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印象了。”
青唯沉默許久, 說道。
曹昆德笑道:“你適才提的那個佘氏,對小昭王倒是難得的一往情深,不過這不稀奇, 當年上京城中, 想嫁小昭王的, 可不止她一個。咱家記得小昭王十五歲那年, 跟着長公主去大慈恩寺誦經, 寺中新到的主持見了他,只覺清恣如玉,恍如天人, 還當是觀音大士蓮花座畔的侍立童子現了形,鬧了一場笑話。多麼難得的一個人物, 可惜……”曹昆德掃青唯一眼, “你竟對他沒印象。”
青唯沒吭聲。
曹昆德見她不願接這話頭, 改了口,問道:“寧州瘟疫的案子, 你查得怎麼樣了?”
青唯起身,拱手稟道:“回義父的話,已快水落石出了。”
她頓了一下,思及此前江辭舟主動把扶夏的線索告訴她,就是爲了讓她交差, 便也不瞞着曹昆德, “當年林叩春屯藥, 是何鴻雲授意的。何鴻雲從五戶藥商手裡收購夜交藤, 東窗事發後, 他爲防消息走漏,滅了林叩春的口, 又殺了一家藥商以儆效尤。他從餘下四戶裡各挑了一個人質軟禁起來,祝寧莊的扶夏館,就是他關人質的地方。後來事情敗露,他把人質轉移到陽坡校場,誅殺滅口,好在天網恢恢,四個人質中,我們救下來了一個。這個人質手裡有本賬本,似乎可以證明何鴻雲囤藥的惡行,不過瘟疫案明面上還是由玄鷹司追查,我是暗中跟的,至於玄鷹司眼下爲何隱而不發,我就不知道了。”
她隱去了賬本與洗襟臺的關聯,這條線索事關重大,她不知該不該告訴曹昆德。
然而曹昆德盯着她,徑自就道:“那賬冊上,用來囤藥的銀子,是當年何家從洗襟臺昧下的吧?”
“你不必瞞着咱家。”曹昆德悠然道,“咱家讓你查瘟疫案,就是爲了洗襟臺。咱家也知道,如果這案子不是跟洗襟臺有瓜葛,你不會這麼賣力。”
青唯抿了抿脣,解釋道:“青唯不是瞞着義父,只因這銀子由來不明,我也沒找到實證,不敢貿貿然揣測。”
她心中疑竇叢生,只道是此事機密,曹昆德爲何會知道何家從洗襟臺昧銀子?
她這麼想,就這麼問了,“這事義父是怎麼知道的?”
他怎麼知道的?
曹昆德笑了笑。
原本也不知道,但他在宮中這麼多年,瞧不清旁人,難不成還瞧不清趙疏麼?嘉寧帝跟昭化帝一樣,心中最大的結就是這個洗襟臺。他韜光養晦了這麼久,除了複用玄鷹司,就是任命小昭王爲虞侯,能勞動小昭王查的案子,怎麼可能與洗襟臺無關?
自然曹昆德還有別的門路,但他何須與她多提。
曹昆德對青唯道:“江辭舟將這案子隱下不發是對的。區區一個瘟疫案,哪能製得住何鴻雲?就說此前折枝居,陽坡校場,鬧得這麼大,罪名不都一股腦兒讓巡檢司擔了麼?這是何家的本事,當年先帝病危,要靠何拾青輔政,眼下就得自食這個惡果。你不在朝堂,所以你沒感覺,但你這個官人肯定知道,要是這會兒拿瘟疫案去治何鴻雲,何鴻雲退一步,認個錯,緩個小半年,這事兒就跟落入海中的石子兒,一點聲響都聽不到了。除非找到它與洗襟臺的關聯。”
青唯也以爲然。
且眼下江辭舟正是這麼做的,何鴻雲買藥的銀子通過一趟暗鏢運來京城,只有查到這趟暗鏢是怎麼洗的錢,才能真正治何鴻雲的罪。
曹昆德不疾不徐道:“要查銀子的由來,太難了,五年過去,當初那些洗銀子的人,誰知道活的死的?咱家呢,有個更快的法子。”
青唯一愣:“義父有辦法?”
曹昆德含笑點了一下頭,“過來,咱家教你。”
青唯依言湊得更近了些,曹昆德於是以手掩脣,低語了幾句。
青唯聽着聽着,臉色隨即一變,她退後幾步,拱手道:“義父,此事不可行,那些藥商都是無辜之人。”
“不將事情鬧得沸反盈天,何家哪這麼好動?”曹昆德道,爲青唯指點迷津,“欲成大事者,心得狠吶。”
他端詳着青唯的神色,見她垂眸不語,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玉墜子,竟似有點意外:“你這墜子哪兒來的?成色這樣好,從前怎麼不見你佩戴過?”
