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一路穿關過卡的時候,十九郎不知在何處順了一塊舊布。順手撕成幾塊,挑了匹五短身材的小馬,蹲下身,細心在馬蹄上裹了布,說這樣走起來沒聲音。
羅敷眼睜睜看着,心尖疼得一顫。
習慣使然,忍不住低聲提醒他:“這種衣料,一匹要織十五天。”
十九郎微微一怔,隨後略帶歉意地一笑:“以後我會省着衣裳穿。”
羅敷覺得也無權對他指手畫腳。點點頭。
十九郎扶她上馬。羅敷回憶着此前見過的貴人乘馬的模樣,摸着石頭過河地跨了上去。馬鞍兩側掛着一對簡單的木製腳踏,她踏上,勉強保持了平衡。
身子底下的小馬跟她較了一陣子的勁。隨後大約是覺得背上的負擔也不是太沉重,認命地刨刨蹄子——果然靜默無聲。
羅敷鼓起勇氣,朝十九郎點點頭,意思是自己準備好了。
十九郎不客氣,直接朝她扔過去一團黑黝黝的。羅敷用力接住,身子晃一晃,差點又成不倒翁。
打開看,一件寬大的男式翻毛領袍服。黑重厚實,約莫是冬天禦寒的。領子上還帶着樟木香氣,想是臨時從衣箱裡取出來的。
十九郎跟她打手勢:穿上,別嫌熱。
他自己解開另一匹母馬的繮繩,蹄子上同樣裹了布。一牽繮繩,出了馬廄。
羅敷的那匹小馬居然也乖乖的跟上了。她又是吃驚,又覺得有趣。隨後意識到,兩匹馬大約是母子倆。
她安安靜靜地騎在馬上,不敢四處亂看,只敢盯着手中的繮繩。十九郎帶着她貼牆走,捉迷藏似的,繞過遠遠近近的男女老少。
白水營作爲一個自成體系的營寨,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出入口。而馬廄旁邊的那個出口,顯然是不太起眼的一個。
木柵欄門邊只有兩個懶懶散散的壯年漢,持着兩根棍子,看着像是值夜守衛,此刻卻坐在地上互相吹牛。
這個說:“唉,現在不行羅。想當年我年輕力壯,一人舉起一隻鼎不在話下!”
那個說:“當年主公騎的那匹馬是我馴的,一隻胳膊勒了頓飯工夫,才低頭!”
這個說:“這算什麼?我、我當年從戰場裡撈人,一人馱了三個女娘回來,一手一個,背上還一個!唉,可惜不知她們現在何處啊……”
那個說:“嘻嘻,馱人算什麼,當年老子我在牀上,也一次三個……”
十九郎悄沒聲接近,馬蹄上的布快速扯下來,使勁咳嗽一聲。
兩個吹牛的趕緊站起來,裝作恪盡職守:“十九郎,這麼晚了還出去?跟誰啊?”
此時白日已落了大半。又是個灰雲暗涌的陰天。兩人擡頭望,只見十九郎旁邊那匹馬上,似乎是乘着一個黑衣小僮,從下往上的仰視,看不太清面孔。
十九郎隨隨便便地“嗯”一聲:“牛舍沒關牢,讓大黃跑出去了,有人說看見它掉下山坡了。我帶人去救下。”
牛兒受傷可不是小事。兩個守衛趕緊讓路:“快去快去。黑燈瞎火的,小心把自己摔了。”
十九郎笑道:“帶得有火種。”
說畢,一跨上馬,一聲輕唿哨,兩匹馬八個蹄子,大搖大擺的走出了柵欄門。
羅敷像個木偶似的,乘在馬上看了這一場戲。他輕輕鬆鬆的,她卻緊張得有些出汗。又怕守衛突然回過神,又怕馬兒突然撒歡跑。
還好十九郎很有分寸,那小馬始終十分聽話地跟着母馬,不緊不慢的小步走,沒有把她摔下去的意思。
靜悄悄行了不知多久,直到小馬轉過一座小山坡,纔敢將身上的黑外袍解下來,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薄汗已經浸了一層,鬢角的秀髮緊貼在臉上。她用力捋開。
回頭看,白水營已經隱入模模糊糊的暮色裡。火把和燈光都不甚明晰,遠遠望去,儼然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聚落。
她忽然百感交集。這個夢做的……真實得過了頭。
十九郎一拉小馬繮繩,輕笑着叫她:“阿姊,邯鄲在這個方向。”
她沒順着看。突然沒頭沒尾地問:“我……我若是失蹤了,你們白水營,會……如何?”
十九郎哀傷地嘆口氣:“我還以爲阿姊會先關心我呢。”
羅敷微窘,趕緊改口:“你擅自放我,會有何後果?”
十九郎這才滿意,朝她笑笑。昏暗光線下看不見酒窩,只露出一線白牙。
“我麼……大約會被子正兄剁了做成醢醬。”
有些人大約天生不能被委以重任。不論是多嚴肅的話題,到了他們口中,都能說成小孩過家家。
十九郎嬉皮笑臉說完這句話,不自覺嚥了咽口水,彷彿真的聞到了醢醬的香氣。
羅敷皺眉不語,微微不滿地看他一眼。
過了好一陣,他才似乎覺得這個答案太過兒戲,話音微沉,補充了一句:“你一定覺得我們都是笨蛋,爲一個沒見過面的夫人要死要活……不,其實大家都不傻。子正兄是人中俊傑,才幹難有人及,只不過,爲了白水營裡這羣沒頭蒼蠅,三年來辛苦奔波,心力交瘁,這才病急亂投醫,抓住稻草當浮橋。不像我,萬事不管,這才旁觀者清……”
月落星起,馬兒的速度其實不快。土路周遭樹木林立,宛如模模糊糊的矮牆,不緊不慢地向後移動。
羅敷不由得心生感慨。頓了頓,提出了自己原本的那句疑問:“那,我走了之後……白水營會如何?”
