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酸的滋味是這樣的
二少爺蘭軒一頭栽進蘭園門時,蘭姿跟幾個下人正在院裡的石桌旁啃着冰塊鎮的西瓜。蘭姿手捧着一瓣吃得正歡,擡眼見二少爺來了,忙吐出瓜子,囫圇吞下了嘴裡的瓜瓤,站立並迎上前來:“哎喲!爺怎麼提早回來啦!”其餘人趕緊收拾狼藉的桌面,捧着瓜捂着嘴退下了。
上次丟了玉後,下人們好一陣都低眉順眼的,悶聲做事,不敢造次。後來二少爺拿了玉回來,特意把大家聚了起來,說玉被別院的人拾得了,還給一干下人發了幾吊壓驚錢。衆人這才恢復了生氣。
二少爺蘭軒卻不理蘭姿,他一揚手,手中的大扇擲落到了一旁的草叢中,徑直落坐到石桌邊的石凳上。
看來今日主子的心情不爽。蘭姿謹慎地觀着二少爺的臉色,賠小心道:“洗澡水還未備好,蘭姿這就吩咐她們熱去。”說着她進了屋,交代老媽子熱水,自己則擰了一根溼帕子,又端了盤,拿了刀,要去將西瓜切小片,插上牙籤讓主子享用。
蘭軒還坐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被釘在石凳上了。他一雙深目死盯着面前的一個大西瓜,好像跟它上輩有深仇。突然,他巨掌捏拳,恨勁朝大西瓜捶去。西瓜即刻應聲裂成數瓣,張着一張猩紅大嘴,魅惑暑熱焦渴的人上去與它狂吻。
蘭姿嚇得一抖,道:“爺渴得等不及了?蘭姿該死,馬上切來。”
二少爺卻又倏地立了起來。擡腳要往門外走。
蘭姿丟下手中的東西,追上去道:“爺要出去?等等!蘭姿給爺擦一下臉上的汗。”
二少爺這回聽到了,他一把扯過丫鬟手裡的溼巾,輕輕拭了一下自己的額和鼻頭,就甩了回來。蘭姿連忙接住,望着主子又大步離開了。
蘭軒這回不再猶豫,他穿亭過巷,腳下好比踏了風火輪。沒一會就進了梅園門。
梅園一家子也在院裡納涼。
大少爺梅鑫躺在竹椅上,閉着眼。春巧在一旁剝葡萄。梅紅丫頭立在竹椅旁給主子打着一把芭蕉大扇。慧珍則手拿着一方羅帕,伏在大少爺身前給丈夫拭着面上的汗珠。
天熱,三個女人都穿着薄薄的汗衫。從二少爺這邊望去,慧珍緊挨着大少爺,那傲立的胸脯似是要喂到男人口裡了。
二少爺胃裡一陣泛酸。其實他自己園裡的丫頭還不是一樣地裝扮?那個蘭姿更是,一小半雪白的胸脯子都露了出來,存心在他面前逗留着,他倒兩眼一抹黑,視而不見。慧珍反而穿得週週正正的,上不露頸脖子下不露腳脖子。
丫鬟梅紅最先看到有客人來。可真是稀客啊!雖然有些詫異,還是有禮地招呼道:“二少爺來了?”其餘人都望了過來。大少爺梅鑫也睜眼扭着身子坐起來。
“二弟來給大哥賀喜了!”二少爺蘭軒的語氣帶着一絲酸臭。
“我整日坐在家中,如同廢人,何來喜事?”大少爺梅鑫回道,眼色卻在示意慧珍迴避進屋。
這小動作卻難逃蘭軒的鷹眼。他便又道:“那蘭軒就給嫂嫂道喜?”
一句話又讓大少爺扯回了正要回房的慧珍:“你幹了什麼事?我怎的不知?旁人卻曉得?”語氣裡已是針尖暗布了。慧珍啞口。天曉得二少爺又是被哪股風吹迷了。前日不是已經放過自己了麼?
蘭軒嬉笑開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慧珍怎麼看都覺得那是一張狼牙虎口!二少爺責怪道:“大哥真是太過寵溺自己的人了!客人來了,也不看座請茶。二弟在外可忙一天了,好生累人!真是羨煞大哥悠哉的日子呀!”
