是這刻卻施不出半點手段,完全有如刀俎上的魚肉,任憑對方處置。過了一陣,兩人已喝了好幾杯,黃達取了一面琵琶在手,笑道:“我來彈奏,娘子舞這一曲如何?”
薛飛光道“放着銀子不去賺,我可沒有這麼大的興趣和精神陪你玩樂。”
黃達反而十分高興,道:“娘子曉得錢財的可貴,準是勤儉持家的人,好,我就去一趟,但娘子如何慰勞我呢?”說時,已伸手摸她的面頰和手臂,動作甚是輕狂。薛飛光只想把他快快敷衍離開,所以不敢抗拒,但他益發猖狂起來,用力拉她,道:“娘子過來坐在我懷中,咱們親親熱熱地喝幾杯。”
薛飛光雖是不肯過去,但終於讓他又捏又摸地輕薄了許久,他才正式用飯,飯後便離開了。
翌日按照習俗返回孃家。薛三姑見了她甚是歡喜,摟在懷中細加呵慰。這幾乎是她頭一次表現出心中的疼愛,反倒引得薛飛光悲從中來,汨流不止。
她向姑姑稟告過裴淳會來訪她之事,薛三姑居然沒有第二句話。
午後,裴淳果然應約而到,兩人在房間中見面,恍如隔世,默默相對良久,裴淳才道:
“你往後須得小心保重身體纔好。”
薛飛光自然曉得這是因爲自己大有憔悴之色,他纔會這麼說,心中又是酸苦又是甜蜜。
她也發覺他形容清瘦了不少,當下道:“你這幾天好像過得不太好呢?”
裴淳點點頭,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這刻說之何用?
又過了一會,薛飛光道:“我有一件東西還給你。”
裴淳訝道:“還給我?那是什麼?”
薛飛光打開箱子找尋,裴淳既痛苦又沒趣,心想她竟如此的情斷義絕,連一點東西都要還給我。
不過他馬上就發覺不對,因爲薛飛光取出一本薄薄絹冊,甚是精美,交給他道:“這就是了。”
裴淳低頭一瞧,但見面上寫着“無形劍”三個較大的宇,旁邊有一行字是“天竺異寶”,下角題着“薛飛光譯錄”。
他大感驚訝,道:“這就是五異劍之一的無形劍麼?何故說是我的?”
薛飛光道:“這裡面是無形劍的修煉秘訣,說起來只是一種內功心法,能夠從指尖射出勁力,鋒利如劍,比起一般指力大不相同。”
裴淳搖頭道:“指力練到極精深之時,亦能與刀劍一般,一指遙點,足以穿木透石,這無形劍既是如此,便不十分稀奇了。”
薛飛光道:“指力發出之時,一下就是一下,但這無形劍練成的話,指尖那股勁道凝聚不散,隨手揮舞,宛如使劍一般。因此與指力大有分別,而且指力擅於遠攻,無形劍則長於近身肉搏,用處上又大有不同。”
裴淳這時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果然與一般指力不同,但你說是還給我之物,或者不大對吧?”
薛飛光道:“這口異劍的秘訣乃是用蝌蚪文分別刻在其餘的四口異劍上,我是記在腦中而又譯了出來,但究竟應屬於你纔對。再者修煉此劍很不簡單,你能不能成功還是未知之數。”
裴淳聽她這麼說,也就不再辯。
薛飛光又道:“以我估計,你能在三兩年之內練成此劍的話,便算得上天賦過人,卓絕當世了。因爲這一門內功心法,練時須得暫時拋開你原有的功夫根基,到練成之後,才用得着你原本的深厚功力。”
他們並肩而坐,翻閱這本絹冊,薛飛光當初譯錄之時,本已一心一意打算給裴淳練的,是以文句淺暢易懂,一讀便明。現在加上她親自講述,裴淳當然更加心領神會。
他非常細心地聽她由頭到尾講述一遍之後,又閉目忖思良久,才道:“你說得不錯,若是三兩年之內能練成這門奇功絕藝,定須異常傑出弘毅之士才行。”
他停頓一下,又道:“但我卻可能會在極短時間之內練得成功,你信不信?”
薛飛光訝道:“我不能不信,但爲什麼你能如此?莫非你比天下所有最聰明傑出的人還高一等?”
裴淳道:“絕對不是,但我也說不出道理來。”他慎而重之地把絹冊收藏妥當,又道:
“這一門心法,其中有一個主要部份我已經練過。”
當下說將出來,敢情是昔日他遭胡二麻子陷害而落在地洞之內,險險凍死,幸有太陽玉符護身,不但安然無事,而且因此練成一種特別的內功心法,平時沒有用處,但卻能抵禦奇寒奇熱,卻想不到這一門功夫竟是修煉無形劍的一部份。
薛飛光道:“也許正因你不夠聰明,所以凡事異常專一,心無二用,因此隨時放得下你本身練慣的功夫而改練這一種,唉……”她長嘆一聲,十分遺憾地道:“早知如此,當日我把此法告訴你,而你仗着這口奇異之劍,定可與辛大姑對抗,也一定能壓倒她,這一來局面全非,我或者不必遭遇這種可怕的命運了。”
裴淳暗忖這悲慘的命運既已經成了定局,悔亦無益,所以不再接腔。
薛飛光也曉得跟他已經談了很久,實在應該離開了。她一想到從今之後,永遠不會再見到裴淳,不由得悲從中來,熱淚直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