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青瑰坐在家門口的大青石上遙望南山頂,手裡攥着那姐姐給的金釵。心裡難過,那麼美好的一條命,就這麼隕歿了。太陽還沒把大青石曬暖和,屁股底下一片冰涼,小白從屋裡拿出個草墊,跳到大青石上,抱起青瑰,把草墊踢倒青瑰屁股底下。小白看青瑰魂不守舍地望着南山熔爐處,扳着青瑰下巴讓他回魂,道:
“壽命再長的人,也不過百年,能死得其所,也是個人造化。青青,以後我給你做桂花糕可好?”
青瑰瞪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看小白,有點生氣,眼睛微紅,撇過頭道:
“姐姐那麼好的人沒了,難道不該傷心?這世間知道她不在人世的,大概也就我一個人,連我都不爲她傷心,豈不是可悲。小白你鐵石心腸,哪天要是我沒了,你大概也是說句‘不過百年’的話。”
小白大概早已料到青瑰會氣悶,聽他這麼講話,只是笑着輕輕搖頭,也望向那悠悠南山,說着:
“我已活了三百年,以後說不定還有千年萬年,要是每次見了生死便難過,那還不如做只普通山林野獸。不過,要是青青你哪天走了,我哪裡也不去,帶你回南山,陪着你腐了血肉,化成白骨,歸塵入土。你安心地去投胎轉世,安心去喝孟婆湯,順便去看看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美不美,我就在南山等你,哪一世再有緣,我再陪你,可好?”
青瑰溼了雙眼,緊緊攥住小白衣袖,可就是硬挺着不讓那滴眼淚掉下來,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還是一臉笑意的白狐,心裡又難過又害怕。白狐欺身上前,輕輕吻了青瑰的眼睛,溼溼鹹鹹的,白狐笑得愈發恣意,道:
“青青,昨天夜裡吻得你可舒服?”
青瑰一愣,紅暈慢慢從脖子爬到了耳尖,推開白狐,從石頭上跳下去,甩着袖子道:
“你以後莫要再做那種事情了,我上次去牛嫂家院子裡偷白菜,便……便瞧見牛嫂跟牛哥在……在親嘴,這本是夫妻之事,小白你莫要再戲耍我了!”
青瑰紅着臉說完,便滋溜跑進屋子裡,還是氣哼哼的,明明在替山上的姐姐傷心,小白何故偏偏在這時候分他的心。
日頭一點點暖和起來,柴門外大青石上的白狐依舊在眯着眼睛曬太陽,聽見屋裡青瑰在廚房裡叮叮噹噹弄着鍋碗瓢盆,那力度比平時大了可不止一倍。白狐笑着看看天,聽聽風,低語着:“還有更舒服的事哩,青瑰快些長大才好。”
月餘後,南山上已經看不見煙火,傍晚青瑰見到了那鑄劍的男子。
記得這男子剛進村子向青瑰問路時,風塵滿面,整個人都灰濛濛的,如今下山來,隨時瘦削,卻已是精神煥發,眼睛精亮。青瑰知道,這劍大概成了。
男子趕着馬車路過青瑰家門前,停車跳下來,朝站在院子裡呆望着他的青瑰道:
“小哥,可見着我娘子?”
青瑰心裡一滯,愣愣點頭,男子朗聲笑着推開柴門進屋,道:“娘子一個月前說我今日必會成劍,她早些出發先去找相劍師去了,比我還心急,不過娘子真是料事如神,終是鑄成了。”
青瑰去給男子倒了一大碗涼茶,道:“姐姐說她去東邊了,公子若是尋她,得往東邊去。”
男子仰頭喝盡碗中涼茶,笑道:“這大碗喝茶倒叫人想去大碗喝酒了,待我追上娘子,便回老家把窖藏的女兒紅拿出來痛飲一番。謝過小哥了,就此別過,咱們後會有期!”
男子說完便出了柴門,將馬車卸下來,只揹着那把劍,翻身上馬,道:“這樣輕便些,好快些追上娘子,車就放在小哥這裡了。”
青瑰見他要走,趕緊上前兩步,道:
“大哥,可否看一眼那劍?”
男子一愣,倒也爽快地接下劍來,拔劍出鞘,遞與青瑰。青瑰小心翼翼接過來,他不懂得辨識何爲好劍,只覺得那劍寒氣逼人,似能斬斷人間萬物,青瑰輕輕撫摸劍身,突然心頭一凌,那玄鐵表面竟是浮起一層淡粉色的霧氣,青瑰觸摸劍身的指尖傳來絲絲暖意,似有帶着桂花香氣的低喃。這劍不冷,是暖的。
青瑰知道男子看不到那霧氣,那絲暖意讓青瑰放下心來,他雙手託劍還給男子,溫溫笑道:“這劍可要託付給個好人,它是救世的劍,可千萬不能去害人。大哥,它可有名字?”
男子笑着收好劍,道:
“名字待我尋得娘子之後一同定奪,不過既然在南山上鑄得此劍,便先叫它南山劍吧。小哥,我得快些去尋娘子了,他日再見!”