梅鑫低聲沉氣地回道:“那我們哥倆來交換何如?你把我這一身的病拿了去,我去幹你那‘受罪吃苦’的活!”
一旁的春巧和梅紅丫鬟已經搬來了椅子和熱茶。蘭軒並不理會,繼續道:“我倒想,可是沒有大哥一樣的親戚幫扶呀!”
這是什麼意思?梅鑫兩口子對視一眼,不知所謂!
蘭軒心中的酸氣差不多發完了,也不想再在此地久待了。他便說了正事。原來三奶奶上回沒見着二少爺,今日一大早就令人傳信蘭軒,自己也趕到了金鋪。她把自己的侄兒叫了來,當着二少爺的面責斥了一頓。把侄兒的事安排妥當後,三奶奶又記起了慧珍的事,便順便告訴了蘭軒。她一心想幫慧珍成事,語氣裡不免帶上了些強行的口吻。
三奶奶覺得這是一件小事。哪知蘭軒心裡另有想法。
最近他對慧珍是又鄙又恨。慧珍不聽他的囑咐,爲了討好佩雲,告訴了那對耳釘的實情,還自以爲是地安排了見面。前幾日居然又逮到她拾物不交,還卑鄙地背地裡當了。今日聽到這個消息,那更是火中澆油、雪天吃冰了。她貪財貪利,把手伸到商鋪去了。她終是踏出了這一步。
蘭軒回絕了三奶奶的要求,自己提議:慧珍哥哥既然識文斷字,剛好新開在九屏街的金鋪分店需要一個賬房先生,薪水更高些,不如去那兒供事。
二少爺叫慧珍明日就把孃家哥哥帶去,然後他出了梅園。
慧珍心裡美滋滋的。這真是一件預料之外的喜事啊!她等不及就要回孃家告訴爹爹和兄長了。但是她低了頭,抿緊嘴,等着丈夫發話。指甲掐進了手掌心裡。
上次抓這機會倉促,因爲沒有把握,不知道事情會不會成,就沒有稟報給丈夫。又怕三奶奶嫌她心急,不敢催問。原想等幾日再去打探,沒料到今日二少爺竟親自上門來相告。
大少爺梅鑫緩緩起身,走到春巧旁邊的石桌旁,上面放着一個透明發亮的水晶圓盤,裡面堆着顆顆晶瑩剔透,如翡翠一般的葡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從其中揀了一顆,投到自己的嘴裡。軟嫩的果肉一下子癱軟在他的口裡。
背對着慧珍,甜中有酸的汁水,咀嚼之後留一點澀。梅鑫開口道:“你何時去求他的?”
久候的人趕緊一口回道:“不是。沒有求他。是和三娘閒聊,知道有這麼一個事情。當時覺得是難得的機會,就擅自求了三娘……沒有說與你,是因爲怕事情不成。”
“家裡店鋪何其多,爲何偏偏要到他那裡去。你既然有這心思,何不與我商量。我可以在爹爹面前爲你哥哥謀個位置。”接連好幾顆葡萄吞下了肚。春巧見大少爺這麼喜歡吃,趕緊加快手上的動作,剝得飛快。哪裡曉得吃葡萄的人一心聽女人的答話,早已經食不知味了。
慧珍嘴裡有話,但是兩個丫頭都在面前,不好說出口,只得嚥了下去。梅鑫轉過頭來,望着妻子一臉的爲難,便會意地說:“陪我出去走走,好像……還從未與你在園子裡散步過呢!”
