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聽了他的名字,心頭一滯,不自覺多望了幾眼。
那時,只當他是個起了闊氣名字的草包,並不將他放在眼中,而至於那些悠長悠長的未來,憑他,怎會知曉。
王江山帶着白狐與青瑰去了馬廄後面的柴房,那知縣的傻兒子給綁得嚴嚴實實撂在地上,嘴裡還塞着烏黑的破布條子。王江山響馬子做得不大體面,綁人倒是下了十足的功夫。青瑰湊到傻子跟前仔細一瞧,人給捆得像個繭子,最難得的是那傻子似不覺難受,打着呼嚕睡得分外香甜。
傻子被王江山踢了幾腳,睜開眼,先是看到了綁匪王江山,一個激靈抖着往牆根爬去,被王江山踩住了腿,嚇得眼淚鼻涕嘩啦都淌下來了。青瑰瞧他可憐,又是個傻子,這世上能有幾個人把他當人看,便對王江山道:“王大哥,他雖是知縣兒子,可是又癡又傻,也算是無辜,可否將他鬆鬆綁,莫太難爲了他。”
那傻子尋着聲音望去,看見了青瑰,瞪圓了眼珠子,身子直打挺,嘴巴里嗯嗯嗡嗡地悶叫着什麼,王江山拔出傻子口中的破布,傻子噴着唾沫星子嘶喊道:“短命鬼!”
傻子一聲尖叫撕裂了本是安靜的夜晚,青瑰心裡有些難受,問道:“你見我就叫我短命鬼,是爲何?”
傻子若是能聽進去人話那就不是傻子了,他只是咧着嘴傻笑着盯着青瑰看,邊看邊嘀咕着“短命鬼、短命鬼”。白狐聽不下去,拉着青瑰要出去,就算那傻子本是無辜之人,這麼說青青,已經是罪大惡極,多綁些時辰也是應該。兩人差一步便要邁出柴房,忽又聽傻子喊道:“短命鬼從畫裡出來了!鬼從畫裡出來了!”
青瑰一驚,忙轉身問道:“畫,什麼畫?可是與我相似之人?”
傻子咧嘴笑,重複道:“畫裡出來了,鬼從畫裡出來了。”除此,再無其他言語。
白狐在門邊若有所思,青瑰微微有些失望,過去給傻子鬆繩子,繩子是死結,青瑰怎麼都解不開,身邊傻子還絮絮叨叨不停歇,青瑰心裡愈發不安寧。王江山見青瑰解不開繩子,便拔出腰間別着的菜刀,大步邁過去想切斷那麻繩,可傻子甚是懼怕他,搖擺着身子往後縮去,掙扎間碰歪了菜刀,那刀刃滑到了青瑰手背上,別看菜刀黝黑污髒,卻甚是鋒利,青瑰手背被切開長長一刀口子,那血一下子漫紅了青瑰手背。
王江山愣了,青瑰也有些愣,倆人對着那汩汩冒血的傷口發着呆,兩人在暗處,白狐本沒看到,但馬上就聞到了血腥氣,那氣息還是青青的。白狐急忙上前一看,徹底怒了,一腳踹開王江山,又在他肚子上補了幾腳。
白狐本想從衣服上撕下幾條布給青瑰綁住,可近身聞到青青血液中的那股腥甜味道,只覺渾身躁動,便本能地低下頭,對着青瑰傷口吮起血來,開始是舔舐青瑰手背上的血跡,接着直接含住傷口開始往外吸食,喉結滑動,溫熱的血液被他吸入腹中,暖百骸活經脈,甚是舒服,吸了一口,便想着要更多,竟毫無自制起來。
青瑰本以爲白狐又耍平時那無賴性子,故意在王江山面前跟他親暱,白狐舔舐時青瑰只是推了推他,見推不開便由他去了。誰想小白竟是遲遲不起身,青瑰有些頭暈,有氣無力地推搡白狐幾下,白狐還是咬着他傷口不放,青瑰輕聲喚了聲“小白”,白狐擡眼,那金眸中已帶上了幾絲血紅,青瑰對上那眼睛,只覺得妖異可怖,心裡升起懼怕,右手已經麻痹,只覺喘不上氣來,拼着力氣顫着聲音又推又喚,可白狐像失了心智,擡眼惡狠狠瞪了一眼青瑰,然後低頭將尖牙刺入青瑰傷口,汲取更多血液。
傻子離得近,呆呆看了一會,抖着身子尖叫道:“鬼啊啊啊……”
同樣呆住的王江山被傻子的尖叫喚回了神,先是一巴掌將那傻子打暈,嚥了口唾沫,看着那正在嗜血的小白,咬咬牙,朝着白狐後頸劈下手刀,將白狐也打暈了。青瑰不知道被小白吸去多少血,腦子裡昏昏的,看着被打暈在地的白狐,心裡異常難過,最愛護他的小白,怎會做出這種事,就像……就像駭人的野獸一般。
王江山此刻斂去了那一番流氓鳥氣,鎖着眉頭看看青瑰,又看了看暈倒在地上的小白,嘴張到一半,又閉上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往地上鋪了點乾草,將小白小心翼翼搬上去,還給小白擦了擦嘴角上殘留的血跡。
地上還跌落着王江山的那把菜刀,青瑰恢復了點氣力,探手摸過那把刀,入手便感到一股寒意,冰得他心口窩都發涼。青瑰問道:“你這是什麼刀?”
