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離開?
羅敷不安。譙平此言不可謂不善。這是要將她名正言順的轉移出是非之地,然而剩下的白水營人衆呢?
她袖口已經被捻得皺巴巴,脫口道:“不、不合適……”
譙平犀利看她,“難道你是想應許……”
“沒有!”
羅敷斬釘截鐵說出這兩個字,揚了揚頭。目光雖有慌亂,沒有害怕。
她問:“就算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譙平答得不假思索:“左右不會將主公的心血拱手讓人。”
淳于通在旁邊氣呼呼的“哼”了一聲,手下長刀往地上一點,表明堅決支持這個立場。
羅敷心尖一顫,想起女眷們奉命縫製的戰旗,終於面現懼色。
羅敷被他鏗鏘的聲音震得耳中響,不由自主跟着點點頭。
可難道白水營的命運,就止於這次“以死相抗”了嗎?
要是她在這當口坦白身份,承認跟東海先生毫無瓜葛呢?
能不能暫時讓方瓊不打白水營的念頭?
似乎不能。方瓊今日雖是打着“聯姻”的旗號來的。但就算沒有她秦夫人,方氏要吞併白水營,也會找別的藉口。
而且那樣會讓自己處境更糟糕……
羅敷沒讀過兵書權謀,奇怪的念頭一個個從心底冒出來,不知哪些是錦囊妙計,哪些是作死絕招。
她最後鼓起勇氣,說:“不管發生什麼,我……我就留在白水營。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我……都可以做……”
她小家民女一個,大規矩不懂,只知道白吃白住了人家幾個月,現在抹抹嘴巴就走,不是厚道行徑。
要是王放回來知道了,不定怎麼埋汰她呢。
淳于通說話耿直,纔不管面前是不是弱女子,鬚髮戟張的解釋:“夫人莫怕!我們都商量過了。方氏父子喊着‘清君側’,其實進了洛陽,還不是想自己當皇帝!咱們要是從了他們,那也就成了反賊,萬人唾罵不說,死了也沒了清白聲名!要是他們失敗我看那是遲早的事咱們白水營幾千人得跟着陪葬!就算他們能一時風光,以後打起仗來,咱們白水營也是在前頭鋪路的屍骨!與其變成屍骨,當別人的墊腳石,不如痛痛快快地以死相抗!夫人,你說是不是!”
她堅定地一抿嘴,加一句:“再說,大敵當前,主母先跑了,大夥心裡怎麼想?”
譙平擡眼,有些驚訝,似乎不相信她有如此膽識。
但他隨即禮貌一笑,忽然湊近,以淳于通聽不到的音量,低低在羅敷耳邊說了幾句話。
至少一萬兵馬,分爲三路,合圍了白水營。當中一路軍馬前面,一員意氣風發的小將軍縱騎而出。他頭戴遠遊冠,身着錦邊貂??,儼然諸侯世子的服飾。
他遠遠看到白水營寨柵上旌旗林立,不由得哈哈大笑,朗聲喊道:“喂,在下是來求親的,你們就這麼歡迎我?” Www.t tkan.¢ O
這人正是冀州牧方繼府上的三公子方瓊。
幾個月前,他還只是個無甚實權的州牧公子。雖然紈絝,倒也不敢肆意妄爲。田邊遇到個採桑女,儘管心裡喜歡得癢癢,但一聽說她可能是某個大官士族的夫人,還是遵紀守法的認慫了,沒敢用一點兒強。
而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如今可是天之驕子,連人帶馬似乎都在閃金光。
父親方繼雄心勃勃,打着“清君側”的旗號起兵,打算進洛陽、圖霸業。他自己呢,也再也不用戴上“忠君愛國”的面具。搖身一變,被封爲車騎將軍,奉命前來接管白水營。
白水營地處冀州之南,橫亙在邯鄲和洛陽之間。雖然沒什麼武力上的優勢,但方繼進軍洛陽之時,後方難免空虛。因此最好提前處理掉這個小小的武裝力量,免成肘腋之患。
再說,白水營與世無爭,倒是經營有方,據說攢下了不少鐵馬糧布,可供大軍所用。
更何況,據他的手下韓虎透露的信息,白水營的主公那個姓王的已經失蹤數年。只留下一個不務正業的不成器兒子,還有個年輕貌美的小嬌妻,正是幾個月前,自己在桑林中偶遇的那位小虎牙。
方瓊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他打算先禮後兵。如果白水營乖乖的把夫人送出來,說明他們怕了,正好可以順理成章的收編;如果他們不識時務,非要以卵擊石……
