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明和顧曼的死訊以及顧曼給顧維鈞寄的信在同一天到達了北邊。
江傾在信裡把顧維鈞的身世告訴了他,還附了一張沈伯伯的照片。
照片上那人,就是當年他父親口中的人販子。
沈懷章當時計劃要把他帶走,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誰知老天爺竟然直接把小兒子送到了他跟前。他當時還覺得老天垂憐,誰知在出城的時候,顧延明還是追到了他們,甚至還以顧維鈞的性命相要挾,讓沈懷章爲他販煙。
“你聽話,楠溪在顧家的日子才能好過。”
“不要想着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們抓回來。”
顧延明告訴顧維鈞那只是個人販子的時候,顧維鈞想起了那人小心翼翼牽着他時手心的溫暖,當時他就想,那麼溫柔的一個人,怎麼會是人販子呢?
他又想,如果跟着人販子,一輩子都能有這份溫暖,其實也不虧。
顧維鈞現在才知道,他的父親爲了他做了多少事,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親生父親的存在,哪怕他,只是把他當成一個人販子看待。
吃晚飯的時候,桑研看到顧維鈞左手臂上綁了一條白繃帶。
“你在給顧帥守孝?”桑研問道。
“我在給我父親守孝。”
桑研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便不再多問。
方知途不解,“有什麼不一樣?”
“一樣,又不一樣。”
方知途還是沒明白,不過他看顧維鈞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也沒有細問。
“我最近總是夢見絮萍,夢裡的她滿臉的焦急,嘴裡喊着什麼,可我卻總也聽不清。”方知途突然說道,“你會夢見夫人嗎?”
“不會。”顧維鈞撒謊,他總是夢見江傾在雪中撐着傘,笑着回望他的場景,但他努力不去想她。
顧維鈞怕江傾離了他過得不好,又怕江傾離了他過得很好。
“也許她早就把我忘了,還養了一個小白臉。”顧維鈞本來想說沈斯年那樣的小白臉,現在又覺得不合適了。“早知道就不給她留那麼多錢了。”顧維鈞心想。
顧維鈞竟生起自己的氣來。
當天晚上,方知途總算知道絮萍在喊什麼了。
“快跑!”絮萍衝着他喊道,方知途被嚇醒了,聽到了飛機的聲音。
日本人突襲了他們的營帳。
“壞了。”
他急忙推醒了顧維鈞和桑研,大聲喊叫提醒其他士兵。
那架戰機朝他們扔下了詐彈。
“來不及了!”
三個人連同老趙以及幾個反應比較快的士兵瘋狂向外跑去。
轟炸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方知途護着他們跑在後面,身上被火燒傷了。
除了逃出來的幾個人,分隊全軍覆沒。
一羣日本人在轟炸過後圍了上來,他們幾人只能奮力抵抗。
顧維鈞在廝殺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帶出來的炸彈全是啞的,其他幾人帶出來的也是這樣。
劣質軍備,難道他真的巴不得我死嗎?
顧維鈞去守北後,顧延明吩咐過陳繼洲,挑最好的裝備給顧維鈞送過去,畢竟父子一場,儘管他覺得顧維鈞威脅到了他的地位,但他從來沒想過要他死。
他的義子也確實是精心挑選了“最好的”。
顧維鈞分了心,全然不知危險已經在向他靠近,“楠溪!”顧維鈞突然被人猛地一推。
是桑研。
顧維鈞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日本鬼子的尖刀穿過了他的肚子。
“家斡!”顧維鈞隨手抄起地上的一把刀,發了瘋似的向那個日本人砍去。
人已經死了,血流了滿地,可他仍覺得不解恨,對着屍體又砍了十幾刀,直到血肉模糊,他才冷靜下來。
顧維鈞扔了刀,跑回桑研身邊,方知途也拼着僅存的一點力氣圍了過來,他的臉被火燒傷了。
桑研還有意識,“楠溪,我發過誓我會代替父親護着你的,我做,做到了。”桑研吐了一大口血。
顧維鈞笑得比哭還難看,“是啊,你做到了。”顧維鈞用手給他擦了擦血,卻怎麼也擦不乾淨,桑研還要說些什麼,可一張嘴血就涌出來。
“別再說話了,沒事的,沒事的,我帶你去找醫生,”顧維鈞試圖把桑研背起來,“我帶你去找醫生。”
方知途來幫他,一人扶一邊要把桑研帶回營賬,卻看見不遠處,又有幾個日本人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
顧維鈞從身旁的日本人手上翻出了一個手榴彈,打算和他們魚死網破的時候,桑研卻像迴光返照般清醒了過來,搶過顧維鈞手裡的手榴彈,推了他一把,大喊道:“走!!!”
