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搖晃着那副畫像,討功似的齜牙咧嘴,白狐早就掙開了繩子,探手就要將畫奪過來。傻子卻緊緊攥住不鬆手,兩人一人拽着一頭,青瑰懸着心,生怕他們一不小心將畫像撕裂。正僵持間,忽聽外面有人驚呼:“死人了!”那嘶喊聲又驚又懼,傻子聽見,瞪圓眼睛,鬆開畫卷,竄出房門去了。
白狐不想讓青瑰再瞧見那畫上的人,瞧多了亂心,便麻利地將畫卷起來收好。青瑰見白狐那般小心翼翼,苦笑道:“難不成我也是似人非鬼的妖物?小白,會不會我已在這世上活了好多世,只是自己不記得了?”
嗜血也好,畫軸也罷,白狐心裡也是忐忑,不過既然誰都說不清,倒不如坦坦蕩蕩走下去。白狐笑道:“你若是妖,咱倆豈不是一樣,我倒是高興。青青,外面好像出人命了,八成是那缺德知縣又作孽,咱快去瞧瞧。”
鬆榆縣城北住着一位老藥農,時常去鬆榆四周的深山中採藥,採回藥材便賣給藥鋪,換些錢糧度日。老藥農心腸好,家中常年備着齊全草藥,鄰里鄉親若是有病痛便去找他,老藥農成了老郎中,也不收大夥的錢,與別人推辭間,老藥農時常擺手道:“行善積德,行善積德。”
幾十年如一日的行善積德,老郎中終於得了善果,他夫人本是及難有孕之人,不惑之年竟爲他誕下一女兒,那女兒長得水靈靈甜膩膩,一日日長大,愈發乖巧伶俐,還繡得一手好花。老藥農天天瞅着閨女,眉眼都多樂出了好幾圈皺紋,尋思着得怎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自家仙女似的閨女。
良緣天賜,閨閣中的姑娘平日裡鮮少出門,便年年盼着那元宵佳節,等到那一日便仔細可梳妝打扮,夾在人流中,大大方方地看燈,也瞧人。今年元宵節,女孩着了杏子紅的夾襖,水嫩嫩的臉蛋略施粉黛,撞到了同來看燈的書生,倆人一同紅了臉,坊間歌女清婉地唱着前朝舊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歌聲傳到耳畔,便諾了相守。
那書生出了正月便進京趕考,姑娘在閨中繡着荷包等着郎君。可那日在院中幫爹爹曬藥時,被矮牆外騎馬而過的知縣瞧見了模樣,知縣起了歹心,軟磨硬泡來了一番,見不起作用,竟將人綁了過去逼着給他做小。
這便是王江山口中所講的張老頭和他家的閨女。
自古男人有男人的志,女人有女人的貞。
知縣見女孩不從,將她關在府內房中,不給飯不送水,本想餓她幾日叫她順從,誰想三日後待下人去開門時,那女孩已經吊死在房子樑上,早已嚥氣。
嚇得魂飛魄散的下人一路尖叫,沒多久整個知縣府都知道那個新納的小妾上了吊。
小白跟青瑰躲在暗處,先是看那傻子衝進房中,圍着還吊在房樑上的姑娘轉了幾個圈,接着是知縣顛着肚子過來,瞧了兩眼,不耐煩地罵道:“不識擡舉,弄出去埋了。”
上吊的人不好看,那姑娘的身體已經冰涼僵直,被人七手八腳地弄下來橫在地上,青瑰攥着拳頭別過臉去,不忍再看,白狐握住青瑰的手,輕聲道:“世間多少不平事,青青,這樁事你想不想管,若是想,咱去還她個公道可好。”
青瑰點頭,白狐一笑。
隔天,下人又來報,說是關在柴房裡的那兩人不見了,只有一地碎繩子,知縣焦頭爛額,罵了一頓,又派人去抓。又過了一兩天,那縣丞的老婆都來哭喊,說是找不着人了。知縣一想,這幾日確實沒見縣丞,還當他喝花酒去了,怎麼都尋不到人,知縣心裡一驚,莫不是吊死的女人變成鬼來索命了?先索了縣丞的命,最後再來要他的命?