那他身後這一萬軍馬也不是來郊遊賞秋的。
“白水營是寧死也不會落在方氏手中的,主母若真有心相助,不妨給大家做個表率。這叫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既可以提振士氣,也可以震懾方瓊。讓他無顏再加相逼。”
羅敷木然當場,一下子連串的寒顫。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麼……
沒等她冷汗滴下,餘光瞥見譙平神色自若,帶着一絲無奈的微笑。
她長吁一口氣。這是明知她做不到,婉轉的一句“你沒用”。
她咬牙搖頭,也低低迴敬一句:“我覺得譙公子你‘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一下,更有效果。”
本來白水營在田莊外圍還安排了屯田壯丁,兼做防務之用,此時也已全部撤了回來人數太少,在方氏的力量對比下約等於無。不如集中力量,守護中央。
羅敷跟大部分女眷一起躲在織坊裡。跟寨門隔三四道厚牆,有些掩耳盜鈴的安全感。
舒桐額頭冒汗,來來回回的奔走,給女眷們傳達指令:“‘客人’已來了。他們先禮後兵,暫時還沒妄動。譙公子請娘子們勿驚慌,一切照常,該怎麼勞作就怎麼勞作,莫要隨意到外面走動。”
雖然不讓出去走,但看還是能看的。找幾個梯子往牆上一搭,膽大的婦女們爬上去往外望。一看之下,都倒抽一口氣。
“乖乖,比去年的土匪還多!”
西面和南面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人影如蟻,旗幟飄飄。北面樹林裡更是影影綽綽,不知藏了多少人馬。
不少年長的婦女都見過打仗的陣勢,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臉上滿是憂色。
他看到一小隊人迎接出來。當中的文弱書生想必是閬中譙平。不卑不亢的一擡眼,跟他打了個招呼。
“方三公子遠道而來,請先入席吃一杯水酒。”
當世重禮法,迎接官員貴族都要有相應的排場,譬如鑼響若干聲,鼓鳴若干下,以示尊敬。
可方瓊的耳朵裡,卻連半聲噪音也沒聽見,只有秋風在耳邊嗚嗚的吹。
明顯不承認他這個“車騎將軍”。
方瓊心中難免不快。但隨即又想,何必跟一羣小蝦米計較。
於是傲然點點頭,下了馬,繮繩交給身後從人。點了二十多個武士每個都有譙平兩倍塊頭大跨步走進了柵欄門。
曾高眼見一個比他高兩倍的壯士趾高氣揚的經過自己身邊,不甘示弱地咳嗽一聲,緊了緊身上那件多年舊皮襖。一股子臭氣,成功地把那壯士薰了個皺鼻。
曾高穿着這件破皮襖,大夏天也不脫,走到哪兒薰到哪兒,不少人對他早有意見,只是因着他對主公忠心可嘉,因此都不好意思說什麼。
一次羅敷在庫房裡發現半匹暗色絞經素羅衣料,長度不足以做一件成人袍服。她靈機一動,按照曾高的體型,巧手做了一件小號的,藉着某次過節的名義,派人送了過去。
主母親手“賞賜”,曾高感激涕零,當即進屋去換。大夥捂着鼻子,眼巴巴的等在外頭。
不僅是爲了保障自身安全,更是爲了彰顯力量,反客爲主。
甚至,方瓊眼看白水營衆人眼露戒備之色,還不以爲然地悠閒一笑,帶着三分惡意,笑道:“大家別怕啊,別怕,我這些軍馬都很聽話,沒我的號令,不會亂傷人的。”
深秋的落葉早就被清掃至道路兩邊。方瓊卻腳步沓沓的,專門踢路邊的黃葉,不一會兒,整條路就一片狼藉。
除了譙平,白水營所有人都大爲光火。
誰知過不多久,曾高出來,新袍子穿在了裡頭,外面依然套着主公贈的那件破襖,以示絕不忘本。
從此大夥對這人絕望,再也不提讓他換衣服了。
正好這次出來“迎接”方瓊一行人。衆人心照不宣,推舉讓這位“當代蘇武”站最前頭。
方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心想:白水營裡怎麼一羣乞丐?
