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把青瑰從地上拽起來,順手拍拍青瑰屁股上的泥土草屑。青瑰倒不理會,跑到躺倒在地的大野豬前面,小心翼翼擡腳踢了一下,見那野豬是真的已經嗚呼歸天,青瑰這才擡起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津,對白狐道:
“你那老祖宗真是折騰死我,若是有話對我講,好好講不成,非得讓頭野豬攆我。”
白狐微鎖眉頭,道:“剛纔就老祖宗老祖宗的,青青,你說的是何人?他讓野豬撞你?我去扒了他的皮。”
青瑰連忙拽住白狐衣袖,道:“小白,他說自己是千年天狐,囑咐我帶你離開南山,躲避天劫,看着不像壞人,這野豬大概是給咱送禮吧。嚯,這頭得二三百斤呢,別是野豬精吧。”
青瑰圍着大野豬轉了兩圈,開始盤算着怎麼切分,多少去賣錢換米,多少製成臘肉,多少送給鄰里鄉親,多少今兒晚上下鍋煮了,抹點鹽粒子上去,可不美味。白狐警覺地環望四周,風動蟲鳴,似乎並無異常。千年的狐狸,哪是說遇到就遇到,事情怕是一點都不簡單。白狐看了看興奮得紅着一張小臉圍着野豬打轉的青瑰,卻也笑着搖搖頭,上前取過青瑰手中的繩索,套在野豬脖子上,一手牽着青瑰,一手拖拉着野豬下山去了。
路上白狐問:“若是鄉親問野豬肉哪兒來的,青青可記得怎麼回答?”
青瑰點頭,笑道:“被我繩子絆了,從陡坡上滾下來,一頭撞到石頭上了。”
白狐點頭,青瑰被他牽着走了幾步,突然噗嗤笑起來,笑聲清亮亮,道:“這豬也真笨。”
晚上,南山下小小的泥胚茅草房裡香氣四溢,青瑰吃得小嘴油津津,嘴脣比平日裡更添幾分嫣紅,白狐給他敲着豬骨中的白髓,敲出一段便塞進青瑰小嘴中,蘸點鹽,喂口湯,突然起了壞主意。
大碗裡還剩最後一塊後肘子肉,白狐眼疾手快地先抓住,笑眯眯在青瑰眼前晃了晃,然後扔進自己嘴巴里,青瑰瞪着眼睛緊緊盯着,小白見他那副小餓鬼模樣,一邊叼着肉,一邊含含糊糊道:“青青過來搶,搶到就給你。”
青瑰一下子就湊着腦袋貼上嘴,白狐哪會那麼輕易就鬆開,抱着揉搓了一會才讓青瑰吃去。
湯足飯飽,青瑰肚子沉甸甸有些撐,白狐拉他在小院子裡散步,青瑰一邊走一邊唸叨着:“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一二三四五……”
唸叨了會,青瑰突然道:“小白,我們收拾收拾走吧。”
小白停住腳步,看着他,笑着問道:“爲何?”
青瑰難得拿出那份正兒八經的書生氣,道:“天狐說會有三百年一遭的天劫,我得帶你走。”
小白還是笑眯眯,彷彿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問着:“那青青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青瑰有點犯難爲,誠實道:“我沒出過村子,也不知去哪,反正不能在南山這裡了,就去看不到南山的地方吧。”
小白攬着青瑰,道:“既是天劫,躲到哪裡都一樣,是劫又怎麼會躲得開。不過,若是能帶青青去外面吃盡天下美味,青青願不願意?”
青瑰道:“那天狐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是我們又能躲天劫,又能吃好的,那就最好了。”
小白失笑,道:“去外面,青青不怕?”
青瑰踢着腳下的小石子,道:“是劫躲不過,這不是你說的嗎?”
小白低頭在青瑰嘴脣上吧唧親了一口,道:“嗯,咱倆在一塊,不躲,也不怕。”
月朗星稀,天高雲遠。
隔日,青瑰提溜着兩大條豬肉往先生那裡去了,剛進門老先生就扔過一把戒尺,抖擻着山羊鬍子罵道:“好個逆子,昨日又跑哪裡去了?”
青瑰擡腳就邁過了戒尺,拎着肉作揖,那肉條晃悠晃悠,晃得老先生眼花,老先生咳嗽了一下,問道:“哪裡來的肉?”
青瑰老老實實交待,說是那野山豬失足滾下山坡撞到石頭上嗚呼了,被青瑰撞見了,就來孝敬先生,交束脩了。
小山村的生活雖是可以勉強飽腹,一年到頭卻也鮮見油水,老先生自然很是滿意,自己留下一條肉,指着另一條道:“這些你拿去給山老頭,那老頭天天想逮山豬,沒見他成過,倒讓我的笨學生撞見了。”
山老頭,看山打獵的老人家,住在村外斷崖前的樹林子裡,跟先生素來交好。青瑰卻把兩條肉都給先生留下了,跑出門去,道:“先生留着,我再去家裡拿!”
先生看着青瑰跑跳着遠去的背影,捋捋山羊鬍子,笑着搖搖頭。
青瑰自然又不用唸書了,一路小跑回到家,白狐還在大青石上懶洋洋曬太陽呢,聽見他氣喘吁吁,半撐着身子側躺起瞧他。青瑰吆喝着:“再切兩條給山老頭送去,小白跟我一起去吧!”
