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送給青瑰兩根青蘿蔔,青瑰跑到河邊上把蘿蔔洗乾淨,使勁甩甩水珠,然後“啪”掰開一根,咔嚓咔嚓開始啃,芯兒甜脆水多,皮兒有點辣。青瑰就這麼着一邊啃一邊往家走,小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哪裡還有半分書生模樣,被先生瞧見,肯定又是囉哩吧嗦一頓訓導。
青瑰餓了,中午被小白搶去大半碗米飯,下晌又被先生搖頭晃腦囉嗦了一下午,可不更餓得眼花。先生勸了青瑰一下午,讓他好好準備好參加考試,進縣學做個生員。青瑰對做秀才實在沒什麼興趣,先生的話他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與其讓他寒窗苦讀去考試,還不如讓他陪着小白捉山雞,好歹能吃到嘴巴里。
咔嚓進去大半個青蘿蔔,青瑰滿足了,正好也望見家裡的那矮籬笆了。遠遠就瞧見小白臥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曬太陽,青瑰顛顛跑過去。小白聽見青瑰腳步聲,睜開眼睛懶懶看了一眼,瞅見青瑰懷裡的一個半蘿蔔,道:
“去誰家討的?又被掐臉摸屁股了吧。”
青瑰也爬上石頭,把半個蘿蔔塞進小白手裡,道:“先生給的,先生唸叨一下午,非得讓我考秀才去,耳朵都長繭子了。”
小白也咔嚓咬了一口蘿蔔,青瑰聽見清脆的響聲又想吃,湊過去想咬,小白不給,把蘿蔔挪到另一旁,道:“吃了那麼多還吃,晚上被窩裡你要是敢放屁,看我不打你屁股。”
青瑰瞪了小白一眼,躺回石頭上,說是曬太陽,其實太陽都快落山了,南山頂上紅彤彤一片火燒雲,煞是好看。青瑰道:“什麼鄉試、會試,天底下的讀書人多了,輪不到我。我不想出村子,先生年紀也大了,過幾年我幫他教村裡孩子唸書。”青瑰說着,拿胳膊肘子碰碰白狐,道:“哎,你說呢?”
白狐不屑道:“山羊鬍子自己考不中就禍害你來了,甭聽他瞎說,不想考就不考。這蘿蔔皮兒怎麼這麼辣,走,進屋喝水去。”
白狐從石頭上跳下去,青瑰作勢也要跳,正站着呢,瞧見通往南山的路上過來一個人,青瑰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好像是送他桂花糕的娘子。
白狐也順着青瑰目光看過去,沒好氣冷哼道:“人家娘子下山給你送桂花糕嘍。”
青瑰不理他,從石頭上跳下去,跑到那娘子跟前,笑着問道:“姐姐怎麼下山了?”
姑娘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在青瑰面前一晃,道:“不是答應要給你送做桂花糕的法子嗎?瞧,我都寫下了。”
青瑰接過來一看,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寫着什麼沉香、麝香、佩蘭,青瑰仔細疊好收起,道:“姐姐到我屋裡喝口水吧。”
姑娘笑道:“走了半天還真渴了,那可叨擾了。”
白狐抱着胳膊站着家門口,那娘子瞧見,道:“這小哥真標誌,是你哥哥?”