進了宴廳,他帶着紈絝子弟特有的評判眼光,看看屋裡的各樣裝飾,敲敲几案的木質,拿起個花瓶看了看,又摸了摸屏風上繃的絲綢,鑑定了一下質量。
最後從容落座,抿一口白水營自釀的酒沒挑出什麼毛病。
宴廳外面很快聚起了人,性急的揮拳頭踢腳,揚言要給這個不懂禮數的紈絝一個教訓;謹慎的趕緊相勸,“他們外頭有一萬大軍……”
譙平體察着逐漸升溫的怒氣,在方瓊的武士有所動作之前,叫了一聲“大家肅靜”。
宴廳內外很快鴉雀無聲。方瓊有點驚訝。
他覺得自己算是“御下有方”,可手下的狗腿子也沒這麼聽話過。不禁又微有挫敗。
譙平不慌不忙道:“方公子今日所言,不外乎兩件事:我們主母的歸宿,以及白水營的歸宿。這第一件事,我們主母身在內闈,但已閱了三公子的信件,託我回應,只要主公一日無音訊,她便一日爲王家婦,不勞三公子代爲擔憂;這第二件事,白水營裡都是閒散懶人,於方公大業無助,就算是跟着方公改旗易幟,也只是多了幾千張白吃飯的嘴。還請三公子回稟令尊,我們會安安分分的在邯鄲郊外種地,和以往一樣,不會給冀州添亂。”
這才捻着腰間玉帶,開門見山地笑道:“大家別緊張嘛。我的信想必你們都已收到了。這個……以前曾聽說東海先生隱居邯鄲附近,我一直無緣拜會他老人家。現在他失蹤在外,多年未歸,這個……我是十分同情的……”
方瓊不是沒讀過書,但故意一開口就是大俗話,確保白水營裡一條狗都聽得懂他的意思。
譙平微微舉起一隻手,制止了幾聲即將出口的破口大罵。
“使君請繼續。”
方瓊餘光看看自己身後衆武士,底氣十足,笑着點點頭,
終於有幾聲憤怒的叫喊抑制不住。顏美手按殺豬刀,冷冷道:“我們主公不是你瞎咒得的!就算主公有什麼變故,夫人也不會跟了你去!”
一干粗人齊聲附和:“就是!秦夫人跟我們親着呢!”
還有些剋制的:“方公子,咱們成不了一家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成不成?今兒請你一頓飯,你別得寸進尺!”
一番話說得可謂十分客氣,謙遜得恰到好處而不卑微只是看在外頭一萬大軍的面子上。
方瓊卻一直微微冷笑,譙平的話聽在耳朵裡,目光卻不耐煩地在宴廳內的飲食器物上跳躍。
末了才評論一句:“嘖,一個弱質女子身在內闈,就這麼被你們空口白牙的發了個牌坊,任憑伊人青春空逝我倒不知,你譙公子的做派如此霸道。”
言外之意,你譙平不過一介代理,有何資格替你的主母抉擇終身大事?
再引申一下,你又有何資格,替白水營幾千人決定他們的命運?
