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望澤城外鳴金收兵。
朝廷十萬人和越藩的大軍針鋒相對,據說卞巨已出了楚州,來到南安省界鼓舞士氣。今上卻不急不躁,對上直軍放心得很,一整天都在衙門裡看戰報文牘。
羅敷被臨時叫去衙門,坐在後堂等候,河鼓衛通報了一聲,她就糊里糊塗地去前廳會客。
來者是個精瘦精瘦的軍人,滿面褶皺,穿着鎧甲,右臂被布條吊着。他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王放進了屋,立刻免了他站起,還問了聲好。
她知道王放對熟悉的人不擺架子,見他這麼恭敬卻還是頭一遭,恐怕這筷子精大有來頭。
王放在她身邊坐下,她纔敢落座,他不苟言笑,她也神情嚴肅,坐得和旗杆似的。
“這是秦夫人,太醫院左院判。”
羅敷惴惴不安地試着打招呼:“將軍幸會,您的傷可要下官幫忙驗看?”
筷子精哈哈一笑:“秦夫人有禮,不用不用,我這把老骨頭還硬着。倒是陛下召臣來有何要事?”
王放看了羅敷一眼,語氣緩和:“錢伯,她是外祖胞妹的外孫女,公主只有這一名後裔。”
姓錢的將軍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呆呆地盯着她,像是沒想到陸家還留了個沾親帶故的苗。羅敷被他看得發毛,略微低頭做出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她弄清楚了,這是要談家事。王放認劉太宰爲外祖父,在這些舊部跟前以從前東朝的身份自居,陸家軍這些年受了許多苦,他要補償他們,就得拿出誠意以情動人。
上一任齊君在教養東朝這方面不入俗流,遂惠妃的意思讓太子跟隨陸家軍磨練,以至於太子和外公關係親厚。羅敷暗暗想,所以他不僅被方繼吊起來打過,說不定還被劉太宰捆起來打過,那個畫面真是太美好了。
錢將軍本是劉太宰身邊的副將,現在分在黎州衛裡當千戶長,等回京再正名分,他此時看到這名長得不似中原人的院判,說是老淚縱橫也不爲過。羅敷在雁回山時他們打聽過她的身份,只曉得陛下格外關照她,壓根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羅敷看着他眼角閃爍,微微怔住。
“將軍在天有靈,知道小姐的血脈重歸大漢,不知怎麼高興呢……”他抹着淚哽咽道,“當初小姐嫁去西涼,一去就是三十年,得知西涼被突厥人攻破,將軍要帶着我們去接她,卻……”
羅敷也嘆了口氣。 她外祖母現在也已經不在了,陸氏殘部這些年遠離京畿,在公主入了青臺觀之後不能去看她,着實叫人心酸。
錢將軍突然噗通一聲跪下,深深地磕了個響頭:“陛下……請您看在過去的份上,千萬別……千萬別讓秦夫人回西涼去!雖不是嫡親的骨肉,在我們眼裡她就是陸家的表小姐,她叫將軍一聲舅祖父啊,西域太兇險了……”
羅敷心中剎那間泛上暖意,蹲下身扶他起來,奈何他跪得太堅決。
她動容道:“將軍,家母是西涼人,但我從未去過西涼,以後也不會去。”她擡頭看了眼王放,示意他發話。
王放親自把人拉起來,牽住羅敷的手,平靜道:“錢伯,我不會讓秦夫人離開洛陽,”
錢將軍送了口氣,搖搖頭:“老了,老了,秦夫人有些肖似小姐年輕時的氣度,不免傷懷。”
“我是要明媒正娶的。”
錢將軍擡頭。
羅敷這才發現他的目光不僅僅是感懷,那種士兵特有的犀利眼神打量過來,她不由下意識往王放那兒挪了挪。
眼前這名軍人早就知道她和王放的關係。
錢將軍有自己的打算,他護短,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表小姐,就認定了是自家人。劉太宰對公主百般疼愛,但直到死前都沒能再見到她,惠妃在冷宮裡去世,他也沒能參加葬禮。若是這唯一的外孫女早些來洛陽,劉太宰定會拼了命護着不讓她受欺負。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登基,他不想悲劇重演。
“陸氏舊部與我一同回洛陽,從正門入,重築印信,昭告天下。”
錢將軍沉默片刻,道:“過去的事陛下莫提,我們都六七十的人了,回去也待不了幾天。陛下有這份心意,將軍和小姐也可以安息了。”
王放鄭重道:“不然,秦夫人父親乃是匈奴人,若沒有已平反的陸家軍支持,朝中會鬧個沸反盈天。宮中無太后,陸氏便是外戚,外戚之力,有時必不可少。”
匈奴一滅,還有陸家,鎮國將軍的名號極大,皇后能壓得住。這些話他總是避免和羅敷提,否則她會多心,今秋北伐,她再遠離明都,也難以置身事外。
羅敷鼻尖一酸,沒在老人面前表現出來。他替她打算得那麼遠,知道她骨子裡守禮,便盡最大能力給予她最崇高的地位,他這般禮遇陸氏,也是爲了讓他們相信他的決心。
從今往後,無人知道衛喻纔是今上真正的外祖。
錢將軍思索道:“如此,倒真是必不可少。陸家軍大多垂垂危矣,成不了氣候,料想御史們也無從彈劾。”他頓了頓,“院判的父親是匈奴人?”
