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蹺大火
擊鼓三更。
西城碼頭邊空蕩蕩的,一片靜寂。白日裡喧鬧嘈雜的人聲,熙熙攘攘的渡客,被黑夜這個魔盒子一下子收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靠岸處泊着的幾隻木船,在盪漾的水波里微微搖動,似搖籃一般地把船上的人兒晃得沉入了夢鄉。
突然,人聲鼎沸、鑼鼓翻天,做夢的人翻身爬起來,明晃晃地光線刺痛了他的雙目,睜不開眼了。一團熱氣撲面而來,恰似三伏的驕陽暑氣。可是鼻子裡充滿了辣辣的煙和塵土。
船上的人清醒了,吃驚地望着岸上那熊熊的大火。
火吞沒了大片房子。磚頭木材在火海里痛苦地□□着,扭曲着,卻是徒勞。火焰卻還沒有吃飽,猖狂地騰起沖天的火舌,要把印得紅紅的夜空也捲進肚裡。碼頭瞬間變成了魔鬼的火爐。
靠岸的水也變得血紅血紅的,彷彿馬上就要燒沸了。船伕們忙不迭地解繩撐蒿,用力劃到另一邊岸頭。遠遠地觀望着:一些身影試圖滅火,卻抵擋不了融化一切的高溫,又無奈地撤退了。
一個濃眉大眼,滿臉焦黑的小子手持火把,在門丁的引領下,急急穿堂過屋,打破了蔣府寂靜的夜。“不好了!不好了!老爺。”
寢院內,兩房主僕都聞聲醒來。
好蓮手腳利落地整好衣裝,按住也要起牀的老爺蔣呈錦,安慰道:“老爺別急。等好蓮先去看看究竟。”
三奶奶出去一瞧,原來是樂仁堂的夥計王二實。因他幹活賣力,也頗有些才能,二少爺就把他抽調到了新廠子當管事。前幾日嶄新亮堂的機器剛運到廠房,他不放心,便覺也不睡地在四周梭巡着。今夜不知怎的忽發大火。他慌忙組織人員搶救。衆人忙不迭地往旁邊碼頭汲水滅火。可那火好似澆了油一般,燒得太猛,杯水車薪根本不管用。王二實眼睜睜地看着廠房不斷崩垮倒塌。現又趕來報告主人家。
三奶奶好蓮緊皺眉頭,對着面前的一干人令道:“管家馬上去報官;翠兒進後園子通報二少爺;二實帶我先去廠房;吳媽到二奶奶院裡,叫二奶奶起去陪着老爺。還有叫老爺不用擔心,好蓮和二少爺自會把事處理妥當。”說完,好蓮披上丫頭遞來的鴛鴦彩羽毛大氅,乘馬車隨王二實奔去西城碼頭。
廠房已成了一片爛渣廢土。衙門的人已經得信,曉得是蔣府的廠子起火,就及時趕來了,正在四處勘察着。
二少爺蘭軒騎着快馬也隨後趕到。看着主子那凌厲的眼神,王二實兩眼血紅血紅地,使勁壓住自己不哭出聲來。
“機器呢?”儘管二少爺神色冷靜,可是語氣裡還是有遮掩不住的擔憂。
“先搶了出來。”聽到二實的答話,蘭軒鬆了一口氣,又接着問:“怎麼起火的?”
“我……我也不知道。”
“嗯?”一個字不多,卻足以打飛王二實所有的勇氣。
他的嗓子一鬆,粗粗沙沙的哭音就被從喉嚨裡放了出來:“我沒睡……嗚嗚……夜夜都守着……一直在四周轉着的,結果有個人影,追得遠了……嗚嗚……回來,就看見燒着了……嗚嗚嗚!”
此時,探員也結束了勘察,過來說道:“三奶奶,二少爺。這火災怕是有人故意所爲。”說着,他舉起一片燒焦的鐵塊:“因爲在現場發現了這個,應該是一個裝油的鐵桶。”
三奶奶佇立在寒風裡,凝神注視着災後的一片狼藉。
蘭軒踱到三奶奶身後,寬慰道:“三娘不必憂慮。那裝機器的西洋師傅要下月纔來。立一座新廠的時間足夠了。”
好蓮沒有接他的話茬,若有所思地慢慢開口道:“你去查一查二老爺最近在忙些啥。”
蘭軒眼神一凝,眼含深意地瞟了三娘一眼。
蔣呈錦的母親之後生的小兒子叫蔣呈榮,就是蔣府的二老爺。當年父輩過世分家,他也分了一筆遺產。因這二老爺是他爹孃中年得子,所以一貫格外嬌寵。 他不務正業,終日邀約狐朋狗友,吃喝玩樂,硬是把一座金山給掏空了!蔣呈錦一氣之下把這個弟弟逐出家門,另外給了他一所院子。蔣呈榮還有一個癖好就是喜歡流連煙花柳巷。他樂得日日新郎、夜夜春宵,所以快滿三十了,也沒着急娶妻生子,成日家逍遙快活,得過且過。
手裡短缺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到侄兒蘭軒處開口討要,但是從來不往大哥呈錦的府裡去,他知道去了也是招其白眼。人是極討厭,倒沒有犯過什麼大錯。
蘭軒不曾想到三娘會懷疑上他。也許是三奶奶先前得知什麼二老爺的惡行劣跡,拿了據實的。蘭軒不再辯解,答道:“蘭軒會看着辦。”
三奶奶好蓮轉回頭來,正視着蘭軒,說:“多留一心無妨。”
兩人打道回府時,天已微白。
好蓮吩咐二少爺回蘭園休息,自己一人回過老爺便是。她記掛着老爺,匆匆回房。
掀開門簾看見二奶奶麗娥坐在外間,並沒有在裡間陪着老爺,就問了:“姐姐怎的在外屋?屋裡明明暖和些。”麗娥抖着臉上的肉,可憐巴巴地說:“老爺聞慣了那些香脂甜粉的,嫌我臭,不要我在跟前。又不敢走遠了,只得歪這兒凍着。”
好蓮壓住心中的怒火,又抵了回去:“早就勸姐姐,少吃點菸。老爺身子骨弱,大少爺就更不用提了。這病人哪經得起煙子薰!”