快馬揚鞭,蹄聲遠去,塵歸塵,土歸土,又恢復了平靜。
白狐不知何時站在青瑰身後,將金釵塞進青瑰手中,牽着他,往南山頂上走去。
埋支釵子總是容易,一個淺坑,一捧薄土。小白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塊木板,插進那小土堆前,青瑰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做個無字墓碑,無名墳冢。
稀稀落落燒着紙錢,青瑰想起了那姐姐曾笑着道:“投胎路上也走得體面些。”
就算南山上多了個無名墳冢,日子也是繼續慢悠悠地過。青瑰還是去先生那裡唸書,瞅着先生搖頭晃腦之時偷偷打個盹。小白有時在學堂窗外的高樹上陪他,趁先生不注意便嗖一下,扔給青瑰個山中野果,酸得青瑰一個激勵,打不起盹來。柿子樹上的柿子被村民勾了個乾淨,樹上的吊死鬼一到晚上就嗚嗚嗚哭號,哭得悲苦,青瑰聽着很是解氣。漸漸要入冬了,家裡已經沒有多少存糧,青瑰望着米缸有點發愁,冬天裡大雪封山,就算是小白也不那麼容易逮到野物。
小白倒不發愁,那日,他攔住要去先生那裡的青瑰,道:“今天不去念書,我帶你到山上去獵些東西,一些拿去換米,餘下的做成臘肉過冬。”
青瑰當然樂意,他最喜歡同小白上山,一下子就把苦兮兮的老先生扔在腦後了,當下收拾繩子袋子跟着小白跑進山裡。青瑰說是去幫小白,其實就是看熱鬧來了,爬到半山腰的青松老樹下,小白對他道:“在這裡等着,別亂跑,我先去前頭看看哪裡好吃的多。”
青瑰笑着點頭,一屁股坐在青草上,小白眨眼間已經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東面的小兔還是西面的小鹿要倒黴。
青瑰從隨身帶着的小布袋中掏出幾枚有些乾癟的山楂,舒舒服服靠着樹幹吃了起來,酸酸地,吃得青瑰肚子有些餓。吃完第二顆,第三顆還沒放到嘴裡去,前面枯草叢裡突然窸窸窣窣抖動起來,青瑰警覺,站起身來,果然,一下子撞出一頭高壯的大野豬。
青瑰差點被沒吐出來的山楂核嗆死,那野豬紅着眼睛,看到青瑰就橫衝直闖過去,青瑰掄起腿,也不辨方向,反正就是一邊冒冷汗一邊跑,嘴裡高呼着:“小白!”
小白沒趕到,大黑豬倒是鍥而不捨,眼看着就撞上去了,青瑰暗歎:“命休矣!”
突然感到身子一輕,後領一沉,青瑰再睜開眼睛之時,那黑豬已經倒在地上,而眼前多了一個白衣人,自己是被他給提起來了。
青瑰眨了眨眼睛,遲疑問道:“小白?”
那白衣人淺笑着將青瑰放到地上,道:“千年前我是被人喚作小白,不過不是你的那個小白。”
青瑰這才瞧清楚,雖然都是白衣,眼前這位卻比小白高了許多,面如潤玉,烏髮如瀑,眼波流轉,清雅如仙。青瑰怔怔瞧着他,入了魔怔一般。白衣人輕點青瑰眉心,青瑰這纔回了神,問着:“你是誰?”
白衣人道:“三百年爲妖狐,六百年爲魔狐,九百年爲天狐。我已活千年,你說呢?”
青瑰瞪圓了眼睛,使勁盯着他看,此刻萬籟俱靜,青瑰環看四周,那些往日裡悠悠盪盪的孤魂野鬼們,此刻早跑了個乾淨,僅有幾隻還趴極遠的樹後小心窺探。
青瑰嚥了口吐沫,道:“謝天狐大人救命之恩,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天狐笑着伸手點了點青瑰眼睛,嚇得青瑰一個激靈,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天狐道:“你倒是有意思,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爲什麼目能識鬼?”
青瑰咬着嘴脣不說話,天狐斂起笑意,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清模樣,道:“倒是有分寸,你自己的身世自己去尋。今日來,是爲了你身邊那隻白狐。”
天狐往前走了兩步,青瑰這才發現他被野豬逼到的地方竟然是南山的斷崖之處,剛纔若是再往前奔跑個十餘步,便會摔進那萬丈深淵,大概都是這千年狐狸設計的。天狐好似察覺到了青瑰的心思,迴轉過身子,幾分傲然道:
“本是獸類,卻想逆□□修得真仙,必然會遭天劫。度天劫,成則一步登天,敗則魂飛魄散,真靈消逝。白狐已到三百年天劫,你若想護他周全,便帶他遠離南山,不然,他會遭天雷之災。”
天狐話到此,復又輕笑道:“他尋你來了。”
青瑰擡眼張望,再眨眼,天狐已經沒了蹤影。
小白奔來,見青瑰跌坐地上,身邊還躺着個幾百斤重的大野豬,有點駭人,問道:“青青,受傷沒?”
青瑰還有點雲裡霧裡,茫然搖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道:
“小白,我見着你老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