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藥膏
院門邊的幾棵樹已赤條條一身。角落的幾叢臘梅卻生機勃發。太陽遠遠地掛在高空,發出淡白的光線,落在身上實在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但是沒有吹風,所以穿多些就不凍了。
慧珍和春巧蹲着 ,正在用石舂研磨什麼東西。院子裡七落八散地放了一地的小竹篾,裡面裝着些黑黃的根根草草。慧珍動得起勁,鼻尖亮瑩瑩的,略微起了點子油。
“瞧這個!你那天說是樹根的。它叫‘黃精’,又名雞頭參、山姜。補中益氣,滋補強壯。宜氣血不足,病後體虛。” 慧珍拾起一個黃黑色的小疙瘩,對春巧娓娓道來。
隨手又拈來一物:“這個是不是更像樹根?它名‘黃芪’,溫養脾胃,也治氣虛乏力。大少爺食慾不佳,也常體乏氣虛。這兩種藥都適合他。”
春巧佩服道:“我也隨小姐一塊聽大少爺叨叨來着。怎麼小姐記得一清二白,我看什麼都是樹根?莫非,春巧的腦袋就是樹根做的。呵呵呵!”
慧珍不禁莞爾,露出一排扇貝般的白牙:“你快住嘴吧!少說些俏皮話。把熟地抖散一下,就是那個黑乎乎的小塊。別掉地上了,那可是給你買的!”
春巧心有疑惑,不問清楚哪肯停歇。
她認爲蔣府財大氣粗,大少爺平日裡不是人蔘就是鹿茸,還需小姐勞煩這些幹什麼!她哪裡曉得,那些東西自然是極好的。但大少爺已以人蔘當茶、蟲草成湯、燕窩爲宵點了,難不成還要以那些爲飯菜?況且萬物天生有它本身獨特的妙用和存在價值。
慧珍認爲,大少爺一日早、中、晚三副苦藥湯子已經喝得脾胃難受了,肯定不願意再服其它的藥。這些買回來的東西,她可以配一點到味道鮮美的吃食中去,大少爺多吃一口也是好的。
梅園自有一個小廚房,弄些吃的也方便。慧珍自己動手弄,遠比讓大廚房做貼心一些。慧珍在孃家時,沒少做這些弄瓢弄勺的事。還做得色香味俱全,像模象樣,一套一套的。連繼母也稀罕地誇口過。春巧自是曉得這些,當下便不再多言,專心幫小姐做事。
過了一陣,慧珍又擡起頭來,望着春巧問:“巧兒,你見着那花園裡池畔的芙蓉了嗎?”春巧停住手中的活,不知小姐爲何問這個?愣愣地答道:“哪能見不着啊?都開了好長時間了。那顏色可真好看!晨裡是白的,天黑就變紫了。不過都凍着了,快沒了。”說着,春巧似乎醒悟過來,壓低了嗓音:“小姐,我尋個沒人的時間,摘幾朵回來給你插屋子裡。”
慧珍小嘴一抿,笑道:“哪至於這樣偷偷摸摸。你只顧擇那好的回來曬乾。等我研了末,調上些麻油,給三奶奶送去。”末尾一句低了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
春巧奇道:“那又是什麼東西?還要給三奶奶送去。”
“作死啊!小聲點!”慧珍起身,謹慎地看了看周圍。
春巧也屏息四下打望。
剛剛二奶奶傳話,吩咐大少爺不用去藥行了,單獨到母親房裡說話。丫鬟梅紅跟着大少爺往二奶奶房裡去了。慧珍得閒無事,才令春巧把從鋪子裡買來的草藥歸置歸置。
園子裡的老媽子本來在打掃房間的,剛剛打了一聲招呼便溜出去,不知到哪兒去閒話扯白。
園子裡就春巧和慧珍兩人。院外也鴉雀無聲。
慧珍這才繼續說道:“今請安時,沒見三奶奶左手包了嗎?”