方瓊故意頓一頓,飲一口酒,環顧宴廳四周,確保他這“言外之意”被人聽出來。
最後他一咳嗽,笑道:“我們方氏的做派倒有些不一樣。私以爲,事關個人前程,應由當事之人說了算,不該由旁人越俎代庖。譬如你們秦夫人……咦,我今日怎麼沒見秦夫人?她被你們藏在哪兒了?”
“這麼害羞啊!上次秦夫人跟我在邯鄲城外偶遇,可是相談甚歡哪……”
噌噌幾聲響,白水營三五個壯士刀劍出鞘半寸。
淳于通吼道:“你血口噴人!”
方瓊表示冤枉:“我如何血口噴人了,我說的沒半句假話。不信將你們秦夫人請出來一問便知。依在下對她的瞭解,她未必像你譙公子這麼不近人情……”
一句隱晦的離間。並非所有人都能聽出來。
沒等白水營諸人接話,宴廳外一聲脆而尖利的叫喊,劃過了酒酣耳熱的空氣。
“出來就出來!方公子,你從前可沒這麼咄咄逼人,今日是想將我白水營逼進死路麼!”
伴隨着聲音的,是遠處奔來的翩然一軀,裙角若飛,帶起幾片凌亂黃葉。
方瓊眼色一亮,長跪而起。這珠玉之聲幾個月沒忘,眼中立刻閃回了春日的桑林。
羅敷身後追着好幾個夫人娘子,慌慌張張,拉她不住:“夫人,夫人你要去哪兒?……”
方瓊喜形於色,連忙起身迎過去。
不僅是思念女郎,更是心中升起希望女子大抵比男人軟弱,只要他能將秦小夫人唬住拿下,還用顧慮譙平那塊硬骨頭?
對付女人他經驗豐富,完全不用斟酌措辭:“未曾想還能在此處遇到夫人,真乃幸甚!嘖,夫人怎的瘦了?怎麼穿如此粗糙的衣裳?……”
羅敷離他三丈站定,低頭掃一眼自己的粗布麻裙,再看方瓊,目光冷而凌厲。
“方公子,妾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我夫君生死未卜是真,可當初桑林相遇,我尚全節保終;而今時局艱難,我若棄他,豈非禽獸之行!今日我便明白說知於你,我秦……我王秦氏並非不貞不信之人!”
方瓊被鎮住了一刻,笑意凝在脣邊。
女郎和上次怎麼……不太一樣!
這些振聾發聵的大義凜然,誰教的?
也不好意思再花言巧語了,趕緊安撫:“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沒那麼嚴重。在下不過是想着,白水營羣龍無首,夫人獨力難支,也許需要個照應……”
方瓊如遭雷劈,木愣了有那麼幾個眨眼的工夫。
女郎一番話完全出乎他的所有預想。如同策馬揚鞭,洋洋得意之際,前方卻突然陷出個懸崖!
好一陣,纔想起來拔腿去攔:“女郎住手!別衝動……”
與此同時,白水營衆人呼天搶地,已將“自殘明志”的秦夫人團團圍住,大放悲聲:“夫人你醒醒……夫人,你怎麼這麼傻……快叫大夫,夫人割下自己鼻子了……”
一灘濁血,在人羣腳下靜靜淌開。
大多數白水營人衆,此時才明白過來發生何事,驚愕的,憤慨的,懼怕的,紛紛怒視方瓊,格格咬牙之聲清晰可聞。
方瓊如同置身深淵。
他雖然被封了“車騎將軍”,其實養尊處優,繡花枕頭一個,平日連磕磕碰碰的機會都少。驟然聽聞女郎“自劓”,他如何見識過這等慘相?
羅敷置若罔聞,目光凝厲,漸漸顯出瘋狂。
那份慘烈決絕的氣勢絕無作僞,深得韓妙儀之貞烈精髓。
甚至青出於藍,比當時韓妙儀那種小女孩做派更加嚇人百倍。
身周男男女女大驚失色,飛身撲上去:“夫人!”
