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哎,你慢點兒跑,這麼多臺階,別摔着了。”一個圓圓臉的丫頭滿臉擔憂地望着前頭的白色身影喊道。
身披雪白狐裘的清秀少女提着裙子邊跑邊轉頭笑道:“快點兒碧雲,鈞儒哥哥在等我們呢!”說罷又加快了上臺階的速度,恨不得身上插了翅膀飛到目的地纔好。
四年前,沈斯年爲了去英國學西醫,和世世代代學中醫的家裡人鬧掰,四年時間沒有回過一次,但卻月月給江傾寄禮物。即便沈斯年不提醒,有些禮物江傾一看就知道是給沈伯伯的。至於她的,有時是時新的小洋裝和帽子,有時是鋼筆之類的文具,有時是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再附上一封書信。
所有的書信江傾都是顛來倒去反覆翻看,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刻進心裡。
時間長了,倒着都能背了。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心思去挑這些小女孩的玩意兒。”江傾下意識笑了笑,“四年沒見,不知道變樣沒有?”
一陣寒風吹散了江傾的思緒,她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一下,把披風的毛邊帽子戴上了。
“好不容易回來了還不肯回家住,偏要住在寺廟裡,算了,反正離得也不遠。”江傾忍不住笑了,“這對彆扭的父子。”
想着想着腳步竟也輕快了許多,一不留神,踩到了石階上的薄冰,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幸好迎面走來的人拽住了她,將她一把拉進了懷裡。
江傾不好意思地掙開了這個人懷抱,沒站穩又一個踉蹌,“小心!”那人又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好漂亮的手。”江傾不禁在心裡感嘆了一下。
順着這隻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往旁邊一瞥,江傾目光一滯,笑容倏地一斂,“軍裝...”
她討厭軍官。
江傾眉頭微蹙,甩開了那個人的手,順着軍裝向上望去,竟是一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少年。對上那人冷冷的目光,江傾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綠色的軍裝,黑色毛邊的大氅,穿在這人身上,倒也不違和。
這少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從頭至尾除了那句“小心”,一言不發。
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張臉。
“少帥,顧帥還在等你。”少年身旁的隨從提醒了他一句。那隨從有些不同,沒有那種卑躬屈膝的諂媚態度。
說話的是顧維鈞的副官方知途。顧維鈞其實還有一個副官,是他師父桑陵的兒子桑研,不過這小子只是掛個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真想建功立業。
顧維鈞聞言收回目光,繞過江傾向下走去。
他神色平靜,並未露出慍色,可江傾莫名覺得,他好像生氣了。
“小姐。”碧雲單手撐着腰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
江傾看她這副狼狽樣子,伸手順了順她的背,調侃她道: “讓你平時不鍛鍊,又貪吃,臉都胖成包子了還不知道動動。”
“小姐你就知道欺負我。”碧雲面露委屈,一撅嘴,臉頰就更圓了,江傾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臉。
正想往前走,突然想起來還沒同他道過謝。
江傾側着身子轉過頭,望着那人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背影喊道:“謝謝你扶我。”
顧維鈞聞聲止了步,回過了頭,向上望去。
披風帽的毛邊遮住了江傾小半邊臉,加上光影,顯得她的輪廓更爲柔和好看。
兩人就這樣站在臺階上,對視了許久。
“阿傾。”
有人在喚她的名字,那聲音,江傾再熟悉不過了。
江傾立馬回頭,一個西裝革履帶着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男人佔據了她的視線。
“鈞儒哥哥! ”江傾驚喜地朝沈斯年跑了過去,一下子撲進了眼前人的懷裡,帽子順着頭髮滑落。
沈斯年自然地接住了這個撲過來的丫頭,溫柔撫過江傾的頭髮笑道:“都多大人了,還這麼愛撒嬌!”
江傾手臂環着沈斯年,像只小貓一樣窩在他的懷裡,怎麼樣都不肯撒手。
沈斯年看着懷中人,眼裡盡是藏不住的笑意,“好啦!”正要鬆手時,無意中瞥到了遠處的身影。
不知怎的,沈斯年似是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
“許是我多心了。”沈斯年心想,但還是莫名有些不快,他低頭看了一眼衝他傻笑的小丫頭,心情一下明媚,不快瞬間被拋諸腦後。
沈斯年鬆開江傾,順手把她滑下來的帽子輕輕戴上,笑道:“我行李都還沒收拾完,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我想你了。”話一出口,江傾倒有些害羞了,找補道:“我怕你忘了今天晚上的接風宴,特意來提醒你的。”
沈斯年笑着颳了一下江傾的鼻子,“忘不了,我的記性有那麼差嗎?”
“那可不好說。均儒哥哥,你真要在這廟裡長住了?和這幫禿驢?”
沈斯年撲哧一聲笑了:“什麼禿驢,沒大沒小,要是被瞭然師父聽到,又得罰你。”
“我現在可不怕他了,你當我還是從前那個小丫頭嗎?”
“我可不覺得你怕他,以前你最喜歡跟在他後頭了。”
江傾出生之前,沈夫人和江夫人就常來法淨寺上香,有時候還會在廟裡住上幾天,兩家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
江家夫婦是指腹爲婚的。
江夫人是在已經被西方文化滲透的上海出生的,受過西式教育,剛開始並不願意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但見過江敬淮之後,覺得他善良忠厚,長得也不錯,最終還是鬆了口,成了婚,內心卻仍是有些不甘在的。
沈家夫婦的姻緣就比較奇特了,據說是沈懷章在河邊找藥材的時候,錢袋不小心掉進了河裡,一個漁家女撐船路過正好瞧見了這一幕,二話不說跳進河裡幫他把錢袋撈了上來,兩人也因此喜結良緣。
對於兩個小的來說,法淨寺就是他們另一個家,月月都得住上幾天,陪着母親抄經唸佛。
小江傾愛調皮搗蛋,時常被瞭然師父責罰,不過了然師父也會偷偷給她藏糕點吃。
江傾愛吃甜食,江夫人又不讓多吃,瞭然師父有時會把糕點用紙包着,揣在懷裡偷帶給她,和她一起分着吃,裡衣還會沾上油漬。
這時候小江傾又喜歡他了,小孩子的喜怒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後來,沈夫人愛上了一個退役軍官。心中無法熄滅的愛意與執念讓她對自由的渴望日益強烈,最終還是選擇離開了丈夫和年僅十歲的江傾,和那個軍官私奔去了英國。
自此以後,江傾再沒來過法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