知縣心肝一緊,直挺挺暈死在太師椅上。
其實縣丞是白狐與青瑰綁去的,一番恐嚇,那人苦哈哈地將知縣罪證一一羅列,青瑰執筆記錄了厚厚一沓紙。因縣丞說知縣在府中藏着從各處搜刮來的錢兩珍寶,青瑰又惦記着親自審問那知縣畫卷的來歷,就決定再去知縣府探他一探。
那天下午黃昏時,天邊的火燒雲難得紅豔了一回,白狐走在幾步遠的前方,青瑰仰頭看天,那天邊的幾片雲有些像先生家蝴蝶簪上的紅寶石,紅亮通透。青瑰想起了南山,莞爾輕笑,心裡鬆快了些。只記得看天看雲,忘了看路,青瑰撞上了迎面的路人,忙不迭說着抱歉,那路人低頭微微頷首,側身避讓了過去。
路人側身時,青瑰聽見那人身上傳來金屬相碰的清脆響聲,清清亮亮,甚是好聽,青瑰不自覺地駐足,朝着那路人背影望去,直到白狐在前面喚他,他纔回神。
入夜,二人來到知縣府中,藏在花圃冬青叢中,知縣府中燈火通明,聽路過小廝議論,原來是那知縣這幾日變得異常怕黑,命府中夜裡全掌上燈。青瑰不屑道:“一看就是虧心事做多了。”
青瑰剛罵完,就見堂屋那邊走過來三人,其中一個是那傻子,正歪頭探腦地挽着一個婦人的胳膊,瞧那婦人的模樣,八成是知縣的老婆,而第三個人,看着有些面熟,青瑰一想,可不是下午在大街上撞到的那人嘛。
三人往花圃這邊走,青瑰聽那婦人道:“先生的手藝自然信得過,天下怕是沒有比先生手藝更好的銀匠。先生暫且留宿一夜,家裡再整理些銀子給先生帶回去,我這傻兒子要娶媳婦,就這一個兒子,金子銀子總不能虧待了他。”
那被稱爲先生的銀匠只是點點頭,別過後轉身走向花圃這邊,白狐看見那婦人兩眼發直地看着銀匠的背影,冷哼了一哼。那銀匠路過花圃時,側臉看了冬青叢一眼,青瑰心頭一緊,大氣不敢出,不過銀匠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路過了。
夜晚慢慢安靜了下來,白狐與青瑰從冬青叢中潛出,白狐本想與青瑰一同去知縣書房中翻找着證據,還沒走出花圃,白狐突然看見院落東南角上金光一閃,白狐心中一驚,將青瑰按回樹叢中,囑咐道:“青青,在這裡藏好,我未回來,千萬別出去。”
青瑰拉着白狐衣袖想問他去哪兒,白狐掰開青瑰的手,沒有言語,兀自竄上了高牆。
青瑰蜷縮在矮樹叢中,有些氣惱,春寒料峭時,入夜愈發寒冷,等了幾柱香時間,還不見白狐回來。青瑰吸吸鼻子,有些擔心,想起來那鳥人王江山罵他“孬種”,一跺腳,也從冬青叢中貓腰竄了出去,一路摸着牆根,也不曉得書房在哪兒,見着個拱門便閃了進去。
青瑰進去後發現這院落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可不就是那天上吊姑娘隕了的屋子嗎?黑漆漆的院落裡俱是寒意,青瑰打了個寒顫,他瞪大眼睛環視四周,未見鬼魂,可傾耳細聽,又聞見那房門緊閉的屋子裡有簌簌聲響,似是腳步之聲。
青瑰額頭上沁出些冷汗,算算日子,那姑娘隕歿了也差不多七日了,莫不是回煞之鬼?青瑰輕手輕腳退出院子,雖說與那姑娘並無瓜葛,但若是碰見纏上,怕也難脫身。青瑰退出院落本是舒了一口氣,正想原路折回,冷不丁聽背後有人道:
“何人?”
青瑰打了個寒戰,從腳底板一路顫到頭髮稍,硬邦邦扭着脖子回來一看,竟是那銀匠。銀匠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重複問道:“何人?”
青瑰微張着嘴巴傻站在那兒,不知如何作答,正發僵呢,聽見方纔那院落中沙沙之聲逾響,青瑰連忙拉住銀匠衣袖,拽着他往方纔藏身的冬青叢中躲去,那銀匠先是一愣,微微鎖着眉頭任由青瑰拉着他。待躲進矮樹中,青瑰小聲道:
“我不是壞人,你莫出聲,那邊有……有……你莫出聲就是。”
銀匠看看青瑰,又透過樹縫看了看方纔院落的拱門,點頭。樹叢中本就是空間狹小,躲進去青瑰才發覺銀匠的身材很是高大,青瑰半靠在銀匠胸膛前,那胸膛硬邦邦的,還真是個有氣力的手藝人。
沒多久,青瑰果然看見白色鬼影從拱門間飄過,青瑰突然想到,萬一女鬼要索了府裡上下所有人性命,那豈不又是造孽。青瑰心裡着急,從樹叢裡探出腦袋想看清楚那鬼往那裡去了,腳下卻踩了衣服下襬,身子不穩,跌了出去。
這一下動靜不小,青瑰腦門還被樹枝子劃了一下,疼得“噝”了一口氣,終是驚擾了女鬼。女鬼聞聲飄了過來,青瑰擡頭瞧見,心裡一橫,乾脆豁了出去,喊道:
“姐姐,那知縣罪大惡極,我同小白已尋好證據,很快便擒了他給姐姐報仇。姐姐可否放過府上無辜之人?”
