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鐲子沉甸甸,扣上青瑰的手腕,一涼,一驚。
若身邊是白狐,他怎麼哭鬧都不丟臉,可眼前是個陌生人,青瑰覺得有些失態尷尬。幾分慌亂地擡起袖子,拿袖口胡亂抹着鼻涕眼淚,使勁吸了幾下鼻子,明明還抽着氣,卻故作鎮定道:“無功不受祿……”
青瑰邊說邊要褪去那鐲子,銀匠按住青瑰的手,道:“銀飾辟邪,你有桃木,又有銀鐲,日後那些魑魅魍魎便更不敢近身。”
青瑰擡起溼漉漉的眼睛,皺眉道:“方纔的姐姐纔不是什麼害人惡鬼,那知縣纔是惡鬼。鬼本就是由心生,正直之人怎會怕鬼,鬼魂做些幻象,心虛之人失了常心,自己嚇死了自己,也是世間報應。”
銀匠微怔。
前二十載刀光劍影,後六載鏨敲錘打,不管是當年的劍客俠士,還是今日的草莽銀匠,劍也好,鏨也好,一路世態炎涼,起起伏伏,心裡早已習慣了冰涼堅硬。而今,眼前立着個目如點漆的半大娃娃,明明傷心難過卻慌亂掩飾,明明不諳世事卻端着正經說什麼“無功不受祿”,明明被女鬼嚇得冷汗沓溼衣衫,卻替女鬼心傷落淚。
銀匠禁不住莞爾。
青瑰還是輕鎖着眉間,問着:“你真是銀匠?”
銀匠點頭,道:“自然是。”
青瑰偷偷瞥了他一眼,心裡卻不信,哪有功夫這般好的銀匠。青瑰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拉開與那銀匠的距離,道:“今日多謝,我還要回去等人,就此別過了。”
銀匠看他滿是戒備,有點像家裡草垛下的那隻小刺蝟,小眼睛黑漆漆,渾身卻是長滿了刺,捉到他翻過身子,肚皮又軟乎乎地可愛。銀匠想,若是家中也圈養個這樣半大的娃娃,也是有趣。
銀匠淺笑道:“現在知縣府裡不安省,我送你進去。”
不等青瑰謝絕,那銀匠已經圈着青瑰躍了出去,青瑰緊繃着身子,想着若他是壞人該怎麼辦?自己在這銀匠面前真算得上手無縛雞之力,都怪小白,一溜煙跑了把他扔在那裡。小白……青瑰想到小白,心裡更揪揪,小白不會碰上什麼麻煩了吧。
銀匠輕巧地將青瑰送進了知縣府中,那府中現在果然一片燈火,下人們手腳忙亂地進進出出。青瑰跟銀匠重新躲進冬青叢中,青瑰腳下踩到什麼,身子一滑,銀匠順手將他攬進懷中,叫他靠着自己坐穩。青瑰低頭從地上摸索出絆腳的東西,正是那一軸畫卷。撲撲畫卷上的泥土,青瑰緊緊抱在懷中。
知縣死了,要是問不到這畫卷出自何處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畫上的人是誰,也許是他的親人,也許是他自己,更或者,是個不存在的人。可不管怎樣,青瑰覺得這幅畫很重要。青瑰時常會想,小白雖說過要陪他一世,可他是人,小白是狐,人不過幾十年,妖卻可千百年,怎能一樣。自小與常人不同,他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漂浮在這世上,尋不到根,看不到以後。
青瑰有些討厭這種心裡沒根沒底的感覺。
飄着,浮着,說不準哪天便沉了。
青瑰縮着身子,緊緊抱着懷中畫卷,縮着身子,盯着小白消失的那個牆角,安靜地等。身後的銀匠將青瑰的動作都看到眼中,瞧得出他的緊張無措和忐忑。銀匠輕嘆,在青瑰耳邊輕聲囑咐道:
“以後不可輕易叫別人知道你能看見。”
青瑰只是點點頭,仍舊安靜,銀匠也不再多話。
後半夜,青瑰終是熬不住,靠在銀匠身上沉沉睡去,銀匠看懷中眼睛紅腫的少年人,軟了心,柔了情。深夜風寒露重,他身板看着瘦弱,着了涼可不好。銀匠抱起青瑰,離開了知縣府,乘着夜色回了家。
銀匠的家不在鬆榆縣,在鬆榆縣城外。這片地界有條自西向東的沂水河,銀匠的家就在城外十里處的河邊上。他儘量走得平穩,抱着一路酣睡的青瑰躍出了城牆,奔向家中。遠遠望見本該漆黑無人的家中點着燈,銀匠皺着眉,捏住一片銀葉子,戒備起來。
銀匠落在院中,房門自內推了開來,房中走出一男子,白衣錦袍,眉眼帶魅。那男子上前瞧了瞧銀匠臂彎裡熟睡的青瑰,在青瑰額頭上輕點,笑道:
“穆兄,叫你去接知縣家的活計,可是合算?”
