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承奉三十二年,上元節。
昌平街的路面上殘雪未消,馬蹄有些不好走。一路上皆是花燈,百十種飛禽走獸和四時花卉在帝都的寒風裡旋轉,迷了路人的眼。
離光渡寺還有幾裡的路,我縱馬疾馳,長鞭所及之處冰粒飛濺,街旁的百姓們紛紛以手遮面,踉踉蹌蹌地退後,還有人猝不及防一跤跌在溼滑的臺階上。
皇城策馬奔騰本該坐獄,然而沒有哪個五城兵馬司或巡捕營的人會攔方家的馬——父親自然不會做這種讓人詬病的事,而經常做這種事的我也是他們沒膽子拿在手上的。
誰不知道在偌大一座洛陽能幹盡目無法紀、擾亂民心之事的人,除了當今東朝,只有常與東朝混在一起的晏小侯爺了。
那就讓他們繼續這樣想罷。
我自從三四歲上馬,就養成了一副飛揚跋扈的性情,大抵是被表兄帶的。他性格比我還差,卻偏偏生了張明珠琢玉般的臉,於是每次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後總有人覺得他無辜。
其實他纔是最陰險狡詐的那個人,壞的很透。
我用力抓住繮繩,伏低身子,後面除了屋檐上的積雪砸下來的聲音,不知何時多了幾匹馬的嘶鳴。
從集市上順手牽來的黑馬不大聽話,若是雍白在,現在早就馱着我奔到光渡寺門口了。那些人窮追不捨,似乎一定要將我連人帶馬截下來,我心中惱怒,一鞭子朝後揮去,攤子上擺着的首飾嘩啦啦灑了一地。攤主急得躥了三尺高,嚷嚷着阻止那些瘋搶貨物的民衆,人潮瞬間在岔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斜睨了一眼追兵,嘴角輕鬆地揚起來,不過如此麼。等到看見五丈外突然橫□□巷子的幾名校尉模樣的人,才頓覺不妙,何時城中的兵連我騎個馬也要管了?不會是父親覺得平日裡疏於管教,拜託幾位老相識教訓教訓他的不肖子吧!
我沉下心,揪着鬃毛低聲喚道:“你跑快些,回去有賞!”
領頭的校尉對上我焦慮的目光,破天荒笑了一笑。他身邊竟然是明洲,這小子什麼時候進兵馬司了?
黑馬像是聽懂了,後退兩步倏然躍出,接着就是一陣風馳電掣。我卻不知自己隨手拎出來的玩意有這般本事,能將四匹軍馬都甩開好幾丈……也許是我鞭子抽到手痠的結果。
不出意料,跑了幾盞茶的功夫,黑馬蹄下的速度就慢了下來,最後任憑我怎麼敲打都留在原地不肯動了。
眼看他們就要捉到個活的世子上交給某個凶神惡煞的京官,我足下一踏,身子離開馬背翻到了住戶家的圍牆上,提起一口氣飛快地沿着牆頭疾走。耳聞得數顆石子從背後擊來,我左閃右避地躲開,額角滴下的汗珠浸溼了薄薄的衣物。今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沒得商量!
看着牆下密密攢動的人頭,快意不擇時機地燃燒起來,我喜歡站在高處看人羣,就如同今晚的明月照着京城,多小的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正分神去想,腰眼忽然一痛,整個人失去平衡往下栽去。我低咒一句,氣急敗壞地喊道:
“明洲你幹什麼!”
譙平這廝和我們一起玩時總是對我用這招,他從不敢直接往小旗身上招呼,實在是沒出息得緊。
我索性倚着茶棚的柱子站直了,他慢悠悠的聲音傳來:“謝指揮使,人在這兒了。”
我幾乎要把他瞪出一個洞來。
那五十上下的南城指揮從馬上下來,對我異常和氣地抱拳一躬,道:
“巡城御史肖大人奉陛下口諭,讓我等把太子殿下請回去,公子可知殿下在哪兒?”
我冷哼道:“不知道,大人有本事自己去拿他!”
明洲啞然失笑,他仗着比我們都大,看我們總和不懂事的孩子無二,我簡直受夠了他那樣的眼神,說是謙謙君子,實則還不是個看不起人的傢伙。
指揮使換了副嚴肅面孔,語氣也厲害多了:“公子最好還是實話實說,不然在下將公子交給端陽侯爺發落,想必公子就知道不該在城中騎馬驚人。”
我哂然,拂袖道:“我若就不說呢?”
明洲二話不說走上前將我的手反綁住,“小公子這樣可不規矩。太子在何處?你們約好了一起看燈的吧。”
我大聲道:“明洲你不能這樣!你知道他回去就出不來了!”
