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與小白並排坐在陌生府邸門前的臺階上, 青瑰靠在白狐肩頭,可憐兮兮地皺着小臉。白狐攬着青瑰,陪他靜靜坐着, 什麼也不說, 只是不時輕輕順順青瑰的脊樑。
青瑰道:“方纔李大人是真傷心哭嗎?”
“青青覺得是真是假?”
青瑰蹭蹭白狐肩膀頭, 道:“我覺得李大人不像壞人, 他將我們帶出來, 提到爹爹時,那麼傷心難過,怕不是壞人, 壞人怎麼會哭得那麼傷心?”
白狐扳過青瑰的臉,道:“青瑰可知方纔李大人想起你爹爹爲何哭得那麼傷心?”
青瑰道:“自然是爹爹與人爲好, 爹爹以前對他好, 他念着爹爹的好。”
白狐搖搖頭, 道:“青青,村裡牛家大嫂時常送你些東西, 對你也好,你不見她二十年會不會傷心難過到失態痛哭呢?”
青瑰眨眨眼睛,道:“不會。”
“方纔李大人那般失態,不是因爲你爹爹對他有過什麼天大的好處,是因爲他一直在肖想你爹爹。”
“肖想?”
白狐抱緊青瑰, 道:“他啊, 對你爹爹生了情, 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見到了同沈大人長得極像的你, 情難自制,纔會那般失態。青青, 你作何想?”
青瑰想了會,搖搖頭,道:“他也不易。”說罷牽着白狐的手站起來,白狐搖搖青瑰的手,問道:“青青,方纔的話,你是懂了還是沒懂?”
青瑰走了幾步突然頓住,轉身,傾身向前,在白狐腮上親了一口,紅了小臉,對小白道:“我懂。”
白狐高興摟過青瑰作勢又要親,青瑰卻搖搖頭,道:“小白,等京城中的事情都明白了,我們一起回南山,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
白狐心裡明白了,不再造次,點頭,牽着青瑰往想雲樓走。
街道那麼長,寂靜得連鬼魂聲音都聽不見,只有兩個少年牽手相伴。
穆青鋒從角落中顯現出身影,他拇指在青鋒劍的劍柄上輕輕婆娑,又沒入了黑影中。
穆青鋒帶着一身寒氣回到想雲樓的屋中,白錦正大開着窗戶,撐着腿坐在窗臺上喝酒,看了眼穆青鋒,擡手將酒罈子扔了過去,笑道:“穆兄這一路可瞧着熱鬧了?”
穆青鋒仰頭咕咚喝了幾大口酒,並未迴應,白錦悠然一笑,望着窗外,道:“好月色。”
小白牽着青瑰回想雲樓的房間時,白錦正依靠在他們房間的門口,對着兩人笑道:“這麼晚不回來,我都差點放心不下,要去尋你們了。”
小白瞪他一眼,牽着青瑰跨進屋內,將房門重重甩上,白錦差點被夾着鼻子,也不惱,摸摸自己鼻樑,拍拍門板,道:“小白,我抱來罈子美酒,陪我去屋頂上喝會怎麼樣?”
小白沒吭聲,白錦又拍了拍門板,道:“五十年的佳釀,青青,你想不想喝?你怕是還沒喝過這般美味呢。”
青瑰坐在桌旁,靜靜地瞅着小白。白狐心裡思量,一來不願開罪於白錦,二來,難得佳釀,不如帶青青去喝幾口,喝醉了,便去了諸多煩心的事情,換一晚的好眠無夢。
小白對青青道:“青青咱去屋頂看看月亮,喝幾口美酒。想雲樓的屋頂能看到大半個京城的房舍,青青想不想?”
青瑰本是疲乏,也知道門外面那個不好惹,小白又這般懇求,他自然點頭應下。三人翻身上了屋頂,白錦毫不客氣地躺在了屋頂斜坡上,小白則拉着青瑰坐在屋脊上,白錦沒拿一支酒杯,拍開紅色的封泥,對着罈子口喝了起來,喝罷又將酒罈遞給小白。青瑰湊上來聞着酒香,小白傾斜着罈子,讓青瑰吧嗒了幾口。
青瑰辣得皺了一張小臉,酒到肚中,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來,青瑰吸吸鼻子,又扒着罈子口喝了幾嘴。白錦饒有興趣地撐着胳膊看青瑰喝酒,笑道:“小白,怪不得你捨不得這娃娃,瞧他模樣,跟個舔水喝的小奶貓似的,哪個狠得下心欺負。”
青瑰紅了一張小臉,瞪着白錦道:“你才小奶貓!臭狐狸,好你個鳥人就知道禿嚕鳥話!”
白錦失笑,道:“青青跟誰學的這般罵人?你怎麼連你家小白也罵了,若我是臭狐狸,小白更是臭狐狸。”
青瑰腦袋有些暈,搖搖頭,眯瞪着眼睛靠在小白胸前,嘟囔兩句“小白,小白”,便睡了過去。
小白摟緊青瑰,望着白錦,道:“你叫我出來,又想做什麼?”