被喚作“穆兄”的銀匠先將青瑰抱進屋中,給他脫了鞋襪蓋好被子,然後纔出來搭理那白衣人。白衣男子給他倒了杯熱茶,銀匠接過去一飲而盡,白衣男子又笑道:“好你個飲驢,這可是我下江南尋了整整七日纔得到的好茶,你就給我這個飲法?”
銀匠抹抹嘴角,道:“今日之事,白兄怕是早算到了。不過,爲何?”
白衣男子指了指裡屋牀上熟睡的人兒,笑問道:“那人兒,穆兄可中意?”
銀匠把玩着手中茶杯,道:“說什麼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白衣人笑着給銀匠滿上茶水,道:“是意外之喜吧?你真以爲我辛辛苦苦說服你,單是叫你去接勞什子銀器活?我是叫你去接人。橋,我給你搭,路卻是要你自己走。穆兄,穆英雄,穆少俠,來日方長,你可得打起精神。”
白衣人邊說邊轉悠到裡屋,瞧着睡在牀上的青瑰,那模樣比在南山見的時候瘦了不少。青瑰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上帶着銀匠給的銀鐲子,白衣人擡起青瑰手腕,仔細瞧那鐲子,而後褪下來,託在手心走到銀匠跟前笑道:“還說不中意,瞧瞧,這麼快便送了信物,還是並蒂蓮,穆兄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直率。”
銀匠擒住白衣人的手,取回銀手鐲,道:“白錦,這孩子到底是何身世,爲何目能見鬼?”
白錦搖搖頭,道:“我怎知道,不是說了嗎?來日方長,你就背上劍,陪他走一遭,自然就都明白了。對了,我方纔悶得慌,去你作坊尋了個螭首帶鉤。”
銀匠道:“白錦!那是別人訂下的,你……”
話未落,白錦已經出了房門,消失在夜色中。
銀匠無奈搖頭,關了房門,來到青瑰身旁,將鐲子輕輕套回去。
談什麼中意不中意,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清晨,青瑰揉着眼睛醒來,只覺得雙眼乾澀,頭重腳輕,肚子還餓。他掀開被子下牀,記不起來這是哪兒,走了幾步便聞到飯菜香氣,青瑰嚥了下口水,尋着香味找了過去。
竈前是銀匠,這原來是銀匠的家。
青瑰覺得生氣,道:“你怎麼把我帶走了?小白找不到我怎麼辦!”
銀匠從鍋裡撈出荷包蛋,盛了滿滿一大碗,往裡滴了些香油,加了點醋,又放了一把糖,遞給青瑰,道:“怕你小身板經不住寒氣,我在原地留了銀片,他看見了自然能尋來。”
青瑰揹着手不去接碗,不依不饒,道:“我還是莫在這裡久留,說不定小白正四處尋我。你莫誑我,銀片子那麼閃,被別人尋去也是可能。無功不受祿,我受你好處,吃你飯菜,八成會被你用了去。昨日已經謝過了,告辭。”
青瑰說完就轉身出門,銀匠端着燙手的大碗有些無奈,笑着搖搖頭。
青瑰出了院落,有點傻眼。銀匠的房子孤零零立在一個山腳下,前面是條小河,左右張望都見不到人家,他辨不出鬆榆縣在哪個方向。
青瑰走出幾步,看看遠山近水,突然就鼻子發酸,山腳下的房子,房子背後的大山,有點像自己南山腳下的家。
青瑰很想家,想小白,想先生,想牛嫂家的蘿蔔大蔥,也想南山上的蘑菇山雞。
若是找不到小白,若是小白找不到他,天地蒼茫,他便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青瑰緊咬住嘴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要去尋小白。
銀匠站在房門前,看這倔強孩子選了背離鬆榆縣的方向,走得倒是挺堅決。銀匠快走幾步追上青瑰,抓住他手臂,道:“你我本是無瓜葛,不過你戴了我的銀手鐲,豈是說走便走?”
青瑰一愣,擡起手腕,看見了那明晃晃的手鐲,狠狠往下拉扯着,眼看着皮都磨紅了,手鐲子就是腿不下來,他自然不知道銀匠夜裡動了些手腳,改小了銀圈。青瑰還在狠命往下褪,銀匠有些心驚,忙忙止住他,道:“罷了罷了,同你說笑呢。先回去吃了早飯,我送你回去可好?”
青瑰低着腦袋,使勁搖搖頭。銀匠乾脆牽了他的手,將青瑰硬拉回家,道:“先吃東西,不然不放你走。”
青瑰被他按到凳子上,桌上一大碗荷包蛋冒着香氣,青瑰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幾聲,銀匠笑着遞給青瑰一副筷子,青瑰接過來,捧起碗喝了口湯。
很香,很暖和。
碗裡有六個荷包蛋,青瑰吃了三個,留了三個在碗中。銀匠讓他都吃完,青瑰搖頭,道:“那三個可以留着嗎?若是找到了小白,那三個給他可好?”