青瑰笑着點頭應道:“是呢,快進屋吧。”說着衝瞪眼的白狐道:“小白哥哥,給我們燒壺水去吧!”還不忘跟小白吐吐舌頭。小白眯起眼睛,想着晚上得教訓教訓這小子了。
青瑰拎着茶壺進屋,道:“家裡只有粗茶,姐姐別見怪。”
姑娘捧起茶碗,看樣子也是渴了,喝過一碗粗茶,舒服的舒口氣,道:“能解渴的便是好茶。我下山還想託你個事情呢。”
青瑰拖過個馬紮坐到姑娘對面,笑道:“吃了姐姐那麼多桂花糕,姐姐若是有事相托,定不推脫。”
青瑰說這話的時候小白正提溜着水壺進屋,心裡誹謗道:這小子什麼時候嘴巴這麼甜了,見着漂亮女人就跟抹了蜜似的,真得教訓教訓。
小白把水壺往地上重重一放,兀自坐到裡屋炕沿上,聽他們兩人說話。
那姑娘得了青瑰的許諾,笑着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髮釵,交到青瑰手中,道:“也不是什麼難事兒,過兩天小哥看見我相公下山後,就把這髮釵埋在南山上,做個墳冢。”
青瑰一驚,裡屋的小白也微微皺起眉頭,那姑娘卻仍舊笑嘻嘻道:“不用太麻煩,堆個土堆就行。”
“姐姐,這……”
姑娘道:“若是我相公路過問你有沒有見過我,你就說我往東邊去了,東邊有個相劍師,我尋他去了,讓我相公去東邊找我。”
青瑰愣愣點頭,小白從裡屋出來,從青瑰手中抽出髮釵,拍在桌子上,道:“說的不明不白,莫不是要害我家青青,不說明白這託付可受不起。”
姑娘看了看白狐,又看了看青瑰,瞭然莞爾,道:“莫擔心,這就講給你們聽,我明天就走了,能被你們記住,也是緣分。”
“我與相公都出身鑄劍世家,門當戶對,青梅竹馬,打小感情就好,嫁與他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只是我們兩家好幾世都未鑄出一把好劍,祖輩鑄就絕世名劍帶來的榮耀,慢慢地被世人質疑了。相公與我立志要光耀門楣,這幾年各住輾轉,按着祖輩留下來的記載,尋名山好水。”
“五月毒,七月鬼,這鑄劍春秋最佳。我制劍範,相公調齊,熔鍊時候我最愛瞧爐裡的火焰,‘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白青次之,白青之氣竭,青氣次之’讀書人講的‘爐火純青’就這麼來的呢。入劍範成形後,我嵌錯,相公砥礪開刃。我們鑄過數不清的劍,可終得不到祖輩上做出的絕世之劍,絕世絕世,莫不是真的絕世了。”
“相公都快入魔了,整日少言寡語,只對着那熔爐發傻。那天我想起來祖母留給我的髮釵,祖母曾囑託,若不是到家道沒落之日,切不可打開這支釵子。這釵子傳了好幾代都原封不動,直到我手中。”
“那日,我忍不住拆開,裡面有條細長帛布,上面寫着‘莫邪捨身,活人祭爐’。我瞧着,這才悟了。明天是辰日,辰時我便要支開相公,入火熔金。怎樣,現在可講明白了?”
青瑰怔怔盯着那姑娘,啞然無語,小白卻笑道:
“姑娘情深意切,捨身鑄劍,在下佩服,定不負相托。”
姑娘點頭,笑盈盈站起身來,瞧見青瑰還愣愣的,便道:“我相公雖能鑄劍,卻不會什麼劍法,明日若鑄成,不知道會被哪家劍客用去。我瞧不見的,小哥若是瞧見了聽見了可否來講與我聽?看在桂花糕的份兒上,小哥若是記得,就在南山上給我燒幾個紙錢吧,投胎路上我也走得體面些。”
青瑰還是木木的,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瞧着她,小白點頭應下,那姑娘笑着去拉房門,青瑰突然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衣袖,眼睛已經潤澤,青瑰問着:
“姐姐爲何要去死?不怕嗎?”
姑娘撥開青瑰的手指,笑道:
“爲他,死有何懼?”
說完,推開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夜,青瑰難以釋懷,白狐將輾轉反側的青瑰攬進懷裡,擒住青瑰軟軟的雙脣,溫溫吮吸。
青瑰想着南山上的要跳入熔爐的漂亮姐姐,有些懂,有些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