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說了好些,白狐靜靜聽着,然後淺笑幾分,原來青瑰也是這般執着孩子,說不清是好是壞,不過,青青想去看,他自然會陪在他身邊。等哪天他的青青看夠了,看累了,便帶他回南山,繼續過只有他們兩人的悠哉日子。
又喚來小二添了碗茶,暖和和喝進肚中,青瑰低頭想從布袋中掏出幾文錢,忽然聽見桌上幾一聲脆響,有人在他們桌上放了幾文錢,青瑰擡頭看去,竟然是噙着笑意的穆青鋒,青瑰驚愕道:“銀匠大哥?”
小白對其怒目而視,穆青鋒微笑着撩起衣襬落座,端過青瑰的茶杯喝了口茶,道:“真巧。”
青瑰偷偷瞄了一眼小白,小心翼翼問道:“銀匠大哥也去寧川?”
穆青鋒道:“嗯,去寧川,順便把這個給你。”說着從袖中取出銀鎖來,銀穗子撞在一起,異常清脆,青瑰笑着接過來,看到“長命富貴”幾個字,心裡高興,愛不釋手地翻看着銀鎖,拿胳膊肘戳了戳白狐,道:“小白,你看,這鎖子好不好看。”
白狐白了青瑰一眼,對穆青鋒冷冷道:“你這是要跟着我們?”
穆青鋒微笑點頭,道:“只是同行罷了。青瑰,你可介意?”
青瑰搖搖頭,討好似的望望小白,小聲道:“反正順路……”
小白心裡還是極大不情願,瞪着銀匠道:“穆青鋒,你若是……”
話沒說完,只說了“穆青鋒”幾個字,方纔還在他們身後高談闊論的兩個漢子突然“噌”地從板凳上站起來,握着手中兵器睜圓眼睛盯着青瑰他們,結巴道:
“穆……穆青鋒?方纔可是有人叫穆青鋒?”
青瑰與小白皆是詫異,穆青鋒淡定喝茶,對那二人道:“這位大哥怕是聽岔了,沒人叫過穆青鋒。”
那二人驚魂未定似的又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盯着穆青鋒看了幾眼,又搖頭晃腦地坐下繼續喝茶。只聽見那二人嘀咕道:
“你咋咋呼呼什麼,怎會有人喊穆青鋒。”
“不對,不對,我方纔明明聽見了。”
“那可能是別人也在議論,來來來,再歇會就抓緊趕路吧。聽說今年有個用劍的新秀,猖狂得很,自稱連穆青鋒都接不住他三招。”
“是嗎?夠猖狂,他是看穆青鋒隱退了才說這般吧,若是穆青鋒在,估計連個屁都放不響。”
……
那二人邊議論邊起身,待他們出了茶肆,青瑰才笑着上上下下打量穆青鋒,道:“原來銀匠大哥是這般厲害人物,不過……是不是重名了?”
穆青鋒笑着點點頭,道:“我這名字也是普通,自然會有重名的。”
青瑰舒了口氣,道:“我說呢,銀匠大哥就是銀匠大哥,怎麼會是叫人聞風喪膽的人,小白,你說多吧。”
小白警惕盯着穆青鋒,道:“青青,我們還是自己走吧,有人連句真話都沒有,不可信。”
穆青鋒從後背上解下用布條包裹着的佩劍,擺到青瑰面前,道:
“穆青鋒是我真名,做銀匠前,我喜歡擺幾個招式耍劍,江湖上留了點虛名。只不過都是舊事,與今日無關。這樣可說明白了?”
青瑰點頭道:“穆大哥原來是隱退的江湖人?我說怎麼……怎麼……不大像銀匠,不過穆大哥打的銀子也漂亮。”
白狐冷哼一聲,穆青鋒笑道:“趁着這會早些進城,也好找住處。”
青瑰將銀鎖小心收好,拽拽白狐袖子,道:“小白,就一起走吧,多個人多個伴。”
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白狐幾分小心眼地一路牽着青瑰的手,穆青鋒只是笑笑,走在幾步遠的前方。日落時分,遠遠瞧見了寧川城門,青瑰正覺得疲乏,看到城門興奮得亮了眼睛,掙開小白的手跑到前面去,喊着:“終於到了!”
古老的城門上刻着“寧川”二字,若是仔細瞧,那城門上盡是些刀箭痕跡,老城老城,自是有說不盡的老舊故事,不提也罷。青瑰好奇地問着穆青鋒這寧川可有什麼稀奇之處,穆青鋒道:“也沒什麼稀奇,這裡做過古都,大概就是前朝舊物留得多些,若說稀奇……這城裡人家都偏愛玉蘭,家家戶戶庭院裡都愛種幾棵玉蘭樹。”
青瑰四處張望,問道:“玉蘭?南山可沒有,可是漂亮的花木?”
