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再也不敢了
後母冉氏年輕時還是有過幾分姿色的:瓜子臉,蒜頭鼻,月牙眼。上了年紀後,瓜子沒籽了只剩殼,蒜頭也失去了水分。更由於心窄氣盛,常常罵東咒西的,五官間就徘徊着一股戾氣。眼角和嘴角就如下玄月一般耷拉下來。
所以此時,儘管一臉堆笑,也察覺得到眼裡還是有隱約的兇光在閃爍。
二奶奶麗娥正要用午飯。冉氏來得不是時候,她自己也暗自惱恨,來早些吧,還沒有起牀;來晚了,又沒有吃飯。二奶奶的臉上明明有一絲不悅。
麗娥問了:“親家母用過午飯了麼?隨便再吃點吧!”
曉得這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冉氏便推辭了。
兩個丫鬟提着大籠屜上來,從裡面端出熱氣騰騰的各色湯菜和點心,在二奶奶面前擺好。冉氏在一旁看得叫娘。這得有二十份吧!雖說都是小盤小碟,她一個人能吃完麼?可夠自己一家子吃一天的了。那碗,做的跟朵小花似的,看着又輕又薄,上邊的金色花紋可是金子箍的麼?筷子乳黃顏色,準是象牙的。
慧珍的爹也常常向她炫耀往日的富裕,說過筷子用銀子,象牙,沉香木做的好。可惜早年的福氣都讓慧珍娘享受了。現在慧珍也在這府裡享着更豪華的生活。她們娘倆,真是富貴命!冉氏暗自憤憤不平。
滿座佳餚散發出勾人的濃香,口水忽然從齒舌間不斷溢出,冉氏不得不嚥下去,發出了“古爾”的響動。麗娥和丫鬟都聽見了,好幾隻眼睛投射過來鄙笑的眼神。冉氏飛紅了臉,索性回道:“原本用過午飯的!瞧着二奶奶吃得香,饞蟲就又鑽出來了。嘿嘿!”
麗娥其實一點都沒有胃口,不過是在應付趟數。她多時都呆在屋裡,很少去園子裡,更不用說出府了。動少了,飯量就小,肉卻“噌噌”浮起來了。她每樣都淺嘗了一點點,就住筷了。反正自己吃完了,此刻見冉氏的饞樣,就吩咐丫鬟:“每樣都給親家母挪點吧!”丫鬟答應了。
冉氏有兩三回在梅園吃過飯,但也是跟慧珍兩人單獨一桌,吃的菜不如二奶奶這邊品種繁多,所以這碟也說好吃,那盤也說香。丫鬟就把所有剩菜都端給了她。冉氏也吃了個八九不離十。見丫鬟們都在偷偷笑自己,冉氏辯道:“你們這些丫頭,跟着這樣的好主子享福咯!哪裡知道種田人的苦?你們如要下地,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喊爹叫娘,也會一樣吃掉三海碗的米飯。”
麗娥奇道:“親家母還要下地種田?”
“原本是不種田的,沒有地啊!這不,慧珍嫁進府裡,老爺贈了幾畝田麼?我那口子身體不好,慧珍哥哥也是文弱書生,我生的兩個兒子又還小。地裡的活就得靠我了。慧珍婆婆!我的命……可是真苦啊!”說着說着,冉氏的淚珠就滾了下來。
麗娥也不大相信她的話,看她的樣子,雖然是受了些風霜,可也並不像種地的人,兩隻手都是纖纖細細的,皮膚也白。再說,她到自己面前來訴苦是什麼居心?念及到此,麗娥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就不再接冉氏的話。她令丫鬟去喚慧珍來,自己則拿起煙,把嘴放到菸嘴上,不再開口。
這邊慧珍快步趕到二奶奶房裡,一邊曲膝問好,一邊窺探着婆婆的臉色。二奶奶一臉懶肉,表情與平常無異。慧珍這才心子落腔,上前領了後母要回梅園。
“等等!把這東西也帶了走。”二奶奶麗娥吐了一口煙,“以後不勞煩親家費心。府裡什麼東西吃不着的?這東西磕牙,慎得慌!”冉氏訕笑着過去提了一個竹籃子來。
慧珍兩眼一睨,籃子口覆着一張白帕子,下面遮蓋着的大概是南瓜餅子一類的東西。慧珍小聲回稟道:“婆婆見諒。慧珍想念家母親手做的點心,託人帶話回去。家母愛女心切,就巴巴地做了來。她眼淺,便以爲這府裡別的人也好這濫造的粗食,真是貽笑大方了!”
二奶奶本來一直都沒有往這邊看過一眼,慧珍此番話罷,她擡頭打量過來,掃視了一會兒。慧珍記着自己的怪異打扮,身上的皮子一陣發緊。只敢眼觀鼻,鼻觀心,默唸道:“死了!死了!”
果然,二奶奶拿腔拿調地啐道:“不要跟着那張家小姐學樣。弄得不倫不類。同人不同命呀!”慧珍越發覺着要被那窄窄的旗袍纏得透不過氣了。她瞥了一眼冉氏,費力正正心神,回答說:“媳婦記着了。不再做那些狂事。媳婦這就領着家母回後園子去了。婆婆歇好!”