“桑研!!!”顧維鈞要去攔他,被方知途從背後抱住。
方知途用盡自己身上最後一點力氣,和老趙一起,一點一點把他拖走。
顧維鈞親眼看着桑研把手榴彈藏在背後,等日本人靠近的時候,狠狠地拉下了圓環。
顧維鈞在他拉環的瞬間轉過了頭,同另外兩人一起向前跑去。
“往前走!別回頭!”桑研的遺言伴隨着轟鳴聲尖叫聲在三人身後傳來。
顧維鈞覺得自己聽到了桑研的尖叫聲,抑或是別人的,但他就覺得是桑研的尖叫聲在他耳邊迴盪。
他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停下腳步,只是一直強撐着和他們往前跑。
這條路似乎永遠走不完。
方知途很快就沒了力氣,暈倒在地,暈倒前還對顧維鈞說道:“楠溪,別管我了,我活不成了,你走吧,往那個方向走,我好累,好累。”
“別睡!知途!別睡!”顧維鈞這才發現,方知途身上除了臉上的燒傷,還有多處見骨的刀傷,見鬼!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撐着跑了那麼一大段還沒有迷失方向的。
“方知途!你跟我說話!方知途!你個混蛋!連你也要拋下我!你就那麼急着去和絮萍團聚!”顧維鈞和老趙咬牙拖着方知途往外走,
“絮萍——絮萍——”方知途像是恢復了一點意識,喃喃道。
“對,絮萍,你想想絮萍。”顧維鈞努力和方知途搭話,讓他保持意識。
不知走了多久,顧維鈞眼前漸漸開始模糊,他隱隱約約看見了一輛老式轎車,隨老趙一起暈了過去。
顧維鈞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家醫院的病牀上。
環顧四周,顧維鈞看到了隔壁病牀的方知途。
“知途!”,他猛地一起身,痛得他整個人頭皮發麻。
方知途還沒醒。
“你醒了。”
顧維鈞擡頭一看,最先進來的是醫生,然後是手臂綁着繃帶的老趙,倆人對了一下眼神,顧維鈞就知道他沒事了,沈嫣還有一個很眼熟的男人跟在後面也走了進來。
沈斯年走後,沈嫣和葛雲散走到了一起,北邊物資缺乏,葛雲散看準商機,在北邊做些生意,倆人的日子過得倒還算體面,顧維鈞看到的老式轎車就是葛雲散的。
醫生察看了顧維鈞的身體狀況說道,“醒了就好,你身上的傷並未傷及要害,休息十天半月即可痊癒,麻煩的是你腦子裡的血塊,我們這兒醫療條件有限,治不了你頭上的傷,你還是得去大城市的醫院看看。”
“我沒事醫生,他怎麼樣了?爲什麼還不醒?”顧維鈞看着方知途道。
“他傷得很重,肋骨扎破了他的內臟,他最多隻能再撐個幾天了。”
“不會的,不會的,他身體很好的,平時連傷風感冒都沒有,怎麼會那麼容易死呢?醫生你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顧維鈞幾近哀求。
“我真的盡力了。醫生無奈地搖了搖頭。
顧維鈞強撐着從牀上爬了下來,一時沒站穩,跪了下去,沈嫣和老趙趕忙去扶他,顧維鈞也顧不上這些了,用跪着的姿勢抓着醫生反反覆覆哀求道:“醫生,求你救救他吧!求你了!”
“你這是作什麼?你起來,別這樣,不是我不肯救,是我真的救不了他,你先起來。”醫生無奈,又安慰道:“你們兄弟倆的感情一定很好,你哥哥之前醒過一次,自己傷得那麼重,卻死死拽着我的手,一個勁兒求我說,醫生,求你一定要救我弟弟,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求你救救他。”
顧維鈞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抓着醫生的手緩緩滑落,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