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青瑰幾分緊張地攥着衣裳, 驚愕地瞪圓眼睛盯着馬老人。
老人幾絲苦笑地搖搖頭,道:“活着是活着……”
馬老人將青瑰與小白讓進屋裡,仔細從裡面插好大門, 又裡屋的門也關個嚴絲合縫, 進屋後顧不得茶水禮數, 青瑰急切地拽了老人家的衣裳, 馬老人輕拍青瑰的手, 道:
“沒想到小公子能無恙地活到現在,”老人說着瞧了一眼一旁的小白,又道:“怕是有老天爺的恩澤庇護吧。”
“我本不姓馬, 那時事發後,跟這皇天后土發過誓言, 原來的姓氏決不再提及, 忘小公子見諒。我本是朝中營造處的工匠, 那日突然被一道聖旨調去了皇陵,同去的還有其他百餘人。本以爲是爲當朝天子修陵, 去了之後才發覺天子陵墓已經於幾年前完工,各項規制均已完備,規模也甚是宏大,衆人皆是疑惑,不知被遣來要做什麼。”
“不過馬上就接到了旨意, 竟然是要我們在陵墓中建出個重檐廡殿的大殿, 斗拱出跳, 金磚鋪地, 角獸藻井, 樣樣是按照皇城中天子大殿的體制來,只是在皇陵中建出個活人用的大殿, 古制中從未有過,而且還破了陵中風水。而且工程用到的石料木材皆由外面送進來,陵中的工匠皆不得出。當時只是心裡偷着揣度,只當是奉旨辦事,直到將近完工之時,外面又運進來若干桌椅被褥,連並紙張筆硯,更有茶壺酒杯茶爐薰香,心下更覺詭異,說與旁人聽,旁人皆是不以爲然。”
“若是皇帝想在自己陵墓中按着喜好放些東西,倒也合理,只是我暗自留心,偷偷躲在暗處,聽見領頭的太監說‘東西輕拿輕放,都是大人傾心的,日後要用。’聽到這話便驚出一身冷汗,這大殿果然是要給活人用,不是皇帝,是位‘大人’。”
“修葺竣工那日,其他人都是歡心,皆以爲能走出暗無天日的陵道,那領頭的太監帶人挑來幾壇酒,說賞給大家,我留着心眼佯裝喝下,不久果然見他人都七竅流血,我胡亂抹了點別人的血在臉上。後來頭領太監叫人將屍首都拖進墓中人殉坑中掩埋,也算是老天保佑,我被拋屍上層,硬是憋着一口氣,等外面僻靜後從土堆中爬了出來。”
“墓中陵道墓室衆多,又人跡罕至,在裡面躲了幾日,不曾有人發覺,卻也不知道如何從黑暗墓室中脫身。那日已是疲倦不堪,忽然就瞧見前面出了幾絲光亮,我想着反正都是死,不如去瞧個究竟。”
“只見燈光,不聞人聲,走到新修的大殿前,殿門虛掩,我瞧進去,裡面燃燈前竟然坐着一人。”
馬老人說到此處,看了眼青瑰,紅了眼圈,幾分哽咽道:“他端坐在椅上,翻着一本書,許是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臉上竟是帶着幾分淺笑。那陵墓中黑暗陰冷,處處是死人的味道,冷不丁瞧見那人笑得暖人心脾,我腦袋一暈,就推門進去了。裡面那人被我驚擾,放下書來,看了我一眼,卻還是安然處之,淡淡笑道:‘它們說墓裡有活人,我還當它們唬我,不想還真有個活人。不知閣下何人?’”