白錦搖搖頭,道:“還能做什麼,就是叫你上來看看月亮,品點美酒。”白錦說罷,指着夜色中的京城,道:“看,月光足的時候,也能照亮大半個京城呢。”
小白順勢遠望,遠遠近近暗青色的屋頂泛着些微光,有點冷清,有點遼遠。懷中的青瑰紅撲撲的小臉,摸上去燙燙的,呼吸已經勻稱,身子也已經放鬆,踏實地靠在小白身上。白狐抱着青瑰,小孩身子暖暖的,白狐用臉頰蹭了蹭青瑰額頭,說不出的親暱。
白錦看着,嘴角微翹,道:“你想不想聽這想雲樓的故事?”
小白不語,白錦已經開始了講述,他道:“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故事,我啊就是很想念一個人,可那人早就死了千兒八百年了,他活着的時候就好口美食,他名字裡有個‘雲’字,這些年突然就想起他來了,越想就越有些難過,乾脆就開了這個想雲樓。”
白狐還是額頭抵着青瑰的,輕笑道:“你將自己說成了個癡情的主,我倒不習慣了。”
白錦搖搖頭,道:“這可不是什麼癡情,若是真癡情,他陽壽盡了的時候,我也該自我了斷去陪着他下黃泉。我可勢利着呢,若是癡情,怎麼能活過千年。”
白錦說罷起身,湊到小白身旁,看青瑰睡得可愛,伸手掐了掐青瑰臉頰,道:“你可看好了青青,這麼幹淨的娃娃,世上容不下。”
白狐道:“不用你操心。”
白錦抱起酒罈子又喝了幾口,搖搖晃晃踩着瓦片向下走,走到屋檐處,轉身問道:“青青身上的玉蘭香氣我聞着熟悉,是雪衣吧。雪衣美人也不在了嗎?”
小白嗯了一聲,白錦嗤笑一聲,道:“一個個都是靠不住的。”白錦轉身對着小白,又道:“小白,你送走了青青得來陪我。”白錦一笑,沒入夜色,不見了蹤影。
小白不着急起身,將青瑰摟得更緊些,想起了方纔青瑰在他臉頰上輕輕的一吻,心裡甜蜜暖和起來,又有些心酸。
青瑰第二天醒來,只覺得甚是口乾舌燥,腦袋沉沉的,拱到小白勁窩裡蹭了兩下,細聲細氣道:“小白,有些暈。”
白狐覺得好笑,道:“看你昨兒一小口一小口喝的歡實,以後記着別亂喝酒,喝了第二天準難受。”
青瑰皺皺鼻子,道:“你也不管我……”
小白又哄了兩聲,青瑰懶懶地起牀穿着衣裳,忽然想起了昨晚的事,顧不得繫上衣襟,瞪圓了眼睛,道:“小白,我們住在這裡會不會不妥,李大人說聖上叫人秘中尋我,八成不是什麼好事。”
小白過去給青瑰繫好衣襟,道:“白錦雖然有時候討人厭,不過,青青放心,京城裡沒有比這想雲樓更安全的地方了。”
青瑰哦了一聲,見臉盆裡沒有洗臉的清水,便想出門喚店裡夥計。青瑰走到樓梯口,聽到一樓的吵嚷聲頗大,青瑰好奇地往下走了一層,便看見一圈人圍着一個桌子,中間的桌子上坐着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腦門中間有一道極深的刀痕。男人正噴着唾沫星子在嚷嚷,旁邊的看客神色各異地聽着。
想雲樓本是個清靜雅緻的地界,出了這種情形倒也反常,青瑰四處望望,瞧見白錦也趴在二樓欄杆上看熱鬧,察覺到青瑰瞧他,白錦拿下巴對着下面的人羣一指,朝青青笑了笑。
青瑰撇撇嘴,覺得沒趣,本想轉身上樓,腦袋轉了一半,突然看見樓下的那個男人舉起了一把劍,青瑰渾身一震,愣了片刻,衝下樓梯,擠進人羣,那黝黑漢子還在大聲說道:“這劍可是不世出的名劍,同青鋒劍比起來絕不遜色,諸位誰想比試儘管放馬過來,就算是穆青鋒帶着青鋒劍殺過來,憑着這劍,不下三招,絕對能斬斷青鋒劍!”
聽者一片唏噓,那漢子又道:“不信!不信誰先來試試!”
果然有個不信的,拔出自己的佩劍迎了上來,衆人向外退開,青瑰被夾在人羣中,也被迫往後退了去。
那漢子倒不客氣,拔出劍來就劈上去,咔嚓一聲清脆,自告奮勇的那位,佩劍斷成了兩半。
漢子更加得意,道:“要價不高,黃金三百兩即可,諸位可有想要的?”
四周有人蠢蠢欲動,青瑰卻紅了眼睛,推開身旁的人衝到最前面,指着漢子道:
“你不是南山劍的主人!鑄劍的大哥呢?你把鑄劍的大哥怎麼了?”