銀匠忍不住微笑,道:“你都吃了,找到你朋友,帶他過來,家裡還有很多。”
青瑰聽見“朋友”二字,一愣,道:“小白不是我朋友。”
“是你兄長?弟弟?”
青瑰愣住,搖搖頭,咬着嘴脣想了會,小聲道:“反正不是朋友,我倆誰也離不開誰。”
銀匠聽見,若有所思,沒有再問。
青瑰執意沒有吃留在碗裡的三個荷包蛋,端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銀匠看,銀匠知道他在等自己帶他進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瑰發頂,道:“咱走吧。”
銀匠領着青瑰進了城,青瑰坐在知縣府門口對面的牆腳下開始等,從早晨等到傍晚,銀匠給他買了幾個熱包子,青瑰捧着啃了一個,將剩下的包子仔細收好,他怕小白回來餓,便可隨手給他包子充飢。
銀匠看在眼中,愈發好奇他口中的“小白”是何許人物。
日落,青瑰疲倦地站起來,幾分失望。一日,二日,三日,連等了三日,還不見白狐蹤影,銀匠清晨帶他出門,晚上再把他領回來。第四日早晨,青瑰只咬了半口荷包蛋便說飽了,對銀匠道:
“我認路了,自己去就好。”
銀匠看小孩臉色黯淡,神色卻仍舊執著,便問道:“若是他一直不回,你難不成一直要等?”
青瑰哽了嗓子,喊道:“他不會一直不回!”又低着頭小聲道:“自然要等,這裡等不到就回南山等。”
銀匠不再多說,陪着他又等了一天。
第四天,仍舊未見白狐。
那天夜裡,銀匠突然問道:“想不想看我打銀子?”
剛回到家中的青瑰只覺渾身疲憊,趴在牀上閉着眼睛搖頭,銀匠給他蓋好被子,關上房門出去了。
青瑰是被清脆的金屬敲打聲驚醒的,也不知道是夜裡的什麼時辰,他躺在牀上靜靜聽着從院落中傳來的聲響,叮叮噹噹,錯落有致。銀匠在打銀子嗎?青瑰起身,踩着月光推開房門。
銀匠在院子一側的棚屋裡,點了很多燭燈,手邊散落着很多鏨子、錘子,銀匠在敲打着一塊銀鎖,敲敲壓壓,鏨着花。青瑰抱着膝蓋蹲在銀匠身旁,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銀塊在銀匠手中變出流暢的花來。銀匠擡眼看了下青瑰,繼續專注地鏤刻打磨。
銼除了粗糙,那銀鎖像是有了生命,鮮活起來,銀匠在一邊刻了“長命富貴”,在另一面鏨了蓮花蝙蝠,下面懸着三個竹紋小鈴鐺,鈴鐺上也刻着福字。
青瑰問:“這是給誰家娃娃打的,好漂亮。”
長命鎖,鎖性命,辟邪穢,驅鬼蜮,保平安。
銀匠問着:“你小時候可有鎖?”
青瑰搖頭,從懷裡掏出那塊玉,道:“我有玉。”
銀匠擡手摸了摸那塊溫潤的玉,見上面刻着“青瑰”,道:“青瑰嗎?”
青瑰點頭,銀匠拿起銀鎖,在玉上比劃了比劃,道:“倒也正好,這鎖是給你打的,正好裝下你的玉,日好將玉鎖進銀鎖裡,多些平安,可好?”
青瑰沒想到竟是這般,只覺得那“長命富貴”的鎖子精緻漂亮,遂愣愣點頭應下,道:“好。”
銀匠打開一口木箱,裡面全是白花花銀飾,銀匠道:
“來瞧瞧,可有喜歡的?”
青瑰過去趴在箱子口翻看,小孩的帽飾銀鈴,女人的銀簪銀墜,銀扣銀筷銀梳,鏨刻着花鳥蟲魚樓臺亭閣,多福多壽、狀元及第、文王百子,青瑰挑出一個銀蓮花的扣子,舉到眼前仔細端詳着,問道:
“你真是銀匠?”
銀匠點頭,道:“你當是什麼?”
青瑰想起前幾日的失禮,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倔強道:“先生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銀匠心裡暗笑,這小傢伙,就這麼個防人法?還不如不防。
青瑰問:“那你叫什麼名字?總不能一直叫銀匠吧?”
銀匠道:“你想聽真名,還是想聽化名?”
青瑰搖着一個銀鈴鐺,道:“真名化名,不過是名字,你告訴我哪個,我便信哪個。”
銀匠笑,道:“好,我是穆青鋒。”
銀匠院落裡還有一個小棚屋,那個棚屋上掛着一把大鐵鎖,鎖子已經生滿了鏽,顯然是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過了。
小棚屋裡只鎖着一樣東西,一把劍。
世人曾稱其爲青鋒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