青唯沒提江辭舟,只說:“記不清了,應該是這回受傷,別人送的。”
曹昆德道:“拿得出此等好玉,那該是個身份極尊極貴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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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不便在東舍多留,與曹昆德一席話敘完,很快辭去。
青唯一走,墩子掩上門,問:“公公適才爲何不告訴姑娘,那江家小爺正是小昭王?”
屋中燈色發昏,曹昆德一張臉上的笑意已盡褪了,他垂着眼,目光渾濁又蒼老,慢悠悠掀開桌上的楠木匣子,“你以爲她不知道?她不傻,凡事一點即通,否則她一個溫氏女,怎麼能安穩地活過這麼多年?那都是她的本事。今夜佘氏在筵上質問小昭王是否病癒,你當她瞧不出來這是誰設的局呢?她早瞧出來了,否則今夜她不會到我這來。”
小昭王的病情,這在禁中一直是秘密。就算折枝居拆毀後,朝中極少數人猜到了江辭舟的身份,因爲尚不確定,並沒有對外言說。
眼下秘密尚未流傳開,佘氏一個閨中女忽然聽聞小昭王病癒了,這不蹊蹺麼?
青唯正是覺察到這點蹊蹺,纔到了曹昆德這裡。
“她知道這是何鴻雲乾的,卻不知道何鴻雲的目的,想到咱家這兒來試探究竟。可是咱家呢,”曹昆德撈起匣子裡的糕石,剃了些碎末在金碟子裡,“別的事可以幫她,只這一樁,要任她落在這江海里纔好。”
小昭王想要起勢,利用姻親是最快的法子。佘氏是兵部尚書的千金,佘谷鳴一直記着當年小昭王的相救之恩,如果江辭舟能在此刻認下身份,攔下佘氏與高子瑜的親事,並且迎娶佘氏,假以時日以他的才智,必把兵部大權統攬在懷。
但他沒有這麼做,這說明什麼?
說明至少在謝容與心中,他和溫青唯,並不是假夫妻。
墩子道:“既然如此,何鴻雲追查姑娘的身份,公公何必幫她隱下,將麻煩扔給小昭王不是更好?”
曹昆德冷笑一聲,“咱家當年費這麼大工夫保下她,豈是爲了一時痛快?餌扔進江海里,是爲了引大魚上鉤,不是什麼蝦蟹咱家都能瞧得上眼的。”糕末被小爐薰得灼熱,散發出陣陣青煙,曹昆德捉住細竹管一吸,緩緩閉上眼,“你且去吧,何鴻雲沒來,官家在詩會上呆不長久,你還得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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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從東捨出來,到了宮門口,還沒尋到自家馬車,身後便傳來一聲:“去哪兒了?”
她回身一看,江辭舟正立在不遠處,身旁德榮提着風燈。
“跟皇后請辭,在竹影榭西面的林子裡迷路了。”青唯道,跟着江辭舟步至馬車前,又問,“你怎麼這麼早就離席了?”
江辭舟沒答,挑簾上了馬車,伸出手將青唯拉上來,將備好的湯婆子遞給她暖手,等到馬車轆轆行起來,才說:“何鴻雲沒來,詩會的意義不大,就先離席了。”
他似乎有點累,靠在車壁上養神。
佘氏在詩會上詢問嘉寧帝的那一席話一石激起千層浪,自然有好事者來詢問江辭舟小昭王的病情。
青唯想起曹昆德的話:說起這個小昭王,當年就是他請你父親出山的,你對他可有印象?
玉墜子握在掌心溫潤沁涼,要說當真沒印象麼?
也不是。
她記得離家那日,她在山間看到過一個異常好看的少年,清恣如霜,像這玉一樣。只是模樣記不清了。
江辭舟不是江辭舟,青唯嫁去江府後幾日後就知道了。
她從前並不關心他是誰,所以不曾多想。
那日他喚她小野,面具半摘,眉眼之間驚鴻初現,卻由不得她不往深處想。
車室裡燭燈昏昏,馬車顛簸了半路,江辭舟養好神,睜開眼,入目的就是青唯一雙灼亮的眸子,“看着我做什麼?”
青唯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官人從前跟小昭王很熟悉麼?”
江辭舟語氣如常:“怎麼提起這個?”
“今日在筵上,佘氏說,小昭王的病已好了。病既好了,不見佘氏,難道連外人也不見?”青唯道,“無端好奇,所以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