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漂亮的蝴蝶兒,也只是金石所做,不過是顫了幾顫翅膀,怎會飛走。
先生抖着手小心託着紅綢子,扶着門框站起來,一轉身瞧見了還杵在那裡的青瑰。先生搖頭嘆氣,青瑰探手扶着先生坐到椅子上,先生問他:“方纔可打疼了?”青瑰搖頭。先生輕撫着紅綢中的蝴蝶簪,問他:“可美?”青瑰點頭。
先生將蝴蝶簪放回桌子上,又用紅綢子覆好,捋捋鬍子,眼神空空望着門外積雪,道:“故人相贈本不該束之高閣……罷了,罷了。你將它放回去吧。”
先生搖着頭站起身,走出了堂屋,半個身子都在抖,背愈發駝,看着確確實實是個老人了。青瑰聽先生說着“故人”,嘆着“罷了”,心裡也跟着發堵。他將那蝴蝶簪放回摔成兩半的木匣子裡,踩着凳子又放回櫃子頂,這蝴蝶又要被關在黑暗中落塵了。
青瑰一路踩着小道旁的積雪,一腳一腳嘎吱嘎吱簌簌地響,揣着心事回家,推門便聞到竈上大鍋裡的陣陣香氣,青瑰小跑過去,拿下巴抵在小白肩膀上,笑道:“你是不是放多肉了,這麼香。”
小白側臉在青瑰腮上親了一下,笑道:“去去去,口水都要滴鍋裡了。”
青瑰笑嘻嘻蹲下身子,往竈膛裡添了幾塊柴火,紅通通的火焰映紅了青瑰的小臉,看着又好吃又暖和,小白忍不住彎下身子掐了他臉蛋一把。
小白翻炒着一鍋白菜,看着青瑰還在地上發呆,拿腳踢踢青瑰屁股,問道:“在先生家惹禍了?”
青瑰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小白,先生家有支可漂亮的蝴蝶簪,上面又有寶石又有碧璽,蝴蝶鬚子頂上還有兩顆珍珠呢。我掃塵掃到櫃子頂,不小心給摔下來了。先生氣得拿雞毛撣子抽我屁股,說那是故人相贈。小白,我瞧着先生可傷心咧,手比平時抖得厲害多了。”
小白聽了,把鏟子一摔,喝到:“那個山羊鬍子抽你屁股!”
青瑰嚇一跳,瞅了小白一眼,學着先生的模樣搖頭嘆氣,道:“罷了,罷了,你不懂。”
小白還要罵上幾句,青瑰嗅嗅鼻子,急切道:“快翻快翻,糊了!”小白瞪他一眼,老老實實炒菜去了。青瑰拍拍袍子下襬的灰塵,窩到炕頭上枕着被子發呆,想了會,從衣衫中掏出自己的那塊玉。
玉上古樸地篆刻着“青瑰”二字,好像他便是那塊玉,那塊玉便是他的命。青瑰婆娑着溫潤的古玉,玉上還帶着他的體溫,攥着掌心中熱乎乎的。小白端着兩大碗白菜進屋,瞧見青瑰在把玩着那塊玉,放下碗問道:“又想賣了換錢?”
青瑰坐起身,盯着白狐眨眨眼,道:“小白,你說我百年之後要不要把這塊玉留給你。若是留給你,你自然是個念想,可是我看先生那般,想着反倒傷心。不留給你吧,萬一你又伴上別人,把我早早忘了,豈不是氣人,傷心的可就是我啦。難辦,這可真難辦。”
白狐將筷子重重放在碗沿上,去捏着青瑰耳朵道:“自然是留給我,有何難辦。我若想念着你,就留下,不想念你了,就去賣了換酒喝,豈不是兩全齊美?”
青瑰瞪眼,嘟囔着:“難不成我就值幾罈子酒?”
白狐笑着把青瑰往裡推了推,也坐上熱炕,道:“再去割幾斤肉,買幾隻雞。”
吃過晌飯,白狐抱着青瑰貓進被窩裡打起盹來,青瑰央求着白狐再變成狐狸,那樣抱着多暖和,白狐笑嘻嘻伸手要給青瑰寬衣解帶,說着兩人裸着睡更暖和,嚇得青瑰緊閉着嘴巴不敢胡鬧,白狐見他困了,也不再鬧。待青瑰睡熟後,白狐探手摸過青瑰脖頸間的那塊玉,輕聲嘆着:“不留給我,又能留給何人。”
大年三十的上午,青瑰起了大早,燉了幾條魚乾,炸上幾塊臘肉,拿出家裡最白淨的幾個饅頭,裝進大碗裡,又包進包袱中。
昨天夜裡又飄起了雪,白狐在小院裡掃着雪,見青瑰揹着包袱出來,放下掃帚,道:“都齊全了?”