慧珍領着冉氏出屋,不曾想後面再傳來蚊子般細細的嗓音,音量雖低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屁股生得那麼肥大有用麼?還是不下蛋!哼!”
老天開眼!她的臀部雖然生得豐腴,也不至於像二奶奶說得那麼不堪!不過因她腰肢纖纖盈握,便把那裡對比凸顯出來了。平時籠在肥大的衣衫裡看不出,今日穿了緊湊的旗袍就露了形。
慧珍裝着沒聽見,其實恰似雷轟了頭一樣,五臟俱裂。她暗恨婆婆。對她一人說就罷了,現在當着後母的面掃抹她。這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返家後指不定還要怎樣加油添醋地向爹咀嚼呢!
慧珍一行撫石穿柳,繞開假山,沿着湖岸走。右後側打木橋上過來一人,卻是二少爺蘭軒。不知今日何故早回了,並且沒有走正門,而是從後園子的側門進來的。彼此隔着幾步打了招呼,就各自回園。
慧珍總覺得身後有火一樣的目光在熨燙着她,臀處的旗袍似乎要燒起來。她走路都僵着了。忙亂中鞋尖踢上了一塊石頭,踉蹌了一下。要不是春巧趕着扶一把,她非得雙手撲地,趴倒在地上。
慧珍三步並兩步,一心快回到梅園。偏生後面二少爺高聲叫道:“嫂嫂請留步。蘭軒有一事相問。”
衆人停下腳步等他。那蘭軒又不講話了,搖着一把檀香扇,跟棵樹一樣地栽在那兒。
慧珍從二奶奶房裡出來起,到現在腦子一直是迷糊的,全然沒了往日的靈光。春巧看出來了:二少爺這是不想讓旁的人聽見。春巧便識相地請告小姐,帶着冉氏先過梅園了。
一陣小風拂來,掀得慧珍的薄披肩如綠波起伏盪漾。她記着胸前的緊繃,忙雙手扯住披肩,問道:“二少爺要問何事?”蘭軒注視着她,也不說話。慧珍更是感到渾身不自在。
蘭軒走近幾步。他腿長步子寬,一下子就離慧珍一臂之地。他的視線垂下來,落到慧珍的胸前,說:“佩雲小姐來了?”是了!她這身奇形怪狀的打扮,不是拜他的未婚妻所賜,還能有誰?
“是。佩雲姐姐在客房。她一直等着二少爺回來。你們沒見着?”頓了一秒,“喔!二少爺應該從前門進來,就能遇着了。”
“這布料的確討人喜歡!帶出些許柔媚來!”蘭軒答非所問。
慧珍一愣,不由仰頭望他。那個風流俊俏的男人正在饒有興趣地審視着自己。慧珍倒抽一口氣,快快低下頭。
來蔣府這麼些時日,她也略聞些許二少爺的爲人做派。他天性孤傲冷漠,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十四歲就嶄露頭角,難掩經商奇才的奪目光芒。他成天逗狗遛鳥,騎馬舞劍,也愛那些鶯鶯燕燕的。
下人們得閒便偷論主子的緋聞。說火災過後,二少爺受了打擊,爲了排遣憂苦,就不顧身價,常常往醉香樓裡鑽。二少爺的貼身丫鬟蘭姿在旁聽見了,就憤憤地爲主子抱不平:“二少爺哪會去那種地方?那都是窮人、或者破落的紈絝子,譬如蔣二老爺去廝混的爛地方。二少爺只去依紅閣。”這蘭姿丫頭也真是腦袋上只長了嘴的,有這麼伸冤的嗎?難怪二少爺始終沒把她收房。
話說回來,二少爺這話說得沒大沒小。開玩笑也不是這樣口無遮攔的!可是蘭軒的眼神看不出一點玩笑的意思,很認真很認真。他注目端詳着慧珍,又不講話了。
慧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腦子裡飛快地搜索着,尋找話題。火花一閃,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了。“二少爺的廠子還好吧?年初那場大火的賊人抓到沒有?”
蘭軒微微一訝異,道:“你怎麼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喔!那個……慧珍曾聽三奶奶提過一下。”
“三奶奶還真是什麼都給你說啊!”
“不敢當!”明明臉上透着遮不住的得意,還不敢當?
“賊人——難抓。他日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蘭軒冷冰的語氣讓慧珍一寒。他臉上的陰霾轉瞬即逝,眨眼又恢復了常態。一絲邪魅浮上脣角:“這旗袍太長,不時新了。下回讓佩雲小姐捎件短的。還有——不要裁得太小。這麼緊很是招人眼目!”
他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慧珍要瘋了!才半盞茶的功夫,這該死的旗袍就被兩個人品頭論足了。下回?不敢有下回了!
終於,二少爺搖着扇往前面跨過去了。慧珍暗舒一口氣。不料蘭軒又回頭道:“你那耳綴太過繁重。我那金鋪裡可有不少時下追崇的款式,清新別緻。嫂嫂得空來看看,照顧照顧蘭軒的生意。”末了從鼻子裡擠出幾聲哼哼,譏笑着跨大步走開了。留下慧珍一人呆在那裡,真想跺跺腳,招惹誰了?平白無故觸了黴頭,出了這般大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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