那女鬼沒想到竟有人能看得見她,也是一番驚愕,隨即冷笑兩聲,道:
“他毀我,你不阻,我報仇你卻阻,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便將你的命也一起索去。”
青瑰忙擺手道:“姐姐莫靠近我,我身上帶着桃木法寶。姐姐,我同小白聽說了好些姐姐的事情,大家都說姐姐好心腸,這府裡的丫頭小廝也是被賣進來的貧苦孩子,姐姐莫做傻事,成了厲鬼,就回不了頭了。”
那女鬼漂浮空中半晌,沒再言語,轉身飄然而去,青瑰又喚了兩聲,女鬼置若罔聞。青瑰冷汗已經溼了後背,頹然跌坐在地上,擡起袖口擦擦腦門。大概是因爲一直有小白護着,他已經許久未面對面同鬼對話了,人鬼不同道,稍有不慎,萬劫不復。
因爲太緊張,青瑰竟忘了身後有人,那銀匠突然開口道:“你看得見?”青瑰聞聲又嚇出一身汗,按着胸口回頭,瞪圓眼睛盯着銀匠,道:“你……你都瞧見了?”
銀匠卻不驚慌,反而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我瞧見你對着前面自言自語。”
青瑰刷白了臉,結巴道:“我……我……”
銀匠突然伸手捂住青瑰嘴巴,將人拉回樹叢中,在青瑰耳畔輕聲道:“有人。”
銀匠手也大,手掌上有厚厚的繭子,磨在青瑰臉上,有些癢癢的,青瑰不自在地挪動了下身子。有人提着燈從花圃前走過,突然不遠處傳來撕心裂肺地一聲尖叫,提燈人腳步一頓,而後跑了過去。
青瑰泄了力氣,身上發虛,聲音有些抖,道:“回煞之鬼……真是環環相報。”
話音剛落,耳邊一陣風聲,擡眼再看,那女鬼已經回來,對青瑰道:
“是他虧心事做多了,自己將自己嚇死,我應了你,不害無辜之人,只不過這府上到處都是骯髒之氣,怕是早就尋不出乾淨之人。我生時爲善,卻不得善終……罷了,今日是我流連人世最後一日,你既然瞧得見我,我也只能託付於你,小公子可願意?”
青瑰道:“姐姐儘管託付與我,自然願意。”
那女鬼飄過牆頭,在上面等着青瑰,青瑰有些爲難,牆那麼高,他怎麼躍得上去,正猶疑間,那銀匠突然道:“在牆上嗎?我帶你上去。”
銀匠拿胳膊圈住青瑰腰際,躍到牆上,又道:“她去了哪個方向,你告與我,我帶你可快些。”
青瑰還有些錯愕,呆呆點頭,倆人跟着女鬼飛掠過各處房舍,青瑰想:這銀匠怎麼功夫比小白都好呢。
女鬼停在了生前的家中,道:“你們輕些手腳,莫驚動了爹爹。小公子,在我牀頭矮櫃的底層,有個褡褳荷包,還差三五朵梅花便繡好了,本想待他回鄉,沒想到竟是陰陽兩隔。他姓宋名嵐,在京城應考,小公子日後若是遇着,將着褡褳荷包交與他,就說……就說我……”
那女鬼悽悽婉婉,話不能繼,白影慢慢淡去,話語卻沒有說出,眷戀太多,不甘太重,傾吐不盡。陰陽兩隔,這世間最傷人心,最難補救。
青瑰依言在那抽屜裡找出了褡褳荷包,藍緞爲低,五彩線繡着一副喜鵲登梅。鵲兒是一對,梅花紅燦燦一樹,卻在樹頂空缺了幾朵。
她也曾經杏子紅杉時,如今何處折春梅,何處送情郎。
青瑰抱着那微微散着香氣的荷包,走在夜晚空蕩蕩大街上,荷包上細細密密的針腳繡線隱隱散發着溫度,就像當初觸碰南山劍時感到的溫暖。
她用一生繡了這個荷包,她用血肉鑄了南山劍。
情深不壽,這人世原是這般殘忍。青瑰越想越難過,抹着眼淚開始哭,哭得像個娃娃,哭得又忘了身後還跟着個銀匠。
銀匠不遠不近跟着青瑰,看他瘦削的身子抖着肩膀,聽他幾分壓抑的啜泣。銀匠從懷中掏出一支明晃晃的銀鐲子,上前幾步,擡起青瑰手腕,給他套進去,道:
“莫哭,這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