十九郎嬉笑消失,回頭看了看。稀疏的燈火已完全消失在夜色裡。
“白水營……可能也沒多少時日了吧。”
羅敷大驚:“……什麼?”
抓穩了繮繩,差點從馬背上滑下去。
方纔他說的那句“一潭死水”,她還以爲是個充滿詩意的隱喻呢。
十九郎縱馬緩行,有些落寞地微微笑,猶豫了很久,才慢慢說道:“實話對你說了吧。阿父失蹤這麼久,其實營裡早就……人心四散,各奔東西大約是早晚的事。加上最近,我們有些……嗯,小小的危機。倘若阿父再無音訊,情況……可能不會太妙。”
跟這位冒牌夫人相識不過一日,儘管她樣貌明媚可親,但他還是不打算說太多。一番話吞吞吐吐、語焉不詳,聽得羅敷心頭泛毛,如同被碎布邊兒拂來拂去。
她不由得問:“什麼危機?情況會如何不妙?”
剛問完就後悔了。白水營坑她不淺,怎的眼下反倒開始關心起來了?何況她一介外人,何必窺探陌生人的秘事。
十九郎果然沒答,自嘲笑笑,意思是不用操心。
羅敷點點頭,聲音忽然有點顫:“那……那你還……幫助我……逃……”
十九郎答得不假思索:“我做不了齊太史,起碼不能做趙高吧。”
一句話說完,身邊馬背上的女郎一臉茫然,宛如聽聞牛叫蛙鳴。
十九郎一怔,這才意識到是在對牛彈琴,忍不住偷笑一聲。
耐心給她上課:“齊太史是古代洛陽的史官,是敢說真話的剛直典範。他不偏不倚地記錄下朝堂醜聞,以致被權臣殺害。一個史官被殺了,他的繼任們排隊頂替,堅持秉筆直言,被殺了一個又一個,直到權臣再不敢動手。而趙高是前朝宦官,他顛倒黑白,指鹿爲馬,乃至弒君亂國——阿姊,你說這兩種人,孰優孰劣?”
羅敷未曾讀書,心思卻靈,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然是前者高尚,後者卑鄙。但若論哪個更聰明,我還真說不準。”
十九郎微微驚訝地看她一眼,點點頭。
“各人自有命。我們白水營的前程再艱難,也不能拿阿姊應有的平靜日子來換。我既看出你底細,若是繼續裝聾作啞,如何是君子所爲?”
這話她聽懂了,喃喃道:“君子。”
這兩個字從來離她很遠。但不知怎的,想到十九郎口中那些洛陽的史官,竟平白有些鼻子發酸。身邊的一人一騎,也平白變得高大偉岸了三分。
但她這點小小的感動只持續了片刻時光。十九郎話鋒一轉,嘻嘻一笑,又回覆了油腔滑調:“況且關於阿父夫人的情報是我帶回去的,我這樣也算將功補過。不然等到以後,大家入戲已深,再讓別人發現了差池,我依然得成一罐醢醬——多半還會剁得更細些。”
剛說什麼白水營“情況不妙”,轉眼又開始輕鬆談笑。羅敷跟他認識沒多久,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每當話題滑向沉重的時候,這人總是會故意插科打諢,將氣氛強行撥轉到嘻嘻哈哈。
是不是覺得跟她這個大字不識的“俗物”,沒什麼嚴肅交流的必要?
不然,怎的到現在,連姓名也沒跟她通?
她如鯁在喉的,心思轉三轉。靜謐的夜色籠蓋四野,前路無光,家不知何處,突然便覺得無比孤單。
十九郎也沒什麼聊天的意願了。擡頭看天,雲彩縫裡辨認星辰,一言不發地帶路。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田壟、樹林和山坡,他從中開闢出通路來。
羅敷馭馬漸漸有些經驗了。一處匝道過後,她現學現賣,跟着十九郎撥轉馬頭,過了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溪。馬蹄濺出寒水,溼了她的布鞋。
她忽然輕聲開口:“這裡離邯鄲還有多遠?要是跑起來,會不會更快些?”
在曠達的夜裡,聲音顯得空靈而細弱。十九郎好一陣才聽明白,立刻忍俊不禁。
“這麼着急回去?阿姊的家裡,是有擔憂焦慮的父兄,還是有翹首等待的情郎?”
羅敷臉上一熱,心頭一串小小的火苗。這個豎子小兒,把無禮當個性,還胡說八道成癮了?
但她沒發作,反而故作關切,淡淡回一句:“是擔心你外出太久,惹上嫌疑。”
十九郎沒想到她如此體貼,居然有點臉紅了,想是心中有愧。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快騎容易摔,阿姊還是安全爲上。就算嫌我煩,也只多煩你兩個時辰罷了,阿姊能忍吧?”
一句話透着狡獪,倒讓羅敷不好意思起來。她哪有這麼小肚雞腸?
但她還是把那句“不嫌你煩”咽回肚裡。否則不是正中他下懷。
她微微俯身,親親熱熱的拍拍小馬頭頸,悄聲吩咐:“快點走。”
夜路走得慢,還要避開偶爾的夜巡士兵。身邊的景色千篇一律。羅敷打着呵欠,心想,被馬車綁架來的時候,似乎沒走這麼久啊……
突然心思清明一刻,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十九郎在故意繞路,讓她記不清白水營的所在。
她倒是心平氣和,覺得這也無可厚非。眼看着十九郎一本正經地帶路,心裡居然覺得有點可愛,生出一種“看穿不戳穿”的優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