腦海中僅有的畫面,便是在鄴城郊外遠遠見到受過劓刑的囚徒做苦力。一張臉中心,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坑,那場景簡直人間地獄,他一輩子不想見第二回 。
他瞬時腿軟了,脊樑骨如同被挖出一條酸脹的線。
再看白水營幾百雙眼睛對自己怒目而視,心中一片空白,小腹下面有點虛。
只剩下一句話,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面前頂了個猙獰刀疤臉,蜈蚣似的刀疤扭動,底下咬出一句仇恨滿滿的話。
“方瓊,這便是你想要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
“傷我主母,你是何居心?”
“我沒想……”
方三公子話音愈弱,遠處的一灘血跡越擴越大,刺進他的眼底。
他手足發冷,遍體盜汗,一陣噁心。
隨後頭一歪,暈過去了。
方瓊帶來的衆武士都有點懵。一個個人高馬大的杵在當處,手握在腰間刀柄劍柄上,不好意思拔出`來。
倘若白水營中有人不自量力,敢傷害他家公子,他們自然是義不容辭的刀兵相見。
給他來個“美女割鼻”,應該能把這紈絝嚇得幾天睡不着覺這是人之常情。當初目睹韓妙儀揮刀子,一滴血沒濺,羅敷心裡都好幾天的陰影。
更何況,那日聽韓虎偶然說漏嘴,說方三公子有暈血的毛病。嚴重程度未知。
於是她當即跟譙平提出,演一場劓鼻刑身的戲。她見過韓妙儀的真身“表演”,自忖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譙平爲難一刻。按理說,這是“無賴潑婦”行徑,他死也不會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
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雖然有點迂腐,卻也不矯情,只能說一句:“我……我假作不知好了。主母別傷着自己。”
果然,這場戲把方瓊震懾住了。甚至把他嚇暈了一刻。這麼個丟人現眼的敗績,短期內他應該無顏再來拜訪白水營。
但除了這些,也說不出別的。人家主母被逼“自殘”,三公子又似乎難辭其咎。質問的話?l到嘴邊,如何好意思說出來。
只得灰溜溜道歉:“這個,實在抱歉,你們也趕緊給夫人請個大夫……以後、以後我們再來探望……”
幾個憤怒的聲音吼出來:“探望個屁!以後再也別來!”
“是是,再也不來……”
羅敷倒在地上,身周密密麻麻的圍着十幾個人,擋住了大部分日光。
她微微擡頭,緊張笑一笑,眼神問出來:方瓊走了嗎?
胖嬸偷笑搖頭。還暈着呢。
她失望地重新倒下去裝死。
她當然不會傻到真的去“玉碎瓦全”。莫說她其實並沒有爲東海先生守貞的義務;就算有,她也不會學韓妙儀,實施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萬的下下策。
但方瓊來“造訪”前一刻,譙平那句半開玩笑的話,倒給了她一些另外的靈感。
爲了確保效果真實,這個即興的計劃只告訴了身邊少數人。大多數白水營的人衆,還以爲主母真的引刀自殘,正在悄悄抹淚,哀痛嘆息。不少人沒頭蒼蠅般團團轉,張羅着去請大夫。
羅敷心中好笑,又嘆氣。只能以後再解釋。
她左耳貼着地面,忽然整個身子一震。沿着土地傳來隆隆的馬蹄聲,急切得不像話,敲打她的臉頰。
其他人也即刻聽見了。側身轉頭,只見揚塵一騎,飛快撞開人羣,朝着宴廳外側疾奔而來。
馬上的騎手烏髮散亂,眼底赤紅,腮邊掛淚,滿面震驚和哀痛。
他幾乎是帶着哭腔叫出來:“秦夫人怎麼了!你們把她怎麼樣了!爲什麼不看好了她!一個方瓊把你們嚇成這樣!還圍着!還圍着!還不快去叫大夫!沒看見血麼!”