青瑰點頭,白狐過去牽起青瑰的手,一同上山去了,去上墳,去祭拜老樵夫,他們已經一同去了六年。今年,要祭拜的人多了個金釵姐姐。
山間小路覆蓋着厚厚一層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攀爬着,白狐緊緊攢着青瑰的手,走在前面拉拽着他。鳥獸絕跡的山中,彷彿只剩了他倆相依爲命,沉默跋涉。
青瑰喘着粗氣站在了老樵夫的墳頭前,從包袱裡取出裝着魚肉饅頭的大碗擺好,掃出一片空地,燒起了紙錢,火苗竄高又落下,燒成了紅光忽閃的灰燼。老樵夫以前告訴他,那忽閃忽閃的紅光便是天地神靈收到錢後的笑臉呢。
青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着頭,之後繃直了小腰板,對着墳頭道:
“爹爹,我跟小白打春前便要走了,出去怕是要滿一年才能回,天狐說是小白的天劫年,須得避開南山。”
“爹爹,孩兒自知若是離開南山,怕是路途多舛,天狐也罷,道士也罷,楊大人也罷,孩兒心裡明白,願爹爹在天之靈保佑。爹爹,孩兒倒是不怕,他不讓我往南,我偏往南。先生說過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爹爹,我想去京城哩!宋貨郎說京城裡可熱鬧呢,有畫糖畫的,捏麪人的,還有個叫想雲樓飯館子,一百一十八道菜呢!爹爹,若是弄到好酒,一定給爹爹帶回來。”
“爹,孩兒就去一年,莫掛念,明年打春的時候,一定回來,帶着好酒好菜來看您。”
說罷,青瑰又叩了三頭,青瑰低着頭用手背抿抿眼睛,吸着鼻子站起來,對守在一旁的白狐道:“爹爹若是知道我同個狐狸精整日廝混在一起,保不準會氣壞了。”青瑰說着擡眼瞅了一眼小白,又低着腦袋小聲嘀咕道:“還是男狐狸……”
小白聽見,點着青瑰額頭笑道:“我不坑不搶不害人還護着你,你爹怨不着我頭上。青青,你嫌棄男狐狸?”
青瑰抿着嘴脣支吾了會,道:“若是女狐狸,可就直接娶媳婦了!”
小白牽着青瑰往回林子裡走,朗聲笑道:“我倒不嫌棄你是男的,我娶你好了!”
青瑰掙開手,彎腰在雪地上攢起個雪球,朝着白狐扔過去,撒腿跑進林子中了。
白狐笑着跟了上去,嚷着:“青青媳婦慢點!”
送他們桂花糕的漂亮姐姐,只剩了只金釵躺在冰封的大地中,她跳進那般熾熱的火焰中,不知道會不會懷念人世間的清涼。
幾面之緣,甚至都不知道姓什名誰,就這麼受人之託守了秘密,給她燒着紙錢,想着姐姐是不是已經投胎去了好人家。青瑰在那金釵墳冢前唸叨着:
“姐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吃上那麼好吃的桂花糕。南下的時候,若是再有緣遇到南山劍,瞧見是哪位豪傑俠士用了南山劍,用那劍做了什麼行俠仗義之事,定會再來告之。我同小白要出去一年,這會多給姐姐燒些紙錢。”
青瑰在那邊燒着紙,小白依靠在一旁的老樹幹上看悠悠藍天,耳畔是蹲在那裡的青瑰低聲的念念叨叨。白狐臉上是淡淡的笑,他在這裡遊蕩了三百年,說得清南山上每棵樹每塊石的故事,南山下劉家村裡的祖宗祠堂裡,那些立着的牌位還是活人的時候,他見過了大半,東家長西家短,人來過往,最後都化成了這青山和綠水。眼下,終是要別過了。
帶來的紙錢都燒盡了,青瑰拎着衣襬起身,跑到白狐身邊,搓着手問道:
“小白,你說姐姐的相公還在尋姐姐嗎?他尋不到莫不是要一直尋下去?”
