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靜靜地看着她,替她理了理額角的髮絲。
“阿姊現在信了麼?”
信什麼,他不說她怎麼知道。
羅敷側過臉對着花窗,嘴角微微地揚起來。又覺得那光線太刺眼,一隻手從他的腰上無聲離開,鬆鬆地遮在眼睛上,另一隻手也縮回去,藏在寬大的袖子裡。
他從榻上坐起身子,含笑道:“不指望阿姊說別的,不過就一句,你剛纔……”
羅敷的心都快跳出來了,耳朵後紅了一片,水霧濛濛的眸子在指縫裡閃了一閃,看得他忍不住又要俯下身。她似乎意識到了,搶先爬起來,倚着山水圍子整着衣服小聲道:
“我……我去把窗子開一開。有些悶。”
王放一把拉住她纖細的手腕,“心跳這麼快,該不是熱的。”說罷費了些功夫將人搬到胸前,在她耳邊道:“我只要聽一句,你剛纔抱着我的時候,有沒有把我當成一根木頭,或者是個竹夫人?知道你在我面前一直裝的不錯,心裡又怕的不行,背後不曉得說了我多少壞話。”
他的嗓音低醇如酒,半是調笑半是肅然,她不由被他的聲音牽着走,開口的話沒甚底氣,強作鎮定:
“木頭的話,沒那麼硬,竹夫人的話沒那麼涼。若說是個……”
他的脣順着耳垂一路往下,“嗯?”
羅敷渾身一震,“沒有,我就是想說,沒想別的。”她說完,白皙的皮膚幾乎被暈紅染透,“也沒說你壞話,你想多了!”
鼻尖縈繞皂莢清新的香氣,他閉目道:“那就不算欺負你太過了,以後莫要拿這個向我討公道。你又不是不曾……”
一句話還未說完,羅敷就炸了毛似的反手推他,兩隻手全用上了,“能不能不說話!”
王放的心立時軟了半截,“你讓我抱着坐會兒就行。”
羅敷當機立斷,一氣呵成:“那還是說吧,我先來問,你早知道安陽今日要來這裡?你和方瓊早就準備好要走暗道?你故意讓我出去引起安陽的注意?你看了半天熱鬧很高興?你有想過我以後怎麼辦?你……”
他修長的食指壓在她的脣瓣上,“阿姊,你是不是一緊張,問題就多?”
羅敷真想一口咬下去,憤然道:“你才緊張!”
他了然嘆道:“果真是一家的,連生氣都一模一樣。說起來,你堂姐長的還行,要是把性子磨一磨還是挺讓人順眼的。”
羅敷立刻想起她諷刺了安陽一句,對方就暴跳如雷了,自己當時說了什麼來着……
她在他身前正襟危坐,臉上繃出一副很公正莊嚴的樣子,“固然安陽生的很好看,但是她脾氣和人品差了些,我們在明都的時候都曉得她府中藏着好多漂亮的郎君,和她母親差不多。 並且她……”
她越說聲音越小,長長的睫毛一點點往下扇,王放的下巴擱在她肩上,烏黑如檀的髮絲直直垂落,像一小段瀑布。她不知道爲何連那麼久遠的事情還記得清,鬼使神差地信誓旦旦:
“她小時候就不安好心,別人跑到結冰的水塘上來救她,她反而把人拉下去了,連看都不看的。”
王放閉目道:“繼續說?”
“反正就是……”
“就是——”羅敷心口堵得發慌,最後關頭改口道:“除了這個就沒了,嗯,我也覺得她能把性格改過來會是個好女郎。”
王放差點笑出聲來,“宜室宜家的那種?”
羅敷從頭到腳都不舒服,昧着良心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行啊,你看,她一個年輕女子帶着幾個侍從不遠千里來洛陽,家裡是怎麼想的?”
羅敷頭疼的要命,“你其實可以直接說匈奴就一個公主想斟酌斟酌再決定嫁不嫁過來。”她霍地轉身,“所以你別說了。”
王放淡淡地收回攬着她的手,“所以我已經派使臣北上了。”
羅敷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頓了幾刻,張了張嘴,話在喉間來回滾過幾遍,最終只吐出兩個字:
“恭喜。”
王放凝視着她,忽然發覺摸到了問題的關鍵。他曾告訴過她,不想看見她在他面前還顧左右而言他,可是他的話就是被當成了耳旁風。這女郎心防重的很,有些麻煩,明明心裡難受得快哭出來了,嘴還這麼硬,腦子裡還總是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到底是誰把她教成這樣的?
“既然不反對,那就多謝阿姊成全了。”他笑得心滿意足,指尖摩挲着她一綹髮尾,“阿姊不會認爲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罷?”
羅敷扶着圍子下地,拍拍裙子上的頭髮絲,“當然,是我自己眼神不好,怪不得你,你清楚。”
她攏了裙襬,挺着背快步走到簾子後,驀地回過頭來,眼圈一紅:“那個時候在山上也是,我分明知道你在演戲還陪着你演,能留一條命到現在,我也不說什麼了。但是你到底圖什麼,你覺得這麼三番兩次的有意思嗎?你要認爲安陽適合就擡着聘禮去匈奴,跟我沒關係,用不着把那些虛情假意浪費在我身上!”