一句比一句聲音大。說完最後一個字,健馬已經飛馳到近前。
衆人大驚,驚多於喜:“十九郎?!你怎麼纔回”
王放風塵僕僕,發未攏,衣蒙塵。他把繮繩一丟,飛身跳下地來,還沒站穩,跌跌撞撞往前跑,袖子抹掉眼角一滴淚。
明繡難得好心的低聲勸他:“十九郎,你別太傷心了,夫人也、也沒死……”
“沒死?!這就是你們的標準她沒死就萬事大吉了?爲什麼沒人攔着!”
平生頭一次,衝着明繡一聲大吼,眼角發紅。小女郎嚇得退半步,不敢和他爭執。
管不得身邊千百人的眼睛,扯下手套,小心翼翼扳上她的肩。他一雙手控制不住的抖,指尖覺出她體溫尚熱,小松口氣。
他覺得她也許不敢擡頭相見。扯下自己袍子,襯裡朝外,將她全身一裹,顫聲說:“你先墊着……地上冷……別怕,不會死……”
女郎終於小小的掙扎了一下。
羅敷本來想笑,卻平白覺得鼻子酸。她怕方瓊的人還在左近,只敢稍微偏了偏頭,讓他看到小半個臉。
王放還在掉淚,眼中卻無端一亮,看到袍子裹着的一張小臉微轉,正露出個白淨小巧鼻子尖。
他不顧身後的喝問威脅,縱馬入營,充耳聽到的第一個消息,“秦夫人割自己鼻子了”!
放眼望去的第一幅畫面,是人羣驚慌,鮮血滿地,還在蜿蜒流淌!
最後一刻,還是理智改口,“阿姑!你、你……”
鼻翼還抽兩下,許是緊張。
他像是被鐵棍擊了腦袋,嗡的一聲,頭暈目眩一刻,這纔看清楚,地上那些血,沒一滴是從她身上臉上流出來的。
一張臉蛋依舊細膩白嫩,連個指甲劃出的血痕都沒有。
羅敷生怕十九郎嚇出毛病,低聲下氣,戰戰兢兢的解釋一句:“讓明繡宰了頭豬。”
他只是心絞,胸口如同堵着一團亂麻,說出來的話不成調,帶着哭腔:“你怎麼這麼傻!他們兵多將廣又如何!我不是叫你遇事聽譙平的他不會害你!難道是他出的主意?……你疼不疼?疼不疼?你別動啊,我叫人去取冰了……”
知道她要強,知道她性子烈,卻怎麼也想象不出她會對自己這麼狠。一定是有人設計陷害,有人逼迫用強……
他踩上一灘血,腰間的薑黃色小香囊掉在地上,灑出一地香草,顧不得收拾。
他頭一次覺得慌不擇路,頭一次嚐到滅頂之災的味道。大力推開擁擠的人,人羣縫裡看到那個倒在地上的女郎,蜷成小小一團,雙手掩面,肩膀輕輕抽動着。
王放撲通跪在血污地上,覺得口中滿是血腥味,不知何時咬破的脣,張口叫不出聲:“阿……”
白水營這邊,知情的不知情的混在一起,有人想跟十九郎一起放聲大哭,有人明知是戲,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裝傻。
他瞬間便猜出來龍去脈。捂住臉,深吸一口氣,重新戴上手套,藉着凌亂衣物的掩護,手指頭作勢在她肩頭一掐。
然後咬牙切齒,低聲說了四個字:“賠我衣裳。”
這四個字說完,迅速整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悲痛神情,慢慢站起身來。
刷的一下,從身邊不知誰腰間抽出一柄精光寶劍,一步步朝方瓊走過去。人羣慢慢讓出一條道來。
王放衣襬凌亂,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得沉重而緩慢。猛一看地上的影子,像頭兇狠嗜血的小狼。
“方瓊!我不管你是如何逼迫我母的,她現在身受重傷,別人敬你家世官銜,不追究也就罷了,我若不給她報仇,是爲不孝不義!你起來,咱倆單挑!”