白狐牽着青瑰往山下走,沒有回答,哼唱起了青瑰常唸的一首農諺:
“冬至陰,一冬溫,冬至晴,一冬凌。交九晴,九九凌,交九陰,九九溫……”
一路下山,路愈發難走,青瑰走幾步便踉踉蹌蹌要滑倒,小白不是攥着他衣袖就是拽着他腰帶,走到半道,小白笑着看不下去了,道:
“你乖乖在這裡等着,我回去一趟。”
沒等青瑰吱聲,小白一溜煙沒了影子,青瑰擦擦額頭上汗津,倚着樹幹堆着雪球,這白狐又弄什麼幺蛾子,又將他扔在山野間,再衝出頭野豬可如何是好。小白莫不是瞧見山雞野兔追過去了?
青瑰手中的大雪球才滾起來一個,小白已經立在他面前,揹着手眯着眼,道:
“猜猜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
青瑰瞪圓眼睛嚥了下口水,道:“山雞?”白狐瞅他一眼,從身後亮出了拿來的東西,竟是家中端菜使的船盤,小白將木船盤往雪地上一放,道:“上來,我推你走。”
青瑰咧嘴笑,一屁股坐到船盤上,小白找個陡坡走,一推,船盤託着青瑰順着坡滑出老遠,從坡上一溜就滑到了坡底,半道里還旋轉着圈呢。青瑰滑着雪爽快得咯咯笑,飛起的雪沫沫折射着七彩陽光,比那蝴蝶簪上的寶石都亮呢。
你看,滿山中那些說不出的冷冷清清,都被他倆的咯咯笑聲蓋過去了。
年三十晚上包水餃,村裡孩子拿棉花芯子蘸着豆油,做成紙糊的小燈籠,走家串戶地說着過年好,豆大的火光閃耀在小村落黑漆漆的夜色中,平日裡那些悠悠鬼火都躲遠了。青瑰家在山腳下,離着那熱鬧的村落還有段路程,孩子們不敢走這麼長得夜路,青瑰也沒去湊那些小孩子的熱鬧,在家中點燈陪着白狐。翻出前些日子宋貨郎留下的那些布頭,找出那幾件還能穿的四季衣裳,開始縫縫補補。
倆人窩在炕頭被窩裡,一個穿針引線,一個翻看着那本破舊的古書。青瑰縫補着舊衣裳,有點憂愁,這些衣物縫縫補補將就着穿了好幾年,他家小白長得那麼好看,實在不該穿得這般破舊。他想起那日高頭大馬上器宇軒昂的楊大人,那一身好衣裳,都流着光呢。還有陰陽怪氣的天狐,雖不喜歡那狐狸,不過他的衣裳也真是好看,白淨白淨的,跟神仙下凡似的。青瑰側頭看着他家小白,輕輕嘆了口氣。
若是他的小白也穿上那些漂亮衣裳,定也跟仙人似的。
小白聽他嘆氣,擡眼問着:“困了?”
青瑰搖頭,道:“小白,咱沒有什麼銀兩,離了鄉,可怎麼過活?”
小白合上書,攬過青瑰,道:“怕什麼,我可早就想好了,咱劫富濟貧。”
青瑰瞪圓眼睛,驚道:“打劫?!”
“劫富濟貧,打那些爲富不仁的劫!”
青瑰宛如聽了個笑話,咯咯笑起來,道:“你可真是會想,不成不成,要不咱也做貨郎擔,把家裡的物件擔出去賣了?”
“不成,咱不久就回來,把家搬空了可不成。”
“那我給人抄文書寫家信?”
“青青,走出去便會有法子了,怎麼會餓着我家青青。”
是呢,活着總會有活着的辦法。
過了正月十五纔算是過了年,青瑰擦着家中那些老舊的凳子櫃子,心裡有點難過。
打春,打春,打春之前就得走了。往年都湊熱鬧看村裡打春牛,泥塑的春牛是鄰村巧手人做的,跟真的似的,今年怕是趕不上了。也不知道這簡陋的小屋沒了人照看,能不能撐過一年的風吹雨打,房子沒人住破敗得極快,沒人修整着,若是冬天來了大雪,壓塌了可怎麼辦。
還有南山上的蘑菇、山雞,新出的香椿芽炒着雞蛋那個香咯,還有一不小心撞死的大野豬,那肉那個勁道哩。柴門外的大青石,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還有河裡一蹦四跳的大鯉魚,酸酸澀澀的小毛桃,還有牛嫂家的大蒜大蔥大蘿蔔,那味道……
青瑰越想,鼻子越酸,眼睛都溼了,抱着小白往他身上擦眼淚,道:
“小白,我還沒走就開始想了。”
小白摸摸青瑰發頂,道:“那你在家等我可好?我出去一年,明年此刻便回來。”
青瑰吸着鼻子使勁搖頭,跑出門去,喊道:“纔不呢!你去哪兒我都跟着,我不傷心,就是有點捨不得。我把家裡沒吃完的地瓜給先生送去!”