馬老人停下,笑着看看青瑰,見他聽得出神,道:“那人講的每句話每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小公子,你和那位大人長得真是相像,不過那位大人更似閒雲散鶴,被關在墓室中也是那般淡然。我見着那位大人,便只想坦誠相待,將諸般經歷一五一十地講了。大人聽完,嘆了一聲,對我說道:‘皇帝做的孽早晚一天要還,你能機警逃難,日後必有大福。’”
“那位大人見我面有疑惑,又道:‘至於我爲何在此,閣下莫要掛念,我怕是還要在此住上好長一段時間,不過會幫閣下找到出去的法子。’這密閉的陵墓如何能有出去的法子,那位大人卻說:‘這墓中的有靈之物可不止你我二人,旁的也有,只是你看不到罷了,我去問問他們,倒也不急,閣下怕是餓了幾天了吧,不妨來吃些點心。’”
“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那位大人能瞧見別人瞧不見的,只當是天上無所不知的仙人,大人說每過三日,外面便會有人送進些日常用度來,兩人用也綽綽有餘,我早就是飢渴難耐,也顧不得禮數,當着大人的面便狼吞虎嚥起來,現在想來真是慚愧。”
“待我吃飽,大人已經給我畫出了陵墓地圖,點出了西南一角,道:‘此處土質疏軟,離地面最近,你從我屋中取個金屬,一直向東面挖去,不出三日,便可出去了。’我聞之大喜,忙對大人跪拜叩謝,大人卻輕輕嘆道:‘你該去謝冤死在這陵中的匠人。’當時我沒能明白,後來想想,怕是那些匠人的亡靈將此路徑說與了大人。那是我心裡滿是尋路的狂喜,在西南角沒日沒夜地挖,竟然不見石料阻攔,料想是前面修陵的匠人也是爲自己留後路的。”
“不用三日,我便挖通了地道,滿心喜悅想着回去同邀大人一起逃離,誰知道大人卻道:‘腳有鐐銬,出不去殿門。’我這才察覺,想去用蠻力弄斷鐵鏈,大人卻攔着,道:‘就算斷了,我也不會出殿,我在這裡多待一日,外面的妻兒便多活一日,多待一年,妻兒便多活一年。’”
“見大人不能走,我便想,那我不如也留下來陪着大人吧,反正出去也是孑然一身,陪着大人,還算是有個伴,不然這淒冷陵墓,一個人可怎麼待下去。我將自己想法說與大人,大人卻笑道:‘你倒是個好心的,你我本不是同道人,何必非要捆綁到一起,你快些出去吧,我還有事託付於你。如果日後有緣,會有一個長相與我相像的少年人尋到你門上,他身上有塊玉,上面刻着青瑰二字,你若見着了他,告訴他好自珍重,不要枉費了性命。’”
“我向大人拜別,鼓着膽子問大人姓名,大人卻道;‘我們族人無形無名,隨手捻來一個便成了名字,不過是虛假,不必知曉了。還有,你出去後,切記不可再回墓中嗎,再回來便沒有了活路,切記。’我便不再多問,帶着大人的託付爬出了地洞,那日外面下着大雨,山路活膩,我不慎摔斷了腿骨,被山裡人家所救,倒也因爲瘸腿掩飾了身份,苟活至今。”
“之後我過一段時間便去皇陵那邊蹲守幾日,前幾日剛去,見每隔三日還是會有人往裡送東西,便只那位大人還在,心裡邊還好受些。”
馬老人說完,長長舒了口氣。
青瑰攥緊了小白的手,幾絲顫抖着聲音道:“老人家,你是說我爹爹在皇陵中待了十幾年,如今還活在那裡面?”
馬老人點頭,起身去了裡屋,在櫃子中摸索出一張泛黃的紙張來,交到青瑰手中道:“這便是當年的那張地圖了,那位大人親手所畫。”
紙張枯黃,墨跡卻仍舊清晰,青瑰輕輕婆娑,這是爹爹的筆跡,摸着這筆跡,便是他與爹爹最親近的一次接觸了。
馬老人道:“我當日答應大人不再進墓室,可心裡卻始終放不下,既然等到了小公子,也算是完成了大人當日的託付,我啊,想再進去看看大人,這次是無論如何要將大人帶出來,不知小公子意下如何?”
青瑰吸吸鼻子,仔細收好那張紙,咬牙道:“自然!”
話還未續,外面卻聽見了叩門聲,青瑰一驚,馬老人卻擺擺手,道:“無妨,是我兒子回來了。”
老人瘸着腿去開門,青瑰與小白也出了院子,見到進來的人,青瑰一愣,不就是大雨天那個臉色慘白之人嗎?只是今日那人的臉色,白上加了層灰,脣色到稍稍紅潤了一點。
馬老人忙介紹道:“這是我兒,喚作馬永壽。”
馬永壽也瞧見了青瑰,也是愣了一下,卻無多言,也未提當日雨中送傘一事,小白瞧在眼裡,便對馬老人道:“今日多謝老人家提點,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們明日再來叨擾。”
馬老人應下,送他們二人出門。
他們快走出衚衕的時候,那個叫馬永壽的年輕人抱着傘追了上來,對着青瑰喚了聲:
“公子。”
青瑰回身一愣,伸手想接過那柄傘,馬永壽卻呆愣愣盯着青瑰的雙手,癡了,也忘了將傘還給青瑰。
小白鎖着眉頭握回青瑰的手,瞪了馬永壽一眼,牽着青瑰走開了。青瑰小聲問着小白:“馬老人所說不知道是不是可信。”小白攥緊青瑰的手,道:“去陵裡看看便知。倒是他兒子有些討厭,沒命地盯着你瞧。”
他倆走出了老遠,馬永壽還是癡癡傻傻地站在那裡,遙望着青瑰的背影,暗暗低語道:
“是了,果然是見過的。”
回到想雲樓,白錦早就迎在了門口,掐了下青瑰臉蛋,道:“去了哪兒這麼久,青瑰娃娃眼睛怎的紅了?”
青瑰掰開白錦的手,悶不吱聲往裡走,白錦突然一拍手,道:
“對了,明兒可有熱鬧瞧了,聽說楊應明兒要被問斬,你猜監斬的是誰?”
青瑰身上一個激靈,問道:“誰?”
白錦挑嘴一笑,道:“宋文,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