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這話問完, 駐雲和留芳對視一眼,這才憶起少夫人初到京城是寄住在高家的。
這個高子瑜,似乎還與少夫人的表妹有些牽扯。
“佘氏年紀大了, 親事艱難, 所以……媒媼就把她說給了高二少爺。”
駐雲和留芳都是正經出生的宮女, 平素裡非常規矩, 等閒不說人閒話, 只因高子瑜與少夫人有瓜葛,所以多提一句。
留芳這句話雖簡單,隱含的意思卻不少。
佘氏系尚書府千金, 嫁給高子瑜算是下嫁。但是高子瑜家中還有個懷有身孕的通房,沒過門就有個庶子, 哪戶高門貴女能忍下這口氣?
佘氏縱然年紀大了, 也不至於要這樣委曲求全, 她願嫁給高子瑜,可能還有什麼旁的原因吧。
青唯並不關心佘氏, 她只是想到了崔芝芸。
嫁來江府後,她只見過芝芸兩回,她一回比一回瘦,性子一回比一回沉靜,再也不是那個跟着她上京, 懵懂嬌氣的小表妹了。
駐雲見青唯目色黯然, 欲爲她解憂, 打開一隻禮匣, 笑說:“奴婢瞧着少夫人沒有隨身佩戴的玉墜, 正好曲家小五爺送了一枚,羊脂玉的, 少夫人看喜不喜歡,奴婢幫您打絡子。”
青唯領她好意,過去一看,說:“玉墜子,我有啊,這個看着沒有我的好。”
“少夫人有?”
青唯“嗯”一聲,從腰囊裡取出一物,當空一拋接在手裡,“這枚,你家公子給我的,我挺喜歡。”
她是真的喜歡。
當時江辭舟送給她的時候,就說這枚玉墜子在大慈恩寺開過光,能保平安。
後來她被禁閉在水牢,被箭樓落下的木樑砸了腦袋,最終都是逢凶化吉。
前幾日她醒來,要把這玉墜子還給他,但他不要。不要她就留着,擱在身邊,病好得也快!
然而,待看清青唯手裡的玉墜子,一屋子的人除了江辭舟都愣了。
殿下傷重的那一年,長公主從西域高僧手裡祈來的稀世寶玉,供在大慈恩寺長明燈下三百個日夜,直到殿下從暗無天日的夢魘裡走出來。
那日被江辭舟偶然當扇墜掛着,不過是擔心做腰佩太引人注意罷了。
“怎麼了?”青唯見屋中人神色各異,看了一眼手裡的玉墜,愣道,“這枚玉當真很重要?”
她想了想,把它向江辭舟遞去,“那我不能要,還給你。”
一屋子人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朝天立刻應:“好。”他疾步上前,生怕青唯一個不小心把玉摔了,捧了雙手去接,這時,江辭舟道:“不重要,你收好就是。”
他步出書案,推窗看了眼天色,“不早了,你去換衣吧,我們該進宮了。朝天,你留下。”
留芳和駐雲陪着青唯回房了,德榮低眉退出書齋,順道還掩上了門,看都不看朝天一眼。
朝天扶刀而立,問:“公子,什麼事?”
江辭舟湘妃竹扇在手,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他腰間的刀上,問:“新刀好用嗎?”
-
翰林詩會設在翰林的曲池苑中,日暮一至,江辭舟就帶着青唯到了,宮門口很早就有小黃門來迎,他們來得早,苑中除了幾名士子,再有就是曲家的小五爺。
這些士子大都是各地的解元,送入京裡準備明年的春闈,對江辭舟而言都是生面孔,倒是曲茂一見江辭舟,很快迎上來,說:“子陵,你總算來了,我都快悶死了!”
他仍穿着藍袍衫子,有日子不見,人居然長胖了許多。
江辭舟見到他,有點詫異:“你怎麼來詩會了?”
曲茂這個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當酒桌上的狐朋狗友那是一等一的投契,要讓他談詩論文,不啻對牛彈琴。他也有自知之明,上回家裡要給他謀個資蔭閒差,他給拒了,說自己大字識不全,不白拿朝廷俸祿,還是當個逍遙公子哥,散家中錢財就好。
“你以爲我想來?”曲茂心裡有氣,“鄒平那廝,上回在折枝居伏殺你,我不是仗義執言,幫你說了幾句話麼?你也知道我爹那個人,最是膽小怕事,我一回家,他就斥我強出頭,瞎攪和,罰我跪了三日祠堂,又把我禁足快一個月,要不是趕上這詩會,我只怕眼下都不能出來呢!”
