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並不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據說她只有五百年的歷史,是在永樂二年築的城。城市雖然年輕,但她現在卻是整個北方的經濟、工業和文化中心,特別是臨近京畿的優勢,使得很多親貴大臣常常涉足天津,加上天津的九國租界相當於國中之國,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來路不正的錢財都彙集在這個這裡,讓這個城市有着別樣的繁華。
由於海河淤積,航船在塘沽碼頭停靠,而後乘小船直接往紫竹林碼頭而去。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楊銳到了英租界。沒有騷包的去住利順德飯店,也沒有去復興會旗下的龍門客棧,楊銳在當地一家小旅館裡安頓了下來。天津教育會的負責人白雅雨此時並不在場,只有一個他的一個女學生章以保安排一切。
待到諸人都安頓好,楊銳一覺到天黑的時候,白雅雨到了。他是江蘇南通人,三十多歲,額頭寬大,雖是書生,但卻有一股英氣勃勃逼人。
月報上會長楊銳的文章白雅雨看過不少,但這是白雅雨第一次見楊銳,他上前伸着手道:“實在是不該啊,讓先生久等了。”
見他客氣,楊銳笑道:“沒有,旅途疲憊,正好大家都休息了一下。雅雨兄,你比我大,就叫我竟成好了。”
白雅雨原不是拘謹之人,握手之後又作揖道:“竟成兄。”
楊銳感覺他的完全不像個南方人,到像個北方漢子,說的開,行得穩,無拘無束,難怪王季同會派他過來,也學着他的樣子作揖道:“雅雨兄。”
兩個革命黨卻如酸儒一般見禮客套,頓時大家都笑了起來。兩人笑畢,只感覺對方性格挺合自己的胃口。一時間相談甚歡。作爲當地的負責人,白雅雨向楊銳彙報着天津及整個北方的情況。
“復興會在天津立足,還是從去年五月開始的,先是成立了中國教育會天津分會。並設立了天津法政學堂,再則龍門客棧也開過來了,教育會除了在天津發展,直隸、河南、山東、山西、陝西等地的分會也在逐步組建,只是這北方和南方不同,我們在各省的教育會對各縣士紳號召力較小,並不能獲得完全他們的認同,所以現在除了特意深入的幾個縣之外,教育會最多隻是立足省一級,再往下就很困難了。”
楊銳明白他所說的特意深入的幾個縣是什麼意思。那都是山區,是將來游擊區的根據地,先通過教育會駐點,人才培養完畢後再發展游擊隊等武裝組織,這其實是有軍事目的的。不過根據單線原則,這些都不能和他明講,楊銳只好叉過,道:“去年和今年教育的預算還是太低,等我去了滬上,將會和大家討論增加教育經費的事情。到時候手裡有了錢,即便是當地士紳不捐款。我們也能多建學校。”
白雅雨大喜,去年因爲是初來,又因爲要建法政學校,滬上給的經費還算夠,但是今年是一整年,而且各地學校建設都已經鋪開。銀錢頓時不夠,當地士商雖有感他盡心爲學,但畢竟他身後沒有什麼硬關係,捐款就給的少了。前次向蔡元培申請增加經費,但是一年的經費都已經用完。東拼西湊之下只給他弄了三萬兩過來,滿打滿算也只能挺到下月底。本想緩一步跟楊銳談經費的事情,但卻不想楊銳現在就開口了。
楊銳其實並不是爲了給他一個好印象所以說要增加教育經費的事情,而是在東北的時候他千思百想,發現這革命最關鍵還是人才:科技人才、法政人才、經濟人才、軍事人才,這四者缺一不可,越瞭解這個時代,越明白這個時代的識字率低的嚇人,楊銳很想不通後世那些宣稱滿清識字率百分之幾十幾十、民國的識字率比清朝還低的段子是怎麼編出來的。他只瞭解,按照復興會一年來的統計,四萬萬五千萬人最多隻有兩百萬人識字,按人口算還不到百分之零點四,就是這樣這裡面還有很多是舊學的秀才之類,真的要算大、中、小學堂的學生,五十萬都沒有,在這麼一個人才的荒漠裡,要建設新中國,等於做夢!
“雅雨兄,這邊教育成本如何?”楊銳思緒飄遠了一會,很快又回來了。
“成本?”白雅雨並不驚訝,成本覈算在復興會是基本常識,任何部門都要做成本覈算,他想了一下道:“校舍這塊,小學堂、中學堂花費最少,可以忽略不計,因爲很多地方都會把祠堂、寺廟捐出來做校舍,就是大學堂貴,去年法政學校初建的時候,買地建房花了十萬兩,這太貴了。”
到現在白雅雨都感覺花那麼多錢去建一個只有幾百人的大學堂很不值得,這太費錢了。楊銳笑道:“這個錢要花,學校以後更變大的,到時候幾千學生、幾萬學生的時候,雅雨兄就不會認爲錢花的不值得了。”
“就像滬上的同濟大學堂一樣?”