青瑰拎着那小半袋子地瓜跑到先生家,還沒進門就在門外吼着:“先生!先生!送地瓜來了。”
先生正在翻着書,聽見青瑰大呼小叫地衝進來,道:
“是來送?還是來討?”
青瑰嘿嘿笑着,道:“先生,我們明日便走了,這些自然是送的。”
先生一愣,捋着鬍子念道:“明日……這麼快。可是與那小白一起?”
青瑰點頭,先生道:“那少年……罷了,有個伴也好。去吧,自古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少出去看看也好,往南走,一路都是城鎮,一直到京城,好好看看,就是千萬記住了,要學好,要學好。”
青瑰點頭,先生最近手愈發抖得厲害,拄着柺杖進了裡屋,拿出個黑布袋,遞給青瑰,說着:“這輩子什麼都沒留住,日薄西山也只守住了清貧,這是幾兩銀子,你拿去做盤纏,若是覺得走不下去,就回來,莫走遠了。”
青瑰鼻子又有點酸,先生拉過青瑰攥着他的手,道:“那時候那麼小的一團娃娃,轉眼小青瑰都成人了,去吧,去吧,莫忘了回來。”
青瑰使勁點頭,先生拍拍他手背,鬆開了手,道:“早些回去收拾吧,多帶些衣裳,乾糧也多帶些,對了,你且等一會。”先生去了竈臺將剛做的那些手擀麪全給青瑰兜進包袱中,遞給青瑰,道:“拿去煮了吃。”
青瑰吸吸鼻子接過,跪下給先生磕了三個頭,憋着眼淚跑出去。
青瑰沒跑多遠,又聽見先生在身後喊他,轉身看見先生步履蹣跚地拄着柺杖在後面追,青瑰又跑回去,只見先生紅着眼睛道:
“青瑰啊,若是去了京城……若是去了京城……你打聽打聽鎮國公家的老夫人,問她……問她可是安好,可是兒孫滿堂……可是……罷了罷了,若是打聽到就打聽,若是不去京城就算了……就算了……”
青瑰點頭,想去扶着先生送他回去,先生卻推開他,揚揚手,說着:“走吧,走吧,什麼都別惦念。”
青瑰使勁吸吸鼻子,目送着先生走進那小院落,不敢再看。本是想跑回家,半路又折去河邊,找到那棵桃花樹,衝着桃花樹上的女鬼喊着:
“桃花姨,我若去了京城,便給你尋相公,你且安心吧。”
桃花姨只念着:“留留留……”
青瑰抹抹眼角,沿着河邊一路走回家,推門對小白道:
“小白,咱明年一定要回來。”
小白笑着抱住青瑰,道:“自然,這是青青的家,不回來去哪裡?別傷心,咱可不是背井離鄉,咱是遊山玩水去了。”
青瑰笑道:“是呢,遊山玩水,看遍美景,吃遍美食。”
“是,是,都依你。”
一候東風解凍,二候蟄蟲始振,三候魚陟負冰。
打春前一天,青瑰跟白狐離開了南山,離開了劉家村。
青瑰和白狐於清晨啓程,正午時候那大青石上便蹲了個道士,可不就是前些日子那瘋瘋癲癲的小道士。
道士甩着拂塵瞅這老屋,輕輕巧巧卸開了門鎖,大大方方進了屋。道士坐到炕上歇了會,又去竈臺間看了看,沒找到什麼吃食,幾絲失望地搖搖頭,從懷中掏出個火摺子,吹了吹,點燃了竈旁的秸稈,火苗呼啦就竄了起來。道士捧了一把扔到青瑰被褥上,一下子都着了。
道士拍拍手,看着這小屋越燒越旺,搖搖頭,離開了。
青瑰生活了十六年的泥坯小屋在熊熊火焰中倒塌崩壞,沒多久就只剩了一地黑漆漆的菸灰木炭。
從此,南山下不再有那容身的小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