沒人上來解勸。譙平一言不發,不好意思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孩子回來得倒是時候,火上澆油。
不過是些告辭開溜之前的套話。然而王放心中有數,羅敷這一招殺傷力不小,他非得將計就計,逼方瓊再多做些許諾讓步不可。
至於他自己的心理陰影……回頭再跟她算賬。
方瓊暈血是小毛病,休息一會兒,也慢慢的醒了。左右心腹趕緊給扶起來,告訴他,新來的這位是東海先生的養子,據說紈絝程度和公子你不相上下,不知從哪兒剛玩回來,不必太過忌憚。
大夥湊着一商量,事態越來越難以收場,不如早離開爲妙。
王放彷彿絲毫沒領到這個暗示,冷笑一聲,煞有介事地搖頭,眼中陰沉沉的,看着手中劍刃。
“原來三公子有備而來,逼迫婦弱不說,還隨時準備大軍踏平不服之人呢!嘖,真是可怕,這事若傳揚出去,那才叫威震四海,天下人誰敢不尊你冀州方氏,怕是馬上就得來排隊磕頭了!”
聲音清朗朗的,還帶着生機勃勃的少年氣。但那語氣極盡嘲諷,彷彿一字字吐着刀子。
方瓊被這些刀子小小的刺中了。今日他本來就理虧,倘若再惱羞成怒,妄動刀兵,就算能逞一時威風,那可真成了天下人的長久笑柄,還圖什麼“霸業”?
方瓊倒不怕這個殺氣騰騰的少年。幾十個忠心武士隔在他倆中間,隨時準備捨命護主。
他朝身邊一使眼色,便有一個心腹隨從代爲開口:“今日之事,實出意外,我等甚爲遺憾痛心,以後……”
於是他更加擺出“孝子”的氣勢,淚也不擦,任憑寒風吹出兩道紅痕,冷冷說道:“就這麼想走了?一句抱歉,買別人的半條命去?怎麼也得留下個身上部件兒,算個賠禮吧?”
方瓊火冒三丈。這人到底是不是王家公子?不知道的,以爲是哪兒跑出來的土匪後生呢!
不用他出言反駁,自有狗腿子駁斥:“我們已道歉了,你還待怎樣?夫人自己貞烈,難道還是我們下的刀子不成?喂,高將軍和張將軍的隊伍,走到哪兒了?”
後頭有人一唱一和:“都在轅門外待命呢。”
父親方繼,會如何看他?父親手下那些文臣武將,會如何看他?
他搖搖頭。罷了罷了,今日美人遭罪,他也擔責,就暫時退一步吧。不跟白水營這幫乞丐一般見識。
這麼想着,朝王放輕輕一作揖,不失氣度。儘管他虛弱喘息,着實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未曾想王放毫不領情,喝道:“作揖就完了?一命賠一命!天經地義!把你的鼻子伸過來!”
方瓊大怒:“你做夢!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王放脣角微翹,咳一聲,正打算獅子大開口,餘光向周圍一掃,忽然脊背發麻,冷汗遍體。
不知何時,他突然成了旋渦的中心。周圍三五十個白水營成員,人人都在看他,目光都有點複雜難以言說。
方纔他撲在秦夫人身邊,儀態盡失,毫不做作的先哭後笑,情緒未免有些……過頭。
要說是“母子親情”,這兩人也並非血脈相連,相識不過幾個月,何來什麼親情?
不由人不多想。
現在他更是直接亮劍,一副你死我活的派頭。若是方瓊身邊沒有武士護着,怕是鼻子已經落地。
多數人並未理解他的用意,不得不覺得,就算是一報還一報,十九郎的反應,也實在有些……過激。
王放輕輕咬着牙根,現在不是辯白的時候。他也沒那個心情。
假裝沒看到周圍人的反應,深吸口氣,還沒說話,譙平把話頭接過去。
“十九郎,你趕了不少路,先回去更衣休息。我把方公子送出去。然後我有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