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

桑陵晚上就咳了血,本就嚴重的病情急轉直下,短短几天時間,整個人已經下不了牀了。

顧維鈞和江傾來看望的時候,從前門庭若市的桑宅,如今卻是冷冷清清,桑老往日的舊友見他失勢,竟是一個也沒來探望過。

顧維鈞恨極了這幫牆頭草的趨炎附勢。

桑研倒是想得開,看顧維鈞臉色鐵青還勸慰他道“人之常情,不必介懷,爲則些人生氣不值當。”

顧維鈞和江傾每天都來,醫生也是,桑研更是每天守在牀榻旁寸步不離,可桑陵的病仍是不見好轉。

“桑老,您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江傾來看望桑陵,“楠溪今日有些事情要處理,晚上再來看您。桑研呢?”

“我把這小子攆回去睡覺了,他不眠不休地守了我這麼些天,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丫頭,扶我起來。”桑陵說着便要從牀上起身,“好,哎,您慢點。”江傾趕忙去扶他,在他後背墊了兩個枕頭。

雖然費了一些氣力,桑陵確實感覺自己的狀態好些了。

“聽家斡說,您這幾日的胃口都不好,昨天晚上更是水米未進,這樣可不行,我去讓廚房給您做些吃的。”

江傾說着就要起身,桑陵制止了她,“別忙活了丫頭,我不餓,陪我說會兒話吧!”

“好。”江傾在桑陵牀邊的凳子上乖巧坐下。

“丫頭,我知道,你爲何而來,我也知道,你經歷過什麼,這樣的事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是心裡過不去的坎。”

“可楠溪是無辜的,他沒有錯,錯的都是那幫利慾薰心各懷鬼胎的老傢伙。”

“你是個聰明孩子,將來總會想明白的,拍只怕那一天到來之時,你已經做了會讓自己抱憾終身的事。”

“我能看出來,楠溪對你一往情深。看在我這個快死的老頭子的份上,不要踐踏楠溪這孩子對你的一片真心。”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對你說這些話,不僅僅是爲了楠溪,更是爲了你。過去的事無法改變,不要讓仇恨矇蔽了你的雙眼,葬送了你本可以幸福的下半生,畢竟活着的人還是得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有些道理,你懂是一回事,想要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江傾沉默不語,她不想傷害這顆垂死的善良的心。

“爹——”桑研推門進來,打斷了他們。

“爹你能坐起來了,氣色也好多了。”桑研欣喜道。

“你小子,不是讓你回去休息了嗎?怎麼又來煩我了?“

“我擔心你,睡不着,索性還是來守着,我心裡還能踏實點。”

“桑老,我就不打擾您和桑研說話了,晚上我再跟楠溪過來。”江傾起身。

“好,桑研,送送少夫人。”

桑研送完江傾,又回來守着。

“兒子,我就要死了。”

桑陵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讓桑研瞬間紅了眼眶,他似要說些什麼卻被桑陵制止,“兒子,聽我說完。”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我已時日無多,眼下的精力,不過是一時三刻的迴光返照,別哭兒子,生老病死,這人世間誰也免不了,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等我死了,你和楠溪更要守望相助。楠溪這孩子,我對他有愧,日後若是情勢有變,你就同他一道離開。”

“情勢有變?爹你在說什麼?還有你說對楠溪有愧是什麼意思?”

“我現在說的話,你聽着便好,不要深究,知道得越少,你才越安全。”

“兒子,普通人老來得子大多寵愛有加,可你偏偏攤上了我這麼個父親。”

“我不是個好父親,”桑陵語氣中帶着悔恨,“於國於民,我無愧於心,但是對你,我有諸多愧疚,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幾乎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濟北城上,忽略了你,你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你心裡是有芥蒂的。兒子,你很優秀,可我卻從來沒有誇過你,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情,你能不能原諒我?”

“爹你胡說什麼呢,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我心裡的確曾有過怨氣,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我理解我的父親,我知道您爲國爲民,嘔心瀝血,您不知道我有多佩服您,在我心裡,您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父親。”

桑陵摸着桑研的腦袋欣慰道:“好孩子,你能這麼想,我心甚慰。”

到了晚上,顧維鈞和江傾和來看的時候,桑陵的呼吸已經開始變得困難。

“你們先出去,楠溪留下,我有話要囑咐。”

其他人依言都離開了,桑研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好多遍,桑陵輕擡下巴示意他才走出了房門。

“楠溪,你對你父親,可曾有怨?”

“我不怨他怎麼對我,我也不在乎,可他不該這樣對您,您爲他操勞一生鞠躬盡瘁,現下您病得這麼重,他居然都不來看您一眼。”

“他已經來過了。”

“什麼時候?”

“昨天半夜,他以爲我睡着了,其實我是裝的。”

桑陵說了謊,他不是裝,他是難受地睡不着覺。

“他沒發現?”

“後來發現了。”

“您沒有罵他?”

桑陵不語。

桑陵和顧延明深交多年,曾經默契到一個眼神就能夠懂得對方,可如今。。。

從頭到尾,桑陵只對顧延明說了一句話,“我老了。”

“楠溪,不要怨你父親,他也是個苦命人。我是看着他一點一點打下了如今的基業,以一己之力擁有了如今的地位和權勢,拼上性命好不容易纔擁有的東西,自然不肯輕易放棄。”

“但是如今,權欲已經完全矇蔽了他的雙眼,我雖不甘卻也無能無力。許是每個人坐到這個位置都會變成這樣吧,古代帝王,稱孤道寡,大抵如是。”

“楠溪你要記得,不管以後如何,顧帥他的確是疼愛過你的,但若是將來發生了什麼變故,切記不要留戀,同家斡一起果斷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好好生活,記住了?”

顧維鈞疑惑道:“師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麼變故需要我離開?您在擔心什麼?”

“只是以防萬一,年紀大了,擔心的難免多了些。”桑陵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顧維鈞忙撫着桑陵的後背應道,“我記住了師父,您的話我一定銘記於心。”

“還有家斡,這孩子表面看起來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其實心思比誰都細膩,我不在了,你多管管他,別讓你師孃操心。”

“我明白師父,我一定看着他,不會讓他闖禍的。”

“好,楠溪,把他們咳咳咳,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好。”顧維鈞把門外等候的衆人都叫了進來。

桑陵看着已經哭成淚人的妻子, “老夫少妻,一開始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可你偏不聽家裡人的話,非要下嫁給我。”

桑陵光是用顫抖的左手給桑夫人抹眼淚,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桑夫人接住桑陵垂落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我嫁給你,從未有過片刻的後悔,當時是,現在也是,下輩子,我還要嫁你。”

“好,那我在奈何橋邊等等你,等你也下來了,我們一起去投胎。”

“說好了,你這老傢伙可不許反悔。”

“絕不反悔,拉鉤。”說着,桑陵像個小孩一般和桑夫人拉了勾。

桑夫人早已泣不成聲。

“折騰了一晚上,辛苦你們了。”話落,老爺子慢慢闔上了眼睛。

享年八十二,也算壽終正寢了。

“爹——”“師父——”“桑老——”

遲來的顧延明在院門外只聽到了哭聲一片。

緊趕慢趕,終是沒來得及送這最後一程。

顧延明一個人立在院中,沒有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