的確如此,他二人真的沒有單獨在園裡敘敘話。哪回都是乘了轎子,匆匆在園裡穿行。
“去哪裡?這熱天,你身子可累不得。”慧珍有些擔心。
“近處轉轉,累了就回來。”
“好吧!梅紅,把那把蝶撲花的綠油傘遞給我。”慧珍拿起一把玲瓏吊墜紙扇,繼續吩咐:“春巧,你先把夏桑菊放到砂鍋裡煮,涼冷了,再把冰塊砸成梅子大小,等大少爺和我回來了再放。”
“好嘞!我這就去。”春巧答應着走進了廚房。
慧珍和梅鑫準備着一起出門了。梅紅一下無事,有些不知所措,就跟着春巧進廚房去了。
主子都走了,兩個丫鬟也是從來沒有單獨處過,每日各自跟着自己的主子,前後忙着。一下子湊在一起,又閒得很,只有嘮嗑嘮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一會你掃我一眼,一會我又瞄你一下,只能眉目傳情。
春巧坐在小凳子上,擇着草藥。先忍不住了,“噗”地一下笑起來。因她見梅紅並沒有去別處,而是跟進廚房,在那裡清掏火爐子。顯而易見是要跟自己套近乎,就不好老是端着了。
夫家與後家的兩個丫鬟,關係其實就是那麼簡單。男主女主如若相親相愛,她們就會處得跟姐妹一般。要是主子們鬥嘴割裂,陣營馬上分成兩派。不過慧珍和梅鑫都是很隱忍的個性。揹着丫鬟都沒有吵過嘴,莫說當面了。因此梅紅和春巧的相處並沒有很尷尬。
只是春巧貼身伺候自己的小姐,兩人又情同姐妹,夫妻間一些私隱她便曉得多一些。她清楚,自己的小姐過得有些艱難。而梅紅卻不知內情,加之她性格比較鈍,心眼實,就更是惘然不知!
春巧下意識地對她有點點的敵意,平時就不願多和她講一句。但是平心靜氣地想來,關梅紅什麼事?因此敵意裡又混進些愧疚!此刻倒是一個好機會。春巧就先開了口:“梅紅丫頭,幫我把這羅漢果破成兩半,行不?”
“好!”梅紅聽話地把小蘿篩端了過去,“這回又煎的什麼涼茶?”
“都是小姐……不,都是大少奶奶配好的。我也不知道。”
“大少奶奶真真是一個聰明能幹的人呢!才進府多久啊,就跟大少爺學會弄這些了。”梅紅伸出了橄欖枝。
春巧聽見她誇自家的小姐。彷彿喝了一碗蜜水,笑容燦爛地說:“那是!方圓百里可找不出我們小姐這樣的人兒來。長得好!心眼好!脾氣好!手藝好!……”春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然,還不知道要說多少個好字,“你等等,我給你拿一樣好吃的來。”丟下手中的草藥,她跑出了廚房。
過一會,春巧跑回來了,手中多了一個胖嘟嘟的小瓷罈子。她揭開蓋子,遞給梅紅:“嚐嚐。”
梅紅好奇地伸頭去瞧瞧,嚇得“啊”地一下,腿上的蘿篩掉在地上,黑黃滴溜圓的羅漢果滾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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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等不到那一句話
原來這罈子裡竟然裝着一堆張牙舞爪的黃黑黃黑的螞蚱。春巧見梅紅的樣子,又笑了:“就知道你們不敢吃,纔沒有拿出來。這個弄起來,可有些費事呢。春巧一個人在園子裡偷偷捉了好久,才這麼幾隻。先要用開水燙了,把翅膀去掉,接着放到鍋裡慢慢烘烤。等沒了水分,顏色也焦黃的時候,加些香油。就聞得到香噴噴的氣味了。你嘗一嘗吧,可香到骨子裡了,裡面還有一股子稻穀的清香呢!”
春巧向梅紅懷裡送去。梅紅想躲,可是覺得這是春巧的美意,自己要是拒絕了,不是就等同與她生分嗎?她想表白自己的誠心,就義無反顧地用指尖捉起一隻,小心翼翼地放到牙尖咬了一點點。
的確很香很脆。但是心底的懼怕還是沒有被美味衝消掉。她再也不敢吃第二口,問春巧道:“你們怎麼會吃這個?”
春巧把罈子放到桌上,說道:“還吃就自己拿吧!原來在家時,肉吃得少。嘴饞得緊。小姐的哥哥就去捉了來。”她把擇好的夏桑菊放到盆裡開始清洗。
梅紅看着春巧的側身,悄悄把剩下的大半隻螞蚱給扔到了剛剛掏出來的爐灰裡,還伸出繡鞋,用鞋尖趕了些灰把那殘缺的螞蚱掩埋了。她眼睛監視着春巧,腳下又在暗自動作,嘴裡還要開口講話,一時兼併三件事,竟是覺得忙碌得很。她同情道:“小姐也會埋螞蚱麼?”