穆青鋒道:“千幹萬蕊,不葉而花,當其盛時,可稱玉樹。可惜未到時節,玉蘭花都未開。”
青瑰幾分失望,穆青鋒又道:“寧川還有一家客棧有些名氣,這就帶你們過去。”
本來青瑰只聽小白的話,如今突然冒出個什麼都懂的穆青鋒,小白的風頭自然被搶去了,雖還是讓小白牽着手,可青瑰那眼睛卻老是亮晶晶圍着穆青鋒轉,崇敬得不得了。白狐心裡自然不痛快,可又不想掃了青瑰的興致,便強忍着,隨着穆青鋒去找那家客棧,心裡卻想着待會怎麼給這個姓穆的來個下馬威。
往城南走了大半個時辰,穆青鋒指着前方的一片樹林道:“前面便是了。”
本是城中央的位置,不知爲何卻闢出了一片林子,因還是冬天,樹幹都還光禿禿的,青瑰疑惑,穆青鋒道:“本來都是房舍,多年前起了一場大火,把附近房子都燒了,有富戶給無家可歸的人在別處另建了房屋,買下這塊地,種了一片玉蘭,又在林子中央建了個客棧,每年三四月,四方賓客都會聞名而至,住店賞花,也算是寧川勝景。”
林中有條曲折小道,一直延伸到前方,青瑰瞅着附近這些玉蘭樹,幾分好奇,原來這玉蘭樹幹這般挺直高大,跟別的花草甚是不同,不知道花開滿冠時,是何等壯觀。隨着穆青鋒走進林子深處,瞧見有兩棵玉蘭樹比別的更高大些,打量着細看,其他那些玉蘭倒像是環繞着它們而生,等到春日,這兩棵怕是最爲耀眼的吧。
繞過那兩棵最爲高大的玉蘭樹,再走十幾步便瞧見了那客棧的院落,穆青鋒上前叩門,那門環是精緻的一對花瓶,歲歲平安,青瑰好奇地觸摸門環,不摸還好,一摸,心頭一凌,只覺那氣息古怪,青瑰拉着穆青鋒退後一步,蹙着眉頭打量着院落。
白狐也覺出幾分,警惕盯着房門。穆青鋒見他二人這般,解釋道:“客棧主人是一對姐妹,是在下故交,算得上朋友。”話音剛落,那院門已經打開,一個穿着綠瑩瑩衣裳的女孩笑着探出頭來,瞧見了穆青鋒,笑道:“我家小姐昨兒就說今天定有故人來訪,特意仔細收拾了幾間房子,還真說中了,穆公子,快請進,小姐剛泡好了熱茶。”
裙裾飄飄的機靈丫頭請三人進去。聚石爲山,環水爲池,這院落中庭臺樓榭,遊廊小徑,處處皆是步移景異。青瑰也顧不上什麼怪異感覺,探着腦袋東瞧西瞅,頭一次見這麼漂亮的宅子呢,青瑰拉拉白狐衣裳袖子,小聲道:“小白,咱以後也在南山蓋一座這樣院子可好?真好看。”
小白自然說好,青瑰卻又搖搖頭,嘆息道:“可那得多少錢……咱倆又沒有錢。”
走在前面的綠衣裳丫頭聽見,回頭看着青瑰,道:“穆公子,這二位是哪家的小公子,長得都好生水靈。”
穆青鋒只是笑笑,沒有回答丫頭,卻是問青瑰道:“青瑰喜歡這樣子的宅院?”
青瑰點頭,繼而又道:“喜歡是喜歡,可這般幽深曲折,夜裡怕是會迷路。”
綠衣丫頭聽言,咯咯笑起來,道:“可不是,我剛來那會,可真是時常迷路。”
青瑰問着:“姐姐不是從小在這裡長大嗎?”
綠衣丫頭道:“自然不是,我老家水災,我從南方逃難來到寧川,在大街上行乞,小姐心腸好,便將我收下了,在這裡吃好喝好,活計也不重,比老家裡的小姐過得都舒坦呢。”
青瑰想着她家小姐倒是好人,不知道長什麼樣子,大概是慈眉善目吧。正想着,丫頭領他們來到了一處樓閣,迎面撲來一股清香之氣,往前走了幾步,從閣樓中出來兩個姑娘,一位一身白衣,一位一身紫衣,皓齒硃脣,婷婷嫋嫋,裙裾飄飄。
穆青鋒對那兩個姑娘拱手道:“可別來無恙?”