“是。就像同濟一樣,花了三十萬兩,現在還在建。”楊銳的大學教育觀念完全出乎蔡元培他們的預料,小學堂、中學堂不講究,一旦到了大學堂毛病就多的不得了,又是圖書館、又是大操場、又是行陰道,又是公寓樓,花錢如流水一般。
白雅雨暗中乍舌,跳過此節,繼續道:“除了校舍外,就是日常開銷了,其中最大的應該是學生的吃穿、還有老師的薪水。關內的糧價頗高,一個學年兩百七十天,大大小小的學生平攤之後,需糧兩石左右。按照關內的糧價,即是不一定全吃米麥,加上菜金也要六兩一錢到二錢,加之今年日俄開戰,糧價漲了不少,這伙食費怕是要過八兩了。至於穿,按照規定是每兩年需洋布土布各半匹(注)、棉花兩斤半,這裡要一兩二錢,每年六錢。”
說到這,白雅雨道:“校服雖由工廠做好,可最後棉襖裡的棉花老是被學生的家人偷去。”
“爲什麼要偷棉花?”
“我們給學生髮的棉襖都是新棉花,學生家長們要麼是家裡買不起棉花,想給其他孩子也做個襖子。要麼就是覺得兩斤半棉花太重,拿掉一些也沒事。”白雅雨說完就是嘆氣,因爲學生都是免費吃住,還有衣衫襖子發。第一學期開學還不知道,第二學期開始一招生的時候學堂擠滿了人,七村八莊的孩子都被大人帶了過來,學堂入學考試極嚴,不講家世只看才智,加上總會有過決議,即貧家的孩子不得低於八成,於是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自然入了學堂。學堂不管窮富總是對學生照顧很是周到,這就使得學生常常會把學校裡的東西帶回家去。這個事情很多時候不好處理,學生帶的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他們這樣做更是基於親情。
楊銳想了想道,“這個事情下次開會的時候再討論吧。學生的伙食和衣被都是經過實驗計算的,減少了會對他們的成長不利。我們辦教育就是相當於救人,手中錢少,只能救少數人。但既然救了這些人,就要愛護好,不要因爲沒吃着、沒穿好半途給………還是到時候商議吧,實在不行獎學金增加一些布匹、棉花什麼的。”
此事說過,兩人心都是沉重,教育會每年一百萬兩經費看着很多,其實完全不夠用。即使加上士紳們的募捐,最多隻能救二十萬名學生,這二十萬再算上平攤到每個年級,小學堂、中學堂,算十年讀完,一年最多也就只有兩萬畢業。着實太少了。
“教師怎麼樣?”沉默間,楊銳問道。
“教師都是滬上派過來的,每人每年八十兩,不算低了。三十個學生一個老師,再算上書本、文具、獎學金。一年這裡就要三兩一錢。這樣總共算起來九兩八錢,每年每人。”
“九兩八錢每人每年,這個要比遼東那邊貴一些。不過關鍵是那邊的糧食便宜,麥子也才一兩八九錢,高粱就更便宜了。只是……”楊銳還是搖頭,“再便宜也運不到內陸啊,到時候運費都要比糧食貴。還是先這樣吧。”
成本說完,楊銳又道:“光顧說成本,我還不知道現在華北這邊有多少學校,多少學生呢?”
這是白雅雨一開始就想彙報的,只是被楊銳把話題轉到成本上去了,他道,“現在有大學堂一所,學生八百人,中學堂十所,學生八千多人,小學堂二十所,學生三千多人。學堂大小共計三十一所,學生共一萬三千一百人了。”
“怎麼中學堂比小學堂的學生多這麼多?”楊銳畢竟不是教育會的,看數據看不懂。
“哦。這個是孑民兄的交代,他說要辦小學堂,那麼花的時間多,成才慢,不如多辦中學生,這樣花錢少,成材快。”
“原來孑民是這樣做生意的啊。”楊銳之前到沒有想到他有這樣的辦法,笑了起來,又問道:“這中學堂還是能擴大嗎?”