“嗯?”春巧扭回頭,不知梅紅在說啥。
“喔!我是說大少奶奶也會吃螞蚱麼?”梅紅差點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住了。
幸好春巧的主意大部分都在盆裡。她沒有留意到梅紅的慌亂,就回道:“當然。這一罈子就是小姐悄悄弄的呀。趁你和趙媽不在的時候,我把的門。嘻嘻!”
“沒想到大少奶奶先前在家的時候那麼苦!沒有肉吃,要吃這個蟲子!”梅紅有些悽悽然。
春巧已經洗好草藥,用手小心地抹進砂鍋裡,笑道:“苦是真的,這螞蚱可是真好吃!你怎麼不吃了?還是怕麼?那我可要收起了。上回被趙媽撞見了,一下子被她吃掉半罈子,可把我心疼死了。叫她賠我蟲子,捉來還我也不幹?”
梅紅高聲說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捉呀!”丟掉了大少奶奶的可口美味,她還在懊惱了,現在可尋到彌補的機會了。
“你這個從小就在高門大府裡的丫頭,平時都是捉線拿針的,你會麼?”春巧不禁給了梅紅一個白眼。
“怎麼不會了,上回我還逮到一個蛐蛐,在三少爺那兒換了五百文錢呢!”梅紅得意地講道。
春巧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小:“什麼,捉蟲子還能換到錢!有這等好事?”
“騙你作甚?看我手上這絲線鏈子,就是那五百文買的。”
春巧湊近梅紅,捉起她的手腕細細打量,只見那條五彩絲攢花帶穗手鍊精巧細緻,套在梅紅小巧纖瘦的腕脖子上,煞是好看。
春巧懊悔地頓了頓足:“媽呀!費那老半天勁,捉到的螞蚱都吃進肚子裡了。要是換成捉蛐蛐,不得有好幾貫錢呀!這麼一個生財的門道放在面前,也不知道。可惜死了!壞丫頭!怎麼不跟我說一下!”
梅紅不好意思地回道:“怕你笑話我唄!”
春巧緊緊抓住梅紅的雙手,說道:“妹妹!太陽一落山,咱們就擄起袖子幹吧!”
“你好像比我小吧!我是屬牛的。”梅紅糾正道。
“好姐姐!幹不幹?”
“改捉蛐蛐了,不捉螞蚱了?”梅紅戲謔道。
“碰見什麼捉什麼。來一隻逮一隻,見一雙捕一對!”春巧咬緊牙齒,捏緊拳頭,勢要大幹一場。把沉甸甸的銅板交到小姐手裡,就等着看她的眉頭舒展了。想想就讓人激動。
慧珍撐着傘緊挨着梅鑫,他很高,慧珍胳膊儘量伸直着,肉和關節都酸了。頭一回二人走在園子裡,她有些不慣。緊張談不上,卻莫名有點怪怪的心思,怕被別人給碰上了,不知如何應付,想着便有一點拘束了。
“到井邊坐坐吧,那兒樹多涼快。你這傘也別打了,老碰着我的腦袋。陽光不強了。”
“喔!”
太陽遙遙地掛在西邊,拉出來的人影子都是斜長斜長的。慧珍等着梅鑫繼續剛纔園子裡的問話。可是梅鑫卻像忘了這回事,並不開口。夫妻兩個好比陌路一般,身子擦着,心卻隔了天遠。氣氛有些難堪,慧珍也不敢先提話題,就一直盯着地上那並肩隨行的兩個影子,時而直直地印在石板地上,時而又折斷在樹蔭裡,時而又在灌木叢上扭曲着。
那影子滑稽地變着形,慧珍也看得專心。突然大少爺開口道:“你不喜歡這樣?”
“嗯……什麼?”慧珍沒有聽懂。
“這大約就是所謂的‘同牀異夢’吧!”大少爺感慨道:“只不過現在是同行異思罷了。”
“並不是……並不是這樣。慧珍只是等着爺問話,慧珍不敢說!”
“你怕我!……呵呵。”大少爺苦笑起來,“活該!我這是活該!”他狠狠地咒罵自己。
慧珍慌亂起來,“您不要這樣!慧珍惶恐!”