密密的珠簾將她的面容遮擋大半,王放本要說明兩句,看她這樣子卻沉默下來。她對他有些情意在,對他的信任卻佔不到那顆心的一半,而他只是不願她一直這樣披着一層盔甲,即使傷了心,還要假裝從容地跟他談論另一個女人。穩穩當當,清清靜靜,他恨不得再也不管她。
屋子裡的無煙碳薰得人發暈,王放走近了,掀開簾子將她輕輕抱住,“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娶安陽?你難得吃個醋,我本來挺高興,卻被你哭得心煩。他們不應也不要緊,反正人都在我這兒,由不得北邊。”
羅敷剎那間僵住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一字字低念着,“據聞貴朝之諸邑郡,端秀沉雅,通詩文,精醫術,承靖北王之風,朕傾慕已久,望貴朝陛下及太皇太后應允。”
羅敷安靜了半晌,之後靈臺一下子清醒大半,猛地擡頭,“你說什麼?你、你把文書送過去了?什麼時候?”
她腦子裡一片凌亂,差點跳起來,大叫道:“不行!我什麼時候答應了!”
他慢條斯理地道:“又這麼多問題,別這麼緊張啊。”
羅敷兇狠地揪着他的衣服,再也淡定不了,顫聲道:“王放你!你……”
“現在還叫什麼名字,直接叫十九郎得了。”一道頗爲慵懶的嗓音兀地響起,嚇得她根本不敢往那裡看。
這個場面,着實太尷尬了!
“宣澤。”
羅敷的手還停留在他領口,王放朝大門口點了點頭,“怎麼纔來。”
方瓊茶白的衣袍多了幾個褶皺,“還不是爲你們兩圓個謊,下樓派人去點翠坊了接應了。那女人厲害的很,可別砸了我的鋪子。”
聽語氣,他也是在暗門裡待了一段時間。
羅敷腳下抹油,不着痕跡地往外移了移,王放皺眉道:“你動什麼,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
方瓊嘆了口氣,“秦夫人,他這人挺難對付的,你別在意,我們談事情會當你不在場的。”
幫兇,幫兇!
於是羅敷被不情不願地拖出了這間房,一路拖回原來的雅間裡洗耳恭聽他們談事情。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無法把心情平靜下來。一刻鐘之前,她確是開始忘乎所以了,情緒大起大落,他又告訴她他已經派了人去匈奴告訴蘇桓和她婆婆!她寧願今天從未來過莫辭居!
方瓊和王放說了哪些事她都不在聽了,一個人翻來覆去地想着今天發生的事情,印堂發黑,嗓子發緊。
王放在談話間停下,餘光掃過她不知所措又茫然的臉,“先是如此,到時候令先生會在南安。請務必勸他來趟京城,就說我極爲思念他,九年不見,先生尚安否?家眷河鼓衛已經安置妥當,他若有意,可以出南安省探望。”
方瓊一一記下,“若是不願來呢?”
“那就算了。還有件事,你離開京城之後,專心打理家族生意就好,不必擔心礙着我的面子。”
羅敷正混亂着,冷不防聽到這一句,不免分出幾絲心神尋思他們之間的關係,看來他心中有愧,連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安陽言稱陛下,應是他們放出的風聲故意讓他們聽到,這會兒看起來與以前並沒有不同,但誰知道他們自己怎麼想。
她突然很想快些到南安去,逃離洛陽,眼不睜爲淨。
方瓊最後道:“那我就帶秦夫人先去藥局了,你馬上回宮?”
王放點頭,意味深長地道:“麻煩你了。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忙,走之前再喝一杯。初靄在宮中等急了,先回去跟她交差。”
說完,拿出一個細長的暗紅色小盒子,往桌上一推,站起身就走了出去,並未看羅敷一眼。
方瓊暗歎他操縱人心的功夫見長,一擡眼果然看見羅敷低着頭,一動不動地盯着面前的盒子,清澈的目光也黯淡下來。
應該是後悔對他的反應太激烈了。
兩人在前往藥局的馬車上相對而坐,羅敷攥着盒子也沒打開看,一言不發的,弄得方瓊恍然大悟,麻煩,還真是麻煩他找個機會點撥點撥她。也罷,先讓她冷靜冷靜,做些別的事。
午後的日頭最大,天氣甚好,藥局熟悉的景物在碧空白雲下朗朗一新,醫師們站在門口恭敬迎接。羅敷一下車,就看見許久不見的曾高從裡面跑出來,不由笑着對她招招手。
“秦夫人,今天總算有空過來了,怕你貴人多忘事,咱們待會到房裡多說會話吧。吳老醫師在正堂裡,等你過去呢。”
羅敷道:“我等會兒和方公子說自己一個人會官舍,他辦完事直接走就行。”
方繼跨進門檻,絮絮叨叨地介紹了一番藥局的生意,說自從招了新人進門,又有從南方運來的藥材,每天取藥看診的百姓都流水一般進進出出,進賬的銀子也夠醫師們漲些月錢,總之她不在的日子裡簡直是風生水起,脫胎換骨。
正堂裡修葺一新,佈置都換了,據說是爲了迎接新來的大使兼夫人、前太醫院左院判吳莘。
吳老醫師端着架子斜躺在一張扶手椅上,氣色甚爲紅潤,精神抖擻地指揮着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醫師,兩腳踏在只六角如意足凳上,手裡拿着卷書閒閒地看。
他見藥局的財主和交接的前夫人來了,皮笑肉不笑地瞅了兩人一眼,放下腿捶了幾下,道:
“老夫冬至前才見過這丫頭,這就要頂了她的位置,晏小公子可幫我說道說道,別讓她這一趟南下的差事給老夫添堵啊。”
方瓊親自將事先帶着的藥局印信交給他,好脾氣地道:“秦夫人向來讓人省心,怎會擾了先生的清靜?再說,陛下挑的人,最是心思伶俐,先生沒道理憂慮。”
這話假得他自己臉上也掛不住了,便笑道:“秦夫人和先生說說須注意的地方吧,醫師們都在,讓他們熟悉熟悉這位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