漢子見衝出來個小少年也是一愣,道:“小娃娃毛都沒長齊,瞎湊什麼熱鬧,這劍不是我的,難不成還是你的?”
青瑰怎會不認識這把劍,怎會感覺不到這把劍,又記起那些往事,青瑰紅了眼圈,道:“這把劍不是我的,是我金釵姐姐的,是金釵姐姐和他相公一起在南山打的,你定是搶來的!”
漢子心裡有點發虛,卻更做出蠻橫強悍的樣子,拿劍指着青瑰道:“好你個潑皮無賴,你這是要潑我髒水再白討這把劍不成?看老子怎麼教訓你!”
漢子說完便揚起手中的劍,這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沒想真去砍青瑰,只是做個樣子嚇唬嚇唬青瑰。可沒想到這劍離青瑰還有半尺遠的時候,竟然逆着力,滑了出去。漢子一愣,又擡劍試了一遍,劍鋒離青瑰半尺的時候,又滑了出去。
漢子有些惱怒,嘟囔着還不信邪了,又高高舉起劍來,使足了力氣朝青瑰劈下去,衆人見他朝着手無寸鐵的少年下了這般狠勁,都是忍不住驚呼,白錦卻不着急出手,仍依靠着欄杆笑眯眯看着。
果然,那劍竟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錯開了漢子的力道,滑向了旁側,未傷青瑰絲毫。
漢子錯愕,青瑰穩穩當當站着不動,也不害怕哭喊,只是眼圈更紅,淚汪汪的像是隨時要掉下眼淚來,他知道,這是南山劍裡的金釵姐姐在護着他呢。
穆青鋒從外面進來,入眼的便是一羣人圍着青瑰和一個彪悍強壯的男人,那男人正揚起手中的劍要劈向青瑰,也不見小白護在青瑰身旁,小人一個人可憐巴巴站在那裡,不動也不哭,紅着眼睛瞪着舉劍的男人,倒有幾分硬氣。
穆青鋒一看,本能地拔出了青鋒劍迎了上去,南山劍對上了青鋒劍,劍雖然是好劍,可那草莽漢子怎麼會是穆青鋒的對手,一下子打飛了出去,南山劍從他手上脫出,哐當掉在了地上。青瑰看見了穆青鋒,也顧不上招呼穆大哥,只顧着撲過去抱住南山劍,吧嗒掉下眼淚來。
青瑰坐在地上,抱着南山劍,想他跳進熔爐裡的金釵姐姐,青瑰哭着指着還在地上疼得翻滾的男人道:“你說,你從哪裡得來的劍?鑄劍的大哥哪裡去了?”
穆青鋒過去踏住男人的胸膛,用力壓下去,男人一聲哀嚎,叫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真沒見過什麼鑄劍的人!我我在懸崖邊上撿到的!”
穆青鋒又用力,男人吐出一口血,慘呼道:“好漢別打了,真是撿到的!你殺了我也是撿到的!”
穆青鋒叫店裡夥計將人綁了去見官,這才轉過身來好好看看青瑰。
青瑰哭花了一張臉,緊緊抱着南山劍,垂着腦袋,悶聲悶氣道了聲:“穆大哥。”
穆青鋒心裡一軟,過去抱住青瑰,給他抹乾淨眼淚,道:“方纔傷着沒?嚇着沒?”
青瑰搖搖頭,道:“金釵姐姐不會傷着我。”
穆青鋒摸了摸南山劍劍刃,道:“好劍,青瑰認得這鑄劍師傅?”
青瑰點頭,道:“這劍是金釵姐姐與她相公在南山鑄造的,金釵姐姐爲了造出好劍,跳進了熔爐裡,這劍我摸着一直都是暖暖的,跟金釵姐姐的桂花糕似的,一點都不涼。”
穆青鋒瞭然,聽着青瑰在他耳畔軟聲細語地說着這些,心裡更加柔軟,忍不住摟緊青瑰,只想好好抱抱他,叫他少些傷心。
小白等青瑰去喚小二來添水,等了半晌不見人,出去便瞧見青瑰正往人羣裡面鑽,正想過去青瑰身旁,白錦卻突然過來,拉住了小白。
白錦將小白圈在身前,看似親暱,實際上是僅僅牽制住了小白的行動,叫他動彈不得。白錦指着樓下的熱鬧,道:“你看,那劍像是長了眼睛,一點都傷不到你家青青,倒也神奇。”
小白看見那人舉劍要劈向呆呆站着的青瑰,剛要呼喊,白錦卻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邊道:“你悄聲瞧着,有熱鬧呢。”
小白沒來得及呼喊出聲,穆青鋒已經衝到了前面,替青瑰撥掉了那把劍。
小白看着穆青鋒牽了青瑰的手,看着他抱緊了他的青青。
白錦在一旁笑得燦爛,道:“你瞧他們兩個般不般配?能陪着對方變老也是一種福氣,小白你說是不是?反正我瞧着下面那倆人般配得了不得,咱倆,也般配得了不得。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