“難以擴大,能考進中學堂的,其實早前多多少少都念過書,有一些底子,我們招生是以窮人爲主,窮人能讓孩子讀書讀到能考進中學堂的,還是在少數。”白雅雨在天津一年,直隸、山東、河南、陝西、山西、甚至甘肅都去過了,也在不斷的琢磨這學怎麼辦,怎麼才能省錢。
“這事情我也記下吧,等明年年初開會的時候大家再商議。”楊銳說道,他只感覺復興會各個方面的事情經過兩年多的發展,是要到了開一次大會做徹底調整的時候了。
教育的事情說完,接下來就是報紙,這也是白雅雨管理的內容。白雅雨道:“天津的報紙和滬上不同,都集中在法租界六號街,影響最大則就是大公報,滿人英斂之所辦。”
楊銳一聽大公報居然是滿人辦的,笑道:“那是滿人罵朝廷,還是朝廷罵滿人?”
白雅雨也笑,說道,“都不是,這大公報只反貪官,不反朝廷,只針時弊,不言革命。應該算是小罵大幫忙吧。比如上個月革命黨炸五大臣,他們就在報紙上痛批革命黨,說什麼‘出洋考察政治一事關係於中國前途最重大者,凡稍具愛國心者宜如何鄭重其事而祝起行。此等暴徒善心病狂。其罪真不容誅哉’,哎,現在整個報界都在輿論下一次出洋當是何時?我們辦的中國時報也只能虛應此景,很被動啊。”
“這個沒有什麼。關鍵是要報紙被目標羣體認可,特別是被那些會影響朝政的人認可,這個是最關鍵的。”和滬上的中華時報不同,中國時報主要是的目標羣體是達官貴人,所言多爲國家大事,因爲俄法同盟,報官沒有放在法租界,而是放在英租界。
楊銳說的白雅雨明白,他聞言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再問道:“竟成兄。你說這滿清立憲能成嗎?”
滿清立憲是這兩個月才被關注的,楊銳交接東北工作事情很多,也就沒有寫文章批評分析,而章太炎、蔡元培等也不明白這立憲是否真的能救滿清,寫的文章只着重於滿清是假立憲。其只是想借此表明進步立場,白雅雨也知道滿清極有可能是假立憲,但萬一是真的呢?所以他才由此一問。
“如果漁民嫌自己的船破,能按照洋人的輪船的模樣,改一下把漁船變輪船嗎?”楊銳直接打了個比方,自從滿清立憲以來,他就不斷的再想滿清立憲的種種可能。最後在某一天他忽然想到,就滿清這個腐敗程度、專制程度、愚昧程度,即使是真立憲也達不成效果。
“洋人的輪船是鋼製的,漁船可是木頭的,這怎麼能變輪船?”
“就是啊。木頭再硬也沒用鋼硬,況且他這個木頭還是爛木頭。立憲派看着洋人的輪船好用,就巴不得自己也木船變鋼船,專政變憲政。可要變也成,那就是要把原來的那些爛木頭丟一邊,換鋼板上來。可是他們又不想得罪權貴,怕流血犧牲,於是到最後,換來換去還是現在這幫親王大臣。正所謂掛羊頭賣狗肉,換湯不換藥而已。我們復興會的目的是有節制、有計劃的革命,和立憲派相比,我們改革的更徹底,更鐵血一點;和革命黨相比,我們又更理智、更持重一些。其實我們、立憲派、革命黨,三者的目標大致上都是一樣的,都是要中國富強。不過立憲派自譚嗣同、唐才常之後,就少有爲改革流血者,一個比一個怕死,一個比一個怯弱,更可悲的是,他們在臺下喊着憲政、富強,待那天他們上了臺,那和之前那幫權貴的作態不會有什麼不同,指望立憲救國,這國再怎麼救都是老樣子;而革命黨,因爲本身勢力極弱,爲了增強號召,便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革命成功,他們什麼利益都敢賣,什麼事情都敢做,更可怕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想推翻了滿清該如何,到時候滿清一倒,舉國破碎,那可就……民族之大不幸。”
楊銳搖着頭,他之所以革命就是因爲害怕看到滿清倒臺之後軍閥混戰,這樣的中國使得日本得寸進尺,最終發動侵華之戰。同盟會這邊愛國者不少,敢爲國犧牲者也不少,前段時間死在北京的一男一女,據查就是同盟會的,勇氣可嘉但是毫無頭腦,真是可惜可嘆。雖然不是同盟會員的章士釗一直在寫信給王季同、蔡元培等希望兩會合作,但是楊銳卻未回一信。