白衣姑娘走上前,道:“不好不壞。穆公子當年一別也真夠狠心,我與妹妹可着實好等,快些請進。”
白衣姑娘欠身邀請他們入閣,紫衣姑娘也是笑意盈盈,若是常人見了這般人物,大概會捧若天仙,只是青瑰見了那兩人,卻似見了鬼一般,雖不至於像見鬼,反正不是碰見了人。
白狐冷哼一聲,擋在青瑰前面,道:“穆青鋒,早就看出你不懷好意,你將我二人引到這妖孽住處存了什麼心!”
穆青鋒一愣,又看了看青瑰,見青瑰臉色蒼白地死死盯着那兩個女子,白衣女子也是一臉詫異,上前幾步靠近了小白,然後瞭然地點頭,笑道:
“這位小公子,原是同道中人……”話音未落,只聽見青瑰忽開口問道:“姐姐可是花妖?玉蘭花的花妖?”
穆青鋒聞言明白了過來,那白衣女子和紫衣女子卻都變了臉色,紫衣女子狠狠瞪了青瑰一眼,右手已經伸進了衣袖中,白衣女子先是一愣,繼而指指小白溫和笑道:
“只當他是與我同道,這位公子爲何也能瞧出我姐妹二人的真身?”白衣女子走到她妹妹身畔,按了按妹妹的肩膀,寬慰道:“今日遇到高人識破你我真身,若是高人更不可失了待客之道。穆公子也不是外人,你我不老不死,穆公子早晚也會覺察,說白了倒也省了一樁心事。我姐妹雖是花妖,卻從未做過傷人之事,只是眷戀這天地萬物,想多在人間留些時候,三位若不嫌棄,還請去嚐嚐我剛煮的熱茶。”
穆青鋒有些詫異,白狐還是一臉戒備,唯有青瑰已經換上了笑臉,笑盈盈踏過了門檻,嗅了兩下,道:“我說姐姐這裡怎麼這麼香,原來姐姐便是玉蘭,方纔還想着若是能看到玉蘭盛開便好,沒想到瞧見了比花還好看的兩位姐姐。”
那紫衣姑娘笑出聲來,過來拉了青瑰的手,仔細瞧着他,道:“你個半大的娃娃嘴巴倒是甜,快說,你什麼人,怎會瞧出我們是花妖的?”
青瑰覺得那姑娘身上香氣好聞,貼在人家衣裳上又嗅了幾下,道:“姐姐不是人,也不是鬼,這裡又是滿園的玉蘭,我便猜着是玉蘭花的花妖了。”
“那你又怎知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青瑰正要張口便答,小白卻搶先道:“青青,不許亂說。”
紫衣瞥了一眼白狐,青瑰怕紫衣姐姐說出白狐真身,便拉了拉紫衣衣袖,趴在紫衣耳邊輕聲說道:“姐姐,我生下來便瞧得見,你莫說破了小白身份,旁人不知的。”
紫衣瞭然,點點青瑰額頭,道:“你倒機靈。”
小白看青瑰賴在紫衣身畔,心裡不痛快,過去將青瑰拉到身旁,不滿道:“你怎麼瞧着個漂亮姐姐便粘過去,原來是個浪蕩子不成。”
青瑰眯着眼睛笑嘻嘻,道:“誰人不愛美景,見着漂亮的人,自然是開心。姐姐煮了什麼茶?這裡就聞着香氣了。”
白衣姑娘一邊爲他們幾人沏茶,一邊道:“到了我這裡,自然喝玉蘭茶。不過今兒的茶比花茶還好些,做這薰茶,可費了我姐妹不少心思。你別瞧着玉蘭花朵大些,其實花香大都還留在花瓣裡呢,傍晚時候採摘下來的味兒最長久。採來的花瓣拿去薰烘青,時常瞧着,換去舊花,添上新花,反覆若干次才成了這玉蘭窨制的綠茶。這泡茶的水,採的是玉蘭花上的露水,你快嚐嚐,香不香。”
青瑰聞言,小心翼翼捧起那精緻白玉茶碗,茶碗潔白,茶水碧綠,單單瞧着就覺得美,深呼吸聞着那香氣,已經心裡愉悅,青瑰小口喝入,只覺香氣沁入心脾,四肢百骸都暢快了。青瑰捧着茶碗又討要了好幾次,一邊嘆一邊道:
“只喝姐姐的茶,還沒問姐姐芳名呢。我叫青瑰,姐姐呢?”