“是了。吳媽說是昨日在制膏坊不小心燙了。劉大夫都歸置好了嘛。小姐多餘送去。三奶奶也未必肯用。”
“我自有打算。休要多話。快做事,大少爺回來前得把這些都弄好了。”
蒼苔斑駁的雕龍石欄裡,圍着一口清冽的甘泉。透明的水悄然無息地從地底泉眼冒出來,灌滿小池後,又涓涓地注入旁邊的湖裡。
幾個老媽子正圍在井口洗衣。粗胖的胳膊,一邊牽一頭,將白白的被褥擰成麻花,絞出許多水來。“啪嘰”一下,一團衣物被甩在光滑如玉的石頭上,被粗短的圓木棒槌覆去翻來地拍打。松樹皮一樣糙的老手凍得紅彤彤,看着叫人生憐。其實冬天的泉水並不冰冷,反而溫溫的很舒服。所以傭人們沒有再下河岸去漂洗。
但是平常各房只是來此汲水,拎回房,或洗瓜果蔬菜,或燒水飲茶盥洗。並沒有把事情弄到這裡來做的。府上倒是沒有定下什麼規矩,皆因慣例如此。
有一回,一個入府不久的小丫頭一時圖方便,就在這裡刷痰盂,隨地抓了一把枯葉往裡面擦拭。不幸,被二少爺蘭軒撞見了。他趕快將人趕了走,轉背就告說二奶奶,把那個泉邊刷罈子的俗物快些攆了,省得玷污了那一地金黃的銀杏扇葉。二少爺這陣不在府內,就有膽大的人邀約過來幹活,一邊還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
三少爺寶鬆園裡的張嬸和鬆珍丫頭提了木桶來打水。
一個臉型狀如茄子的婦人打招呼道:“張嬸,你來得是時候。咱們正在湊份子要去探三奶奶。你也添一份?”張嬸把木桶倒着扔進井裡,並晃着上面繫着的粗繩,回道:“我是想添一份來着,可是正愁這月的油錢沒着落呢!”
後面的鬆珍插問道:“怎麼才月中就……是不是又被……搜走了?”張嬸訕笑着不答。鬆珍心下也明白,就不語了。二人汲水後就回園了。茄子臉還不死心,大喝道:“你真的不來了?當真變成了一毛不拔的老母雞?死摳婆子!”張嬸回頭答道:“我可沒有什麼內侄外甥的等着入府來,不用費那勁!”窮追不捨的人一下癟了氣,變成了漚爛的蔫茄子。衆婆子鬨笑起來。
鬆珍訓斥張嬸說:“那個人是有多少用多少。又盡是弄那些幼稚的。你往後少縱他些。”
張嬸委屈答道:“你道我心甘的?別的房都是主人賞下人,我們這兒倒過來了。”
鬆珍這回又維護上了:“他不懂事嘛!晚些時候他回來了,要是身上還留些,我去向他討回來還你。”
“那就勞煩鬆珍丫頭了!三少爺也只聽你的!”張嬸謝過鬆珍。
“哎!他孤零零的。這裡誰在親他呀?只得我!”鬆珍有些焦愁地解釋說。
二奶奶房裡
二奶奶麗娥拿着一杆煙槍,正躺着吃得舒服。她已經被隱進一團烏藍的煙氣裡。一旁的丫鬟眼淚子都快被薰出來了,在拼命忍着。吳媽掀簾進來了,手裡提着一個盒子。她看來是習慣這煙繞霧圍的空氣了,沒有半點不適。吳媽走近二奶奶,小聲稟道:“三奶奶已經坐馬車走了。沒有趕上,就等傍晚回府時再去跑一趟吧!”
“還等着候着貼上去?沒碰上就算了。”麗娥把煙槍移開,吐了一口煙子,不滿地回道。
吳媽不聽,繼續說着:“奴才不也是爲主子着想?二奶奶忘了,上回您去寺廟燒香,崴了腳脖子。三奶奶也差人送了膏貼過來。”
麗娥扁扁嘴,蔑視道:“那值得了幾個錢?我到各個藥鋪子裡去轉一轉,準會收得一籮背。”
吳媽陪着笑,又勸道:“情義爲重嘛!大家都和和睦睦,你來我往的,纔像一家人。”
聽不得“情義”二字,麗娥把手中的煙槍重重撂在几案上,銅頭玉嘴的,差點把案面上的紅藍琉璃砸一絲縫出來。一連串的珠炮從她的嘴裡迸出來:“誰跟我講情義了?她跟老頭子才叫有情義。不過是銅錢大的一塊疤,就急得喊了所有的大夫來看個遍。她是玉皇娘娘咋的!我的腳脖子腫得大成饅頭,躺在屋裡十天半月的。來望過我一眼不?有沒有請問一聲?”麗娥肥厚的胸脯子急速起伏着,上上下下似風箱一樣,把體內膨脹着的氣都從鼻孔擠了出來。
吳媽這回沒有答過去了。越勸越回去了!再管下去,那氣就要撒到自己頭上來了。
可是,事情沒有辦成。吳媽總是忍不住:“那……到底還送不送了?”
“不送!留着自己用。”話剛出口,就覺出錯了。二奶奶麗娥悔道:“哎呀!呸呸!不靈的!不靈的!你也是,往後不要攛掇我去幹這些事了。早些年什麼都沒送,還不是一樣地過?”
吳媽不同意了,又接口反駁道:“先前三奶奶也不是如今這樣啊!”
她說得有理,麗娥默了一會兒,有些不甘心,惱羞成怒地逞強道:“先前怎樣?如今怎樣?我麗娥一樣是蔣府二奶奶!一樣是蔣家大少爺的親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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