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有些糊塗, 有些想不明白老夫人爲什麼說沈府燒成了灰,整個人傻愣愣地呆立在那裡,盼望了一路, 期許了一路, 怎麼會就燒成了灰呢?房子燒成了灰, 那人呢?人呢?老夫人這是誑他吧。
老夫人身旁的李大人一直眼睛直勾勾盯着青瑰看, 白狐警覺地將青瑰拉回身後, 李大人這纔回神一般掩飾似的咳嗽兩聲,對青瑰道:
“在下領小公子去沈府的位置看看吧……”
話沒講完,老夫人打斷道:“做了官心裡也沒個譜, 還是個草包,大白天你帶他出去, 是想叫京城裡的人都瞧見不成, 當年的事情在朝堂上是個連提不能提的忌諱, 凡事還是謹慎些好。”
青瑰聽了,問道:“當年什麼事?我爹爹究竟出了何事?沈府怎會被燒燬了?”
老夫人嘆口氣, 拉着青瑰的手往屋裡走,拍着青瑰的手背嘆氣道:“那些事,誰都說不清,只知道沈大人的府邸一夜之間都燒沒了,沈家人從此再無蹤影, 說不好是沈家得罪了什麼人, 小公子若是不嫌棄, 就在我鎮國公府上小住幾日, 我這老東西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小公子周全。”
青瑰望望小白, 小白也擡眼看了下青瑰,似是微微點頭, 青瑰心裡明白,知道小白讓他先應下來。青瑰一直被老夫人拉着手,但是老覺得後背上被人盯得毛骨悚然,青瑰回頭一望,李大人還在直勾勾瞧着他看呢。
鎮國公府上是一般官宦人家不能比的奢華,青瑰在這明晃晃的宴席上渾身不自在,滿滿一大桌子山珍海味,許是太體面了,瞧着都不敢動筷子,青瑰心裡惦念沈家的事情,半點胃口都沒有,倒是小白坦坦蕩蕩坐在青瑰身旁,該吃吃,該喝喝。
李大人在母親面前不敢造次,垂着頭仍是看不夠似的不時瞟兩眼青瑰,青瑰如坐鍼氈,暗中拉拉小白衣袖,白狐卻跟沒看見似的,也不理睬。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結束,老夫人將下人差遣走,單獨留下青瑰與小白,老夫人還是那慈祥模樣,拉着青瑰的手不鬆開,看看小白,問道:
“這些年都是你們哥倆生活在一起?”
青瑰點頭,老夫人又問:“沈大人若是有知,也該放心了。”
青瑰聽了心裡不大高興,道:“只是說不見了沈家人,可沒說我爹爹就不在了,說不定是雲遊四海去了。”
老夫人一愣,笑着摸摸青瑰額頭,道:“這秉直性子倒也像。小公子說說你先生吧,老東西還留着蝴蝶簪嗎?你瞧見了?”
青瑰點頭,道:“瞧見了,鑲着紅寶石的蝴蝶簪,金子打的,先生可寶貝了,我不小心摔了一下,先生還打了我一頓。”
老夫人笑着拍拍青瑰手背,道:“還是沒輕沒重的老東西,難得他還留着。”
青瑰又說了些南山的日常瑣事,老夫人都笑眯眯聽着,夜深了,老夫人吩咐丫頭收拾好客房,非得留着青瑰住幾日,大概是先生的故人,青瑰打心底裡覺得親切,便應了下來。
回到屋裡,小白吹滅蠟燭,抱着青瑰小聲道:“你先生當年還真是遇人不淑。”
青瑰不解,小白輕輕推開窗戶,抱住青瑰的腰,翻身出屋,輕巧地落在一處院落裡,正是方纔老夫人的房間。小白帶着青瑰貓在一處窗戶下,戳破一個小洞,青瑰往裡偷偷瞄着,便看見了老夫人同李大人在商量着什麼,李大人似是十分不安,一直焦躁地來回踱着步子。
小白又帶青瑰轉到房子另一側,離得屋裡兩人近了好多,屋裡人的談話也聽清楚了七八分,只聽見那方纔還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呵斥道:
“好你個敗家子,這種關節之處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眼看着李家要在你手上衰敗,難不成你就想這麼毀了祖宗的基業?”