白衣姑娘給他添茶,道:“這世間學問太高深,我們姐妹參不透,便隨便取了個名。我是前院的那棵白玉蘭,妹妹是旁邊那棵紫玉蘭,就叫了雪衣、紫衣。小公子難道姓青名瑰?”
青瑰搖頭,道:“沒什麼姓氏,也就是有個名喚罷了。可惜來的時節不對,瞧不見玉蘭花開放。”
雪衣笑道:“你們來的倒也是時候,明兒便能瞧見。”
衆人愕然,紫衣在旁邊小聲斥道:“傻子!”
雪衣拉過青瑰,握着他的手,道:“青瑰小公子,我瞧着你便覺得投緣,跟自己弟弟似的,我雖然修煉千年,可這人間的事兒還有些不懂。小公子,你說瞧着別人落難是該落井下石,還是該援手相救?”
“自然是援手。”
雪衣莞爾點頭,紫衣卻再忍不住,站起身來,對衆人道:
“那也得看那人值不值。諸位且聽我說一說,勸勸姐姐吧。前年夏天,我同姐姐去綢緞鋪子買綢子,那鋪子主人是寧川周家,那日正巧是周家公子在,那周家公子仰慕姐姐已久,見着姐姐便拔不出眼來,非要送我們回來,一來二往便也熟絡起來。”
“那般凡夫俗子我以爲姐姐並不上心,直到周家公子拿着彩禮要來明媒正娶,我瞧見姐姐歡喜樣子,才知道姐姐竟也是上了心。姐姐高興,我自然也替她高興,可週公子爹孃卻尋上門來,說我們這蘭苑日日迎客送往,說我姐姐怕早就不乾不淨!他爹孃氣勢洶洶地潑姐姐髒水。受這氣也就罷了,本還指望那周公子是個堅決的人,誰知道周公子不知道聽了什麼流言蜚語,對姐姐也是惡意相向,斷了來往,去年冬天竟然娶了別人爲妻。”
“前些日子姐姐聽說周公子新婚的妻子染了寒症,諸藥不救,病仄仄怕是不久人世。姐姐夜裡去他家偷瞧了一眼,看那周公子滿面憂苦,握着他病榻上的妻子一直垂淚。姐姐這傻子便決定要逆反時節,強開她的那株本命花,玉蘭花祛寒通竅,加上姐姐的修行,自然是奇藥,可是……可若是那般,姐姐怕也是毀了。”
紫衣哽咽,溼了眼睛,看着雪衣道:“你怎麼就這般傻!穆公子,你是明白人,你倒是勸勸姐姐,你說說這到底值不值!那背信棄義沒良心的男人,有何值得留戀。”
穆青鋒不言,青瑰垂首不語,只有白狐輕嘆,道:“所以說妖就算修行了千年,萬年,也看不懂這人世。妖比人執着,值不值,就看自己怎麼想了。”
雪衣點頭稱許,拉過紫衣的手,道:“成人之美也是修行,我又不是沒了,只不過逆轉時節太損修行,日後怕是不能化作人形,不過我仍在前院裡陪你。”
雪衣安慰過紫衣,又到青瑰跟前,青瑰卻垂着頭,雪衣擡起青瑰臉頰,才發現青瑰已經淚流滿面,雪衣心裡一悸,也溼了眼睛,摸摸青瑰額頭,嘆道:
“你這娃娃,生得比旁人敏感,日後也要學得麻木些。不過,知道有人爲我落淚,我也沒有白白修行那千年。明日花開,小公子也去摘上幾朵,挑幾朵最美的,回來讓紫衣給你做成香包,可好?”
青瑰抽泣,仍是不語。雪衣在青瑰額頭上輕吻,道:“不傷心,只是各有所終罷了。”
雪衣又對穆青鋒道:“穆公子當真是難得人物,今日知我姐妹二人真身倒也淡定。前些年多得穆公子照應,明日雪衣走了,我這妹妹還託穆公子上心。”
穆青鋒點頭應下,雪衣最後走到白狐身前,對他笑笑,道:“你還年輕,日後的路還那麼長,凡事記得多拿平常心去看,切勿過於執着,把握不好尺度,傷己害人。”
雪衣又囑咐紫衣幾句,大多是這客棧日後該如何如何,末了,雪衣踏出房門,轉身對衆人道:“我再去見一見周公子,叫他明日來取花。”
語落,人離。玉蘭林中傳來雪衣飄渺歌聲: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