他說着,上下仔細打量了江辭舟一眼,關切地問:“你怎麼樣?”
江辭舟覺得他這話問得莫名,“我能怎麼樣?”
曲茂更來氣了,他說:“我跟你說,你肯忍讓那個章蘭若,我曲茂不怵他!不就是個國舅麼,還能不講理了?你跟我說老實話,那日在折枝居,我走以後,是不是他讓你去盯着拆酒舍的?他知道你在洗襟臺下受過傷,根本就沒安好心!我聽說你被他害的大病一場,把我給氣的,就差找他幹仗了!但我被禁足,又出不來,半夜爬牆還給摔了,你說我今日爲什麼來這詩會,我就是專門來找章蘭若,給你出這口惡氣的!”
青唯在一旁聽曲茂說話,覺得他這人義氣又好笑。
江辭舟聽他說完,先沒答他的話,展目一望,見幾名後到的女眷已被宮婢引着往曲池苑西側去了,溫聲與青唯道:“想是皇后到了,你先去皇后那邊。”
青唯點頭:“好。”
曲茂沉浸在自己的俠肝義膽裡,直到這時,才發現江辭舟身側的青唯,見青唯被宮婢引走,他猶自困惑地問:“不是說你倆要鬧和離麼,眼下怎麼看着恩愛?哎,我聽說,前幾日她病了,你日日貼身照顧,連衙門都沒去,真的假的……”
-
青唯尚未走到西側的席院,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青唯表妹留步。”
青唯回身一看,假山後步出一人,正是高子瑜。
身旁的宮婢甚是乖覺,立刻低眉垂手,退到十步開外去了。
青唯並不意外在這裡見到高子瑜,德榮給她看過赴宴名錄,她知道他會來,但她沒想到他會在這裡專程等她。
“表妹久日不見,近來可安好?”
“還好。”青唯道。
他二人說起來並不相熟,高子瑜無事不登三寶殿,在這裡等着,必然有事相商。
青唯道:“有什麼話,直說吧。”
高子瑜仍是躊躇,但青唯都開門見山了,他也不好遮掩,“是這樣,家父近日爲我議了一門親,女家是……”
“是兵部尚書家的千金,我知道。”
“不錯,正是兵部尚書家的。”高子瑜道,“這門親事我原本不願,我心中一直只有芝芸一人,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禮都下了,我實在推拒不了。芝芸眼下知道了這事,鬱鬱寡歡,這幾日關在屋裡,連見我都不願。芝芸她一向最聽表妹你的話,表妹你改日得閒,能不能幫我勸勸芝芸?”
青唯問:“你讓我勸芝芸什麼?”
高子瑜道:“我今早聽母親說,芝芸不想留在京城,想回嶽州了。嶽州那是什麼地方?崔姨父獲罪後,周遭親鄰沒一個肯相幫的,人情涼薄至斯,芝芸一個弱女子,如何自處,我實在擔心,還不如留在高家。”
“留在高家,你就能把她照顧得很好嗎?”青唯問,這是別人的事,她本來不想多說,眼下卻是忍不住,“芝芸上京,你說你心裡只有她一個,可你還是任惜霜大了肚子;芝芸爲你悔了婚約,你說你心裡只有她一個,可你任她留在高家,什麼名分都不給她;眼下你裡邊一個通房懷着身孕,外邊一個即將進門的高門正妻,你還是說你心裡只有她一個。你讓我勸她,我勸她什麼?勸她說你心裡只有她一個麼?你說岳州人情涼薄,但那些人,親則親,疏則疏,明明白白都在丈量之間,哪裡趕得上你涼薄?”
“青唯表妹,你這話實在是誤會我了。”高子瑜聽青唯說完,急着道,“其實這個佘氏心中本也沒有我,她早已心有……”
青唯卻懶得聽他解釋,看向候在不遠處的宮婢,徑自道:“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