李大人面露難色,支吾道:“母親,沈大人當年對我多有提攜,我們這般對待沈家後人,怕是不妥……”
老夫人嘆口氣,道:“不妥自然是不妥,可誰家的榮華富貴是用仁義攢起來的。你既然知道聖上有密旨在尋這沈家小公子,便要學會揣摩聖意,沈家娃娃既然尋到咱家,若是輕易將他放了,日後被聖上所知,你當李家還會保全嗎?”
“母親……”
“你派人好生看着那兩人,明日一早便進宮,稟告與聖上。”
老夫人說罷不再理他,李大人嘆了口氣,又問道:“母親先前不是說這小公子是故人的學生嗎?他既是沈大人的兒子,又是母親故人的學生,這般交情,我們……”
老夫人打斷道:“情意皆是虛假,交情深又如何?落井下石的事情你見得還少嗎?李家現在已是千瘡百孔的朽木,再不邀聖恩,怕是難以翻身。你身爲長子,就得擔起你的責任。”
李大人作揖,退出了房間。
小白抱着青瑰落回了客房中,青瑰心裡難受,靠在小白身上問道:“老夫人方纔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就要把我綁了出去?小白,老夫人不是先生故知嗎?就算與我非親非故,可先生的情面她也絲毫不在意嗎?”
小白有些心疼青瑰,道:“你不是想要好好看看這世間嗎?這世間便是如此,真情不一定換得來真情。青青,老夫人是李家的老夫人,就算當年留了個蝴蝶簪,那也像是前輩子的事情了,不管先生覺得怎麼珍貴,對別人來講,說不定就是個不知輕重的陳年舊事。她既然是李家的老夫人,考慮的自然是李家的前程。不過,想拿我家青青換功勞,她是打錯了算盤。”
“小白,那聖上又爲什麼要尋我?”
白狐搖搖頭,道:“管他是皇帝天子還是玉皇大帝,有我在,誰也帶不走青青。”
青瑰勉強笑笑,正想再說些什麼,白狐忽然示意青瑰不要出聲,片刻後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之後就是有人輕叩門扉的聲音。
白狐在門後應了聲,外面人道:“小公子安歇了嗎?白日裡不方便,在下現在想帶小公子去以前沈家的地界看看,不知小公子可想?”
原來是那李大人,白狐應下,道:“自然想,那就勞煩李大人了。”
白狐在青瑰耳邊輕聲道:“隨他去看看有什麼幺蛾子。”
李大人見青瑰應下,得了諾已是喜形於色,更加畢恭畢敬起來,青瑰卻愈發不自在,忍不住道:“李大人,在下是晚輩,李大人這般有些折煞晚輩了。”
李大人一愣,臉上有些僵硬,隨後笑着搖搖頭,小聲低喃道:“你同他長得一樣……”
白狐咳嗽一聲,李大人回神,幾分尷尬地走到前頭領路。看得出這李大人已經是安排妥當了,徑直走到了一處小門,門外已經停好了一輛馬車。李大人伸手想扶青瑰上車,白狐卻一下子跳上車,直接將青瑰抱了上去,李大人的手訕訕地停在空中,又訕訕地收回去。
馬蹄聲,車輪聲,迴響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趕車的小廝偶爾揮揮鞭子,一聲脆響嚇人一跳。李大人坐在青瑰與小白對面,幾番欲言又止,青瑰被李大人盯得發毛,往白狐懷裡靠了靠,小白暗中撫着青瑰的後背安慰他。
過了些時候,馬車停下,李大人先下了車子,掀着車簾靜候着青瑰下車,白狐跳下來,瞅了李大人一眼,見他又伸着手想扶青瑰,嘴角一挑,將青瑰抱了個滿懷,摟了下來。白狐對李大人一笑,李大人似是明白了其中意味,窘得低下頭。
李大人繞過馬車,指着前面的一座高宅大院道:“以前沈府便是在這裡,比這家還氣派些,是聖上欽賜的府院。沈家被燒後,聖上又命工匠重修了一座宅子,前些年賜給了戶部的江大人。”
青瑰往前走了幾步,看看眼前的硃紅的大門和青色高牆,兩旁的街道那麼空寂悠長,這片土地太過幽靜,連個孤魂野鬼的影子都看不見,莫不是當年那把火燒得太過乾淨。