兩人走進了一片濃密的樹蔭,身上沒了炎日如刺般的光針蟄着,頓時舒爽了不少。泉井已經到了,二人在銀杏樹下的大條石上坐了下來。
慧珍把收好的傘斜靠在石凳邊,大少爺梅鑫握起她的小手,放到自己的腿上。拇指輕輕地摩挲着女人細滑的手。他好久不曾有這般柔婉的舉動了,慧珍有些臉紅。可是接着,他又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龐,上下溺癡地挨擦着,說:“慧珍,你恨我麼?”
慧珍有些想抽回手,萬一有人來了,看見怎麼辦?她急急回道:“怎麼會?你是我的相公,怎麼能恨呢?”
感覺到掌中的小手想逃,又聽到如此的一句話。梅鑫鬆開了大手,啞然失笑,說:“還是怕我!你大抵對我失望了吧,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心中掠過一絲微痛,慧珍有些憐憫眼前的男人,她抽出羅帕,仔細地擦着梅鑫鬢頰上的汗,說:“俗語講: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兩人既成了夫妻,有什麼難的地方,也應相互撐着。”
“這話自然有道理,只是,你再沒有別的話想對我說麼?”男人心裡有絲絲的渴望,能聽到悅耳的話語,將自己那顆起伏脆弱的心能暖暖地撫平。
慧珍收回擦汗的手,低頭說道:“慧珍也知道,你嫌棄我的後家,尤其是後母。所以慧珍不敢求相公幫忙說話……往後我注意便是,有什麼想法都先給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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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等盼的男人聽了這話,心都像掉到了爛泥沼澤裡了,被一團污泥緊緊裹着,博跳不起。梅鑫輕輕地嘆口氣,站起了身:“算了!這回你哥哥的事就到此爲止。二弟都安排好了,再去推辭與情理不符。只是……”梅鑫眼裡閃爍着奪人的光魄,盯緊慧珍囑道:“蘿儀山莊的忠告,你牢記在心便是。”
“慧珍記得。慧珍不是那等齷齪之人。相公不必多慮!”慧珍提起傘,緊跟在梅鑫的身後。兩人來到了井口邊。清冽的泉水潺潺緩流出井口,水底的碎石蒼苔歷歷可見,間或還有幾隻蝦米在石間蹦着遊着。火燙的手放進水去,一股涼意頓時從每一個毛孔鑽進身體,遍體都通泰了。
梅鑫的雙掌頗有興致地玩弄着泉水,問慧珍道:“你知道這個園子裡,我最不喜的地方是哪裡?”被問的人自然猜不到,還沒有回答,就聽着問的人自己揭曉了底:“就是這口井。”
“六歲的時候,乳母給我捉了一隻小烏龜。我一人提到這裡換水,被二弟撞見了。他就來奪,我不肯,兩人就打起來了——你猜結果怎樣?”
“你輸了!”慧珍脫口而出,轉而又惱恨地捂上了嘴。
“不錯。他只一拳就把我打翻在地,然後把烏龜丟到那邊的池塘裡了。”梅鑫站起身,朝不遠的湖指了指。小時不是湖,還沒有那麼大,只是一個池塘而已。不過對於小小的孩子來說,六歲時候的池塘就差不多是現在這個湖那麼大了。□□,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烏龜了。
“我哭得很大聲,他笑得也很開心。然後娘來了,我的牙還流着血。我想娘抱一下我,她卻動手打了我,罵我‘不爭氣、沒出息、丟她的臉’。”聲音黯然下來,無邊的哀傷在梅鑫的四周涌動,“那以後,我都儘量躲着二弟了。”
那——不喜歡這口井,到底是恨二少爺,還是恨婆婆?這番話裡的側重是什麼?慧珍拿捏不準,就不敢造次,沒有追問下去。但她那雙光影流轉的眼波里,已經明顯地透出了同情之意,雖說柔柔暖暖的,卻讓梅鑫無法面對。他啞着嗓子說:“回吧!有些累了。”
“好吧!涼茶大概也熬好了。咱們回去正好可以喝上一碗。”
夕陽已經把腳板放進了山後面,準備洗洗腳要睡了。散發了一天的光熱,也累得緊。低空中的雲霞羞紅了臉龐,準備着伺候主子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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