邊說邊躥進屋裡,白狐翻身跳下來,撲撲衣裳,道:“青青,我們自己快沒得吃了。”
青瑰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割肉,道:“我們餓點也熬得過去,他們老人家冬天難過。”
白狐暗想,要是能帶青青出山,必不讓他受飢寒之苦,青青本就該過錦衣玉食富貴榮華的日子。
青瑰平時一個人不大敢走這片林子,鬼氣太重,青瑰呼吸都窒得慌。青瑰看得出來,這片地以前怕是古代的戰場,山洪一過,林中蜿蜒而過的河畔沙牀裡,會露出些鏽跡斑斑的矛鉞戈戟。而山林的盡頭是處斷崖,斷崖邊上有個身着戎裝的無頭鬼,那無頭鬼長年累月地駐立在那裡,朝着南面,沒有哭號,沒有動作,靜得可怕。
山老頭脾氣古怪,偏偏將屋子建在斷崖邊上,村裡人勸他,他卻說在那裡一是能看着林子防山火,再者要是有迷途的牲畜,也能照應着趕回去,別白白掉到山崖下邊去。山老頭還真是隔三差五地拉回個牛羊,先生也說林子裡邪乎,就得有個人看着。
青瑰不敢多逗留,推開山老頭柴門喚了兩聲,見沒人應,八成是去林子裡打獵了。青瑰把肉放下就要走,白狐在院子外面凝神靜氣聽了半晌,突然提步奔向朝斷崖處,青瑰嚇了一跳,追在後面,白狐喝道:“青青不要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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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瑰一滯,哪裡想那麼多,追得更快,斷崖就在眼前,兩人一前一後抵達。
青瑰便又看見了昨日的那天狐。
天狐站在無頭鬼旁邊,一手詭異地搭在那無頭鬼肩膀上,見青瑰跟白狐來了,仍舊一派從容淡定,好像已是等候多時。
天狐看着小白,問道:“他給了你什麼名字?”
小白本能覺得眼前的天狐來者不善,對其怒目而視,並不回答。天狐倒也不氣,淡淡一笑,轉向青瑰,道:“你可知這是誰化作的鬼?”
青瑰有點忐忑,看看一臉戒備的小白,又看看神仙似的天狐,老實地搖頭。天狐優雅地輕撫無頭鬼碗口大的斷頸,既然撫向已是無形的堅甲,道:
“這便是當年叱吒大江南北的連將軍,想不到連將軍的魂魄百年來竟是停駐在這裡。”
青瑰仔細想,好像先生講前朝舊事時,曾提過連姓將軍,北攆夷,南趕蠻,一世梟雄,卻不得善終。天狐收起手,繼續道:“可知他爲何無頭,爲何在此?”
青瑰搖頭,天狐看他一眼,然後望向白狐,道:
“連將軍當年寵信其弟,他弟弟沉溺於一敵國女子,賣國求榮,將連將軍逼至此處。其弟言借兄長腦顱一用,連將軍已是兵敗,又不忍爲難弟弟,便讓他來砍,只是囑託他看在往日情分上,日後若記得,就全他屍首。連將軍就一直等在此處,他弟弟卻失了信。”
青瑰忍不住問:“他弟弟……”
天狐不理會,徑自從袖中取出一塊青碧環,至於無頭將軍心口處,青光閃過,便不見了那無頭鬼。天狐收起青碧環,道:“連將軍是有功德的人,我自會帶他去尋遺落下的東西。”
自青瑰記事起,那無頭將軍便駐立在斷崖處,如今猛然不見了,青瑰心中一空,急道:“可他若是還想在這裡等呢?”
天狐高傲,睥睨衆生,此刻微眯眼睛,小白驟然動身擋在青瑰身前,天狐見了,卻是輕輕一嘆,道:“人妖鬼魅,不過是個執念。他等不到,不如幫他了斷,助他早入輪迴。”
青瑰看得見天狐袖中亮起淡淡微光,只覺悲從中來,瞬間落下眼淚,堅定問着:“若他還願在此等呢?”
天狐按住袖中青碧環,那微光徹底暗了,青瑰心中卻更加悲慟,哭道:
“你莫要動他,他不想走!他要等!”
小白也察覺出青瑰的異樣,從後面抱住青瑰,按住青瑰的掙扎,小白知道他倆在天狐眼中弱於蚍蜉,自保纔是明智之舉。
天狐卻不以爲怪,移動身形,擦過青瑰站到白狐身畔,輕捏着小白下巴擡起他臉頰,笑得如沐人春風,道:“你我同宗同族,日後落難,記得來天狐山尋我,我自會等你。”
說完,飄然而去。
那日後,斷崖再不見無頭將軍,青瑰更不敢去那片山林,稍有靠近,便紅了眼圈。
有時候青瑰會夢到陌生的金戈鐵馬,北方大漠,南方瘴林,偉岸男子笑得豪爽,那男子輕拍身畔幼弟肩膀,聽不清說着什麼,夢裡只有並肩而戰的兄弟兩人相視而笑。
前朝舊夢,遺落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