羅敷硬着頭皮道:“是,家父秦謹,已經故去了。”
“她父親是匈奴靖北郡王,母親是西涼公主,都已辭世,現在家中還有祖母。”王放替她說完。
錢將軍震驚了,西涼人就西涼人,原來還扯上了北朝宗室!難怪今上這麼精打細算地要他們給院判撐腰。
“祖母?”
羅敷尷尬至極:“就是太皇太后。”
錢將軍覺得小孩子的事真複雜,打包扛回宮算了。
*
槐序飛落滿城,南風從海上吹來,爲櫟州治玉水帶來夏日炎熱。
城裡的百姓們最近過的很不好,手頭吃緊,什麼都在漲,連菩薩跟前供的線香都翻了一倍價錢。
當然也是線香供不應求的緣故。拜佛的人太多,人人心坎上都懸着一把刀,西邊的戰報一來,刀就要當頭劈下。
越王千歲的軍隊出師不利,從近海調出的水兵沒能及時搶到船隻,反倒讓投了敵的吳邵打了個落花流水。現在南安大部分衛所都趕赴祁寧,只留下必要的士兵維持縣城秩序,弄得百姓們惶恐不安。南人重利,把自己的開支算得清清楚楚,家裡有幾個錢的商人被聚集到官府,說要給南安軍捐贈軍餉乾糧,憋了一肚子火。
這幾日櫟州官府卻不見大商人鬧事的身影,拿着碎銀子去買鹽的市民聽說了價格,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這鹽難不成是拿銀子磨成的?
大家圍在集市上指指點點,忽然一人嘀咕道:“嘿,王爺千歲變着法要咱們交錢上去,這日子沒法過了。”
附和聲此起彼伏,傳到縣太爺那兒不過一炷香的工夫。
縣太爺家的娘子也嫌鹽太貴,可如今的情況他們也無力迴天——午後城裡已經起了騷動,越傳越不像話,士兵拖了一個大聲抱怨的樵夫來衙門,惹得門外站滿了百姓。
師爺萬分艱難地遣散聚集起來的人,對知縣附耳說道:“方氏朝這邊過來了,小的在鹽市上見過那人。”
知縣目光呆滯地轉頭:“什麼?”
數日之間,櫟州的鹽價扶搖直上,方氏功不可沒。他們不知怎麼就衝破了南安省界的衛兵來到玉水,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見知州稱病在家、城中大戶閉門不出,督管鹽鐵的官吏和死了一樣,整個玉水縣成了個晦氣的貔貅,消息只進不出。越王殿下不在王府,各地的事務由當地的長官處置,若要保住官帽,不得不壓制住沸騰的民怨。
縣衙裡的一干人等紛紛跑到照壁前迎接,師爺出去探聽一會兒,鬆了口氣跑進來:
“似乎不往咱們衙門來,那方公子兜了個圈,往北邊去了。”
知縣先是放心,又驚道:“他還敢往菜市那邊去?不怕被人打斷腿嗎!”
師爺爲難地說:“大人不曉得,外邊現在的傳言難聽得很,不僅是方氏……”
知縣嚥了口唾沫:“如何?”
“說是王爺在祁寧收利不成,轉而打起自家地盤主意了。”師爺連連搖首,“之前方氏從京中南下,咱們都還挺高興的,知州當初不是講過,光是方氏店鋪半年的稅收就夠發我們一年俸祿,實在是塊肥肉。這道理大家都懂,眼下這鹽價擡成這個樣子,都認爲是開戰所致。前線吃緊,本州是富庶的上州,從這兒開始攬銀子安撫軍戶,天經地義。”
知縣默默想了想,道:“關好門,本官中暑了,需要養病。”
幾人詭異地返回後堂,前腳剛踏進門檻,後腳就聽到捕頭急報:
“大人,方瓊在街上遇刺了!”
知縣眼珠子一瞪,差點拍着大腿笑出來:“好!好!活該!”
“大人,刺客死了。”
知縣笑聲驟停。
“證人呢?百姓都在場?”
“按理說方氏應該會找上衙門報官,大人是不是要準備升堂?”
知縣活像只熱鍋上的螞蟻踱來踱去:“升什麼堂喲,他們可不好惹,別砸了本官的衙門!”
正說着,院子裡又跑來一名捕快:“稟大人,那刺客……那刺客好像是王爺千歲的人,外頭的百姓全在談論,整條街都要炸了!”
知縣眼冒金星,一手搭住師爺:“快扶本官回房,本官暈得厲害,想是已經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