青瑰一步一步踏上門前的階梯,駐足在緊閉的大門前,二十年前,這個位置,這般腳步,他的爹爹是不是也走過。衆人口中的沈大人,謙和善良,仙風道骨,風華絕倫,滿腹詩書,在一場大火中燒了個乾淨。張公說沈大人云遊四海做神仙去了,老夫人說沈大人怕是已經故去了。那場火又是誰放的,若真是聖上,又爲何要害爹爹,又爲何要尋他。
前面門扉緊閉,裡面不是沈家,裡面沒有爹爹,沒有親人,他一路走到了京城,卻還是什麼都尋不到。
青瑰站在臺階上,轉過身來看着還站在下面的白狐。
小白微微仰着臉注視着他,不言不語,只是看着他,青瑰深深呼吸,輕聲喚了聲:“小白。”白狐點頭,衝青瑰莞爾一笑。
死寂的夜晚卻有着格外圓亮的皓月,懸於當空,灑了一地銀光,青瑰擡頭看着皓月,心中幾分空虛,幾分難過。
突然間李大人紅着眼睛衝了上來,抱住青瑰喊道:“沈兄!沈兄你不要走!”
喊了幾句竟是嚎啕大哭起來,青瑰有些驚嚇,白狐衝過來要將李大人扔出去,青瑰卻對着白狐搖搖頭,任由李大人抱着他痛哭。
李大人已經跪在了地上,抱着青瑰的腰涕不成聲,說着沈兄莫走,沈兄莫走。
那哭腔帶着深深悲慟,渲染給了青瑰,青瑰終於掉下一滴眼淚。
就這麼任由李大人抱着哭了半晌,白狐實在看不下去,拎着李大人後領將他踢出去。
李大人吃痛後才清醒了些,看看青瑰還有立在他身前的白衣少年,李大人抹抹眼睛,道:“不是他……”
青瑰問道:“你同我爹爹相熟嗎?”
李大人苦笑着搖搖頭,道:“沈兄眼裡能放得下誰……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小公子,當年沈大人失蹤得蹊蹺,若是有門路,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會救他,可他突然就辭官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去了何處,連沈府一塊跟着沒了。”
李大人嘆口氣,跌跌撞撞扶着馬車站起來,道:“小公子,快走吧,京城多是非,我母親怕是存了別的心思,走吧,你爹爹說不定在別處等着你。若是……若是日後見着了他……”李大人又溢出了兩行眼淚,哽咽道:“若是日後見到了他,替我問聲安好……”
李大人說罷,滿面疲倦地爬到馬車中,小廝揚鞭,馬蹄聲起,轉眼便遠去了。
李大人在馬車中還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十八年前,聖上宴請諸臣,那時他剛入朝堂,性子木訥並不討喜,酒席間被別的大臣暗中嘲諷着是受蔭護的無能之徒,他心裡難受便多飲了幾杯。從宮中出來,沈大人路過他時,淡淡說了句“不必放心上。”
許是喝多了,他竟壯着膽子一路隨着沈大人走,沈大人沒有介意,一路上說了些什麼他不記得了,只記得沈大人嘴角一直微微噙着笑,淡淡的,淺淺的,似有若無,直叫人瞧着心裡暖和。
沈大人到府上時,吩咐家中小廝護送他回去,然後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對他說早點回去安歇吧。
那夜也是安靜,空蕩蕩街道上再無旁人,皓月當空,灑了他一身,沈大人眼眸中流轉着光彩,溫和地說着:“早點安歇。”
方纔沈家的小公子也站在那裡,一樣的夜晚,一樣的明月,一樣流轉着光彩的眼眸。
他從未走進過沈大人的生活,只是幾面之緣,只是點頭之交,沈大人走了,他以爲也就這麼忘了,這幾十年照舊是上朝下朝娶妻生子,沒人再提起當年的沈大人,彷彿這世間沒有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以爲忘了,直到舊景重合,才知道其實早已相思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