楊銳想着同盟會的時候,白雅雨又再一次的感悟了楊銳的革命改良論,當然,會內沒有這種說法,只說革命,但在白雅雨的理解中,復興會就是革命改良派——先革除弊病,在力行改良。而立憲派只喊改良,無革除之魄力,革命黨則是一味革除,無絲毫建設之方方略,雖然東京那邊有介紹同盟會綱領的,說什麼“創立民國,國民皆平等以有參政權”,又說什麼“平均地權,覈定天下之地價,原價爲地主所有,增價歸國家所有。”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中國農民最多,隨便拉一個農民,他在乎什麼參政權不參政權嗎,他連字都不認識,如何參照,難道每一個農民配一個文書?再有地權、地價之說,先不說地權萬難平均,就是地價也難以覈定,原價可核,增價如何核?很多時候有一種情況叫做有價無市,一戶院子要賣了才知道現價如何,可要是真的賣了,那這家人住哪?白雅雨看過同盟會的資料,總覺得他們的各種理論撿西洋人的牙慧。東拼西湊出來的,先不說合不合適中國,便是這理論本身就有很多東西是自相矛盾的。
當天晚上白雅雨和楊銳相談到十點多鐘,只待租界要戒嚴的時候他才起身離開。臨行前他一在要求楊銳給法政學校的學生們講演一次,楊銳還真不知道跟學生講演什麼好,白雅雨則一口咬定就講立憲。楊銳推脫不下,想想也是要撥亂反正,打擊打擊滿清藉助立憲掀起來的風浪,也就答應下來了。
白雅雨走後,楊銳把他說的那些話記錄了下來,特別是關係教育成本的核算,這些都是以後決定教育會工作的關鍵點,不過錢就只有這麼多。若是要有一百萬名學生,那麼即使再怎麼節省,也需要八百萬兩。這還是中小學生,大學生的話,除了同濟大學堂、天津法政學堂、滬上法政學堂、通化法政學堂、東京法政學堂外。就只有着眼於國外了,不敢圖多,十萬名科技類大學生總要吧。
十萬人,按照滿清學部的標準,排除日本,不算川資、治裝費用,光學費伙食費。一個留學生學成回國,英國需要192英磅、法國4800法郎、德國3840馬克、美國960美元、俄國1620盧布,覈算下來,四年大學花費,各國費用基本在1500兩左右每人,那十萬人便是一億五千萬兩。楊銳算出這個數嚇了一大跳。掰着指頭從新算了一邊,還是一億五千萬兩。他的數據都是從學部直接拿來的,不可能錯誤,那一定是滿清官員貪污,楊銳自我安慰道。他又自作主張把1500兩減到1000兩,算一下還是一億兩。其實十萬人也多了,五萬就夠了,五萬就是五千萬兩,這…似乎當年蘇聯援助新中國的時候專家派了兩三萬人,那現在也就算三萬人吧,這樣就是三千萬兩,和中國一年關稅差不多了。
算完學費,其他比如來回路費、治裝費楊銳都一概忽略了,又想到了這些畢業生還要實習或者深造的,這又是一大筆錢,就先是不去管他什麼小學中學,光留學生就要四千萬兩,真是坑爹啊,滿清學部的事情都被自己幹完了,一切都大致想了一遍,楊銳點了支菸,在想這四千萬兩到底應該從哪裡弄出來。
可他想了半天沒有想到,寶藏也記不起來哪裡還有,股市倒看到美國1907年左右要崩盤一次,可以先不說現在的錢都有用處,就是有餘錢,那麼多錢跑到美國去倒騰也很危險。這可不比炒國債,戰爭的輸贏是確定的,同時國債再怎麼炒也是日俄兩國政府受損,銀行家只是中介,戰爭中日俄沒工夫去管這一兩千萬的損失,可美國不一樣,即使能跟對行情,可在場子裡都是猶太人,惹火了他們本金都會出不來。
偏門沒有,實業還要等待,馬上要投資的鋼鐵廠其實並怎麼掙錢,一噸才掙十兩,十萬噸也才一百萬兩,都還不如一個味精廠來的多,可想到鋼鐵業對國家的重要性以及一戰的飛漲的鐵價,這錢又不得不投。楊銳想來想去,能做的只有借款了,洛克菲勒是有錢人,雖然已經有了比較良好的關係,可是要怎麼開口呢?向來借錢都是買槍買炮的,那有借錢辦教育的,這樣的投資方向,洛克菲勒也會感覺還錢無望吧。
楊銳就這麼的在四千萬的死結上折騰不已,他一直想到天亮,看到外面射進來的晨曦,他不由得站起身來,吸了口初秋的空氣。這個時候門敲響了,陳廣壽進來道:“先生,煥卿來電說,今天下午過來天津有事相商。”
“好!我下午會醒來的,你把他帶到這裡來吧。”楊銳說道。
注:最早的南京布長度爲5.5米,之後土布都是這個長度,寬度則由32釐米增加到64-85釐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