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王江山也鬆了口氣,老實規矩回答道:
“家裡殺豬的,有些年歲了,聽俺爹說,老祖爺爺那會就用這把刀。”
青瑰心頭隱隱明白了些,開光玉、桃木劍、殺豬刀,都是克鬼辟邪的法寶,以前磕磕碰碰也有過傷口流血,小白都沒什麼異常之舉,莫不是因爲被這煞氣極重的殺豬刀割了口子,才惹得小白出了異狀。
青瑰覺得倦怠,閉着眼睛靠在柴草上休息。王江山坐在一旁也沒了聲響,青瑰睜眼看了他一眼,那高大的漢子正直勾勾盯着躺在地上的白狐,看了會還脫了衣裳給小白蓋上。
青瑰心裡一酸,他與白狐,白狐與他,一直是雙生般不可分離,可天地那麼大,充斥着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物,若是哪天小白同別人去了,可不就剩他孤零零一個了。青瑰見王江山挪到小白身邊,輕輕捻出小白髮絲間地雜草,青瑰忍不住脫口而出道:
“若他不是凡人,他是……你……你休要癡想。”
王江山被突然出聲的青瑰嚇了一跳,低着腦袋想了會,道:“小白怎會是凡人,我看他是神仙下凡。”
青瑰更氣,道:“閉嘴,小白豈是你叫的!”
王江山朝着青瑰笑笑,道:“你可是小白的弟弟?打見你二人之時,你便躲在小白身後,全仰仗着小白,你們兄弟二人之事,我外人本不該插嘴,不過你兄長抑或是你自己都有獨門獨戶過日子那天,難不成你想黏在小白身邊一輩子不成?方纔小白怕是中了什麼邪術,不過是喝了你幾口血,看把你嚇得一副魂飛魄散樣,男人得有自己的擔當,成天躲在別人身後求庇護,豈不是成了孬種。”
青瑰頭次被人這般說辭,心裡堵得厲害,眼淚吧嗒落了下來,罵道:“你個鳥人懂個屁,小白是我的。”
王江山被青瑰罵了一句,不禁失笑,摸着自己後腦門想着,自己在跟個孩子鬥什麼氣。想罷,跟青瑰和顏悅色道:“不是關心則亂嘛,小兄弟莫怪。”
“你算什麼,關心個屁。”青瑰硬撐着從地上站起來,過去搖晃着白狐道:“小白,快起來,咱回南山,大不了一個天雷劈死一雙,也不再外面受鳥人氣。”
青瑰沒把白狐搖晃醒,倒是把自己搖晃暈了,兩眼一黑,趴在小白身上不再動彈。
王江山看了看柴房裡躺着的三個人,拾起殺豬刀重新別在腰間,將白狐打橫抱了出去,沒一會又折返回來,蹲在地上端詳着青瑰,青瑰的那塊玉正巧從頸間滑落了出來,在月光下泛着瑩潤光澤,王江山捏起那塊玉翻弄着看,覺得是值錢東西。正端詳着,那靠在柴堆上的傻子冷不丁說道:“畫里人的玉,畫裡出來的鬼,短命鬼,鬼玉,鬼玉……”
王江山笑道:“好你個鳥人倒是醒得快,你認得這人?也認得這玉?”
傻子害怕王江山,被他一問縮着身子抖成一團,王江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笑道:“好你個傻子,乖乖答爺的話,若是爺高興了便放你回家可好?”