一聽好蓮接的話,麗娥更是垮沉着那張白胖胖的臉,她挪了挪坐得又軟又酸的屁股,右手肘撐住了椅子扶手,左手則展成蘭花,小指輕輕拂過髮梢,怪里怪氣地小聲嘟噥起來:“煙子薰算什麼?狐媚子勾纔要命呢!”
好蓮聽清了麗娥的話,只覺心火上躥,嘴裡要冒出一股鹹腥。但這一夜的操勞讓她有些頭昏腿軟,只想儘快盥洗後上牀歇着,能睡一會兒是一會兒。她便把那一口氣憋回去,眼冒淚花,捂着胸,軟着身子扶着門框進了裡間,不再與二奶奶廢話。
老爺蔣呈錦根本一夜未眠,坐在牀上一直等着好蓮回來。聽得外屋一陣人聲細語,好像是兩個偏房在那裡爭執,便心裡煩悶。他劈頭衝剛進屋的好蓮一頓呵斥:“都什麼時辰了!你曉得我等得心焦,還跟她廢話做勞什子!”
好蓮這時可忍耐不住,“譁”眼淚就流了下來。一屁股坐到牀邊也不回答,只顧兀自傷心。
蔣呈錦後悔語氣重了,霎時又柔軟下來,便重新說道:“你曉得我等得心焦,擔心廠子的事。你何需跟一個廢人多言。你快說與我聽,到底怎樣了?”
聽得老爺已經認錯,好蓮也不想讓他再抄心,便收住眼淚,把情況都告訴了。蔣呈錦聽完,嘆息道:“開門不利啊!蘭軒一心要搞大家業,急功近利。他那執拗的脾性,一點都不似我,全隨了他娘!”
好蓮隱瞞了二老爺一事。因她自己也是猜測,並無什麼實據。
前些時候,好蓮從鋪子裡查帳回府的路上,二老爺尋機截了道。他請好蓮就近進了路邊的茶樓,說有事情相商。好蓮原本知曉二老爺的爲人,但他畢竟是老爺的親弟弟,不好當面回絕,就勉強答應着跟去了。
蔣呈榮一開始也不提什麼正事,他口若懸河地讚頌好蓮,誇她是巾幗不讓鬚眉,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自古也只有那唐朝則天女皇能比過她。如今在蔣府當家作主,講話那是擲地有聲,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把好蓮聽得胃裡直泛酸。她推說府裡還有事要辦,叫蔣呈榮趕緊將那正事說來聽聽。
二老爺不聽,接着又從懷裡掏出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浸跡斑斑的陳舊玉墜,說是從唐代大墓裡挖出來的,就是歷朝歷代唯一的女皇帝戴過的,要敬獻給好蓮。好蓮嚇得手一抖,拼命推辭着,還打翻了茶碗,濺髒了裙子。
他扯三扯四的,吹得不着邊際。好蓮情知不妙,就要告退。蔣呈榮連忙阻止她,方纔吐出正事。原來他借人銀子還不起,要好蓮相助。好蓮早料到就是這類事了,並沒有多大的意外。她把荷包掏出來,一邊就問欠了多少沒還,結果竟是整整五千兩!
好蓮哪裡敢借出那麼多,就假說自己只有三百兩的私房錢,要借就只有這些了,多的沒有。二老爺蔣呈榮自然不幹,他竟唆使好蓮做做假賬,騰出五千兩借他,翻年就還,月息三分。
好蓮一聽,當即翻臉,義正詞嚴地將他好一陣責斥。完了告訴他,自己府上還有事情,還借不借自己的三百兩了。蔣呈榮也不借了,卻開始破口大罵,滿嘴污言穢語好難聽!好蓮不再理會,奪路逃走了。
這次大火既然是有人故意所爲,時間上也趕巧,所以好蓮懷疑是二老爺借錢不成,反遭自己一頓責斥,便惱羞成怒尋機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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