傻子不懂,仍舊埋着腦袋發抖,王江山搖搖頭,將玉塞回青瑰衣襟,扛起青瑰出去,鎖好柴門,只留傻子一人哆哆嗦嗦低語着:“鬼玉……鬼玉……”
白狐醒來時,身畔躺着面色慘白的青瑰。青青大概是哭過了,腮上還留着白白一道痕跡。白狐輕輕擡起青瑰的手腕,看到狹長的傷口還有四周極深的幾個牙印,他不忍再看,側身抱住青瑰,閉上眼睛聽青瑰淺淺的呼吸。
青瑰醒來,知道身後是小白在抱着他,心裡稍稍安穩些,念着:“小白,好想回南山。”
白狐抱緊他,道:“好,這就回。”
“算了,小白,是我任性了,咱別再停留,往南走吧。”
“好,都依你。”
“小白,咱把傻子一起帶走吧,交給知縣換些銀兩,別的都不管了可好?”
“好。青青,昨天我……”
“小白,莫說了,怪不得你我。若是老天爺想告訴我們,日後自然會讓我們明白。”
白狐撐起身子,在青瑰眉心輕點一吻,換上一臉笑模樣,道:
“青青,咱去提了那傻子,再去飯館吃些好吃的,可好?來,咱這就起身去。”
青瑰還有些頭暈目眩,白狐將他抱在懷中,出門時正巧那王江山端着盤碗往裡走,白狐跟青瑰都給了他個白眼,掠了過去,白狐道:
“我要帶傻子下山,你若想攔,便來攔攔試試。”
青瑰捂住白狐嘴巴,道:“小白,你別跟那鳥人講話,咱快些走吧。”
白狐淺笑,道:“青青,你何時開竅了?竟懂得吃醋了。”
青瑰臉上一紅,埋在白狐肩頭,對着呆站在那裡的王江山吐了個舌頭。
王江山看他孩子氣的樣子,哭笑不得,這還沒怎麼着就把兩人都得罪了。王江山跟在倆人後面來到柴房,一路上幾個好奇的兄弟也尾隨着,最後走到柴房時,寨子上的漢子幾乎都齊了,王江山打頭站着,白狐抱着青瑰踹開柴房門,將青瑰放下,從地上拽起傻子,三下兩下繃斷繩子,扯着傻子走出來,握着青瑰的手,連正眼都沒給王江山一個,徑直去了前面馬廄,牽出僅有的那兩匹馬,把傻子弄上去,又抱着青瑰上了另外一匹。
寨子裡沉不住氣的男人見王江山竟是不阻止,急切道:“大哥!”
王江山擺擺手,對馬上的白狐道:“我定會尋你。”
青瑰趕緊捂住白狐嘴巴,道:“小白,莫跟這鳥人講話,快走快走。”
王江山在後面吼道:“定會去尋!”
兩匹不怎麼健碩的馬踏起了一地塵埃,沒了馬的響馬子,連個響都蹦不出來了。
白狐將傻子帶回縣衙,知縣顛着大肚子迎出來,抱着他那傻兒子一把鼻泣一把淚,那傻子卻推開他老爹,一溜煙跑進了院子裡沒了人影。
知縣請兩人進屋喝茶,白狐本不想再多牽連,但看看虛弱的青瑰,決定蹭頓好飯再走。誰知那知縣卻存了別的心,在茶水裡放了蒙汗藥,白狐早已聞到,跟青瑰使了個眼色。青瑰心裡憤恨,乾脆將計就計,做出頭暈目眩的樣子歪倒在白狐身上,小聲道:“小白,既然來了,乾脆拿了這狗官再走,免得他日後又要禍害人,連山上的鳥人都不如。”
小白暗笑,也作勢歪在了椅子上。
知縣見倆人都暈了,叫來衙役捆綁結實,抖着肥下巴得意笑道:“早就看出你們跟響馬子是一夥,變着法來敲銀子,本官可是好惹的!”
這次換他倆被捆在柴房裡了,待人走後,青瑰睜開眼對白狐笑道:
“小白,怎麼覺得咱倆這般落魄呢。”
白狐心裡一黯,是啊,若是不帶青青下山,現在還在暖和的炕頭上過悠閒日子呢。
正想着,柴房推開了,那傻子抱着一卷軸畫衝進來,蹲在青瑰面前,指指青瑰,又指指畫軸,道:“畫里人。”
說着傻子抖開了畫軸,映着柴門縫隙中透進來的縷縷陽光,青瑰看清了畫卷上的人。
一樣。
他在畫上看見了自己,就連畫中人腰間佩戴着的碧玉,也是一樣。
那玉上古樸地鐫刻着“青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