“別鬧,我送你回家。”
明洲右手往後虛虛指去:“這匹馬的主人不一會兒就跟上來了,煕圭你要是再不聽話,別怪謝大人直接把你扔到天金府的大獄裡去。你爹說過你要是闖出了大事,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指揮使應景地喝道:“有不從命者,不論是哪個皇親國戚,都依律處置!方公子,快帶路吧!”
我垂下眼睛,在袖子的遮擋下活動活動被捆起的手腕,絲毫不理會行人複雜的目光。
……要是綁在前面倒省了不少功夫。
“謝大人就是這個態度?也不怕太子到時候急起來誰也走不了。”
他噎了一下,復得意地笑道:“這不是還沒碰到殿下麼,有公子在這兒,下官還着什麼急?”
明洲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間,我當即跨上他的馬鞍,“得了,大人將我拿住已是立了大功,我來指,你們走,這樣是否遂了你們的願?我就不信陛下能把他怎麼樣,今日十五,按理還是在年節裡,大家鬧得太僵也煞風景。”
明洲嘆道:“難得這麼配合,你就乖乖待在我馬上,別動心思了。”
指揮使點點頭,不再言語。
圓月從雲層裡飄出半爿,一行人在點滿花燈的巷子裡穿梭,兜了幾個彎子後我方道:
“地方給你們帶到,能不能截到人就不是我的事了。”
明洲以他無比溫和的嗓子確認道:“就是前面的三岔路口,城南米市邊?”
前面看雜耍的人羣出現了騷動,冒出驚叫聲連連。
指揮使眯了眯眼,“上。”
話音剛落,四匹馬如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狂風在頰旁呼嘯而過,雪粒落進衣領裡,徹骨的涼。
誰說京城策馬的人只有我和太子,這些兵馬司的人狂起來比我們可要瘋得多!
我在明洲身後飛快地解着繩子,無暇問他到底怎麼回事,驀地有清亮的唿哨從牆頭順着風傳進耳朵裡。
“明洲多謝!”
我頓時打起精神,果然一條細細的繩索凌空拋了過來,我緊緊拉住,借劇烈晃動的馬鞍猛地往上跳去,下一刻就與拋繩子的人相視而笑了。(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c 提供Txt免费下载)
“走!”
少年一身黑衣,頭髮潦草地用青玉冠束起,奔跑在屋檐上的身形猶如閃電,我不甘落後,緊隨他在綿延不絕的房頂上起起落落,把月亮和千盞燈火遠遠甩在身後。呼息越急促,我們就越是開心,那些人早就看不見了,今晚算是逃過一劫。
“沒想到你來的這麼早,宮裡的事解決了?”
五顏六色的花燈流水浮雲似的在眼前晃過,人羣密密匝匝,石板路上、橋上、集市上到處都是穿着鮮豔新裝的男女老幼,我被這極熱鬧的氣氛感染,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頃刻間肺腑清爽,胸臆開闊。
“嗯。”他招手,“這裡下去。”
我跳下粉牆,卻見一座荒蕪院落裡雍白正無聊地刨着土,看見是我後打了個響鼻,親熱地蹭着我的肩。
我嘆道:“你還真有辦法把它弄出來!我都試過好幾次了,我爹把它關得死死的,你怎麼弄到的鑰匙?”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非要鑰匙?”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馬廄的門呢?”
他無辜道:“劈了。”
我沒說話。
他咳了聲,繼續道:“你都成這樣了,還至於可惜你家的門?木頭的又不值錢。我出來比預想早,從側門的圍牆上翻下來敲你窗戶發現你先走了,就帶了雍白從長青坊跑出來,正好聽到街上有幾個人在驅馬——我一看,原來是你惹了事!”
我用重重打了他胸口一拳,“你好意思說我,我們家其餘的馬呢?你給放哪兒去了?那些家丁根本就制不住它們!”
他壓根不聽,閒閒地靠着牆根,扯了片葉子徑自道:“我今日可是救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後天下了朝會就跟伯伯說你看那些書……”
“笑話,你跟我保證你就沒看過?”
他越發不自然,耳朵都略微泛紅,想必被我說中了。其實對於市面上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書籍國子監最是消息靈通,我們兩人雖然常在宮裡聽先生授課,面上爭着比誰仁義純良,暗地裡做的事太傅要是知道了,保不準腿都給家裡打斷。從國子監得的淫詞豔曲也就算個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這回真是失策。
我太樂意見他窘迫了,牽着馬道:“你翻了我夾在《列子》裡的策論?怪不得那麼肯定。你呢,把那些東西夾在哪兒?”
他大方道:“我還用夾在四書五經裡?直接壓枕頭下,誰敢翻?”
“你爹不翻?”
“我爹又不是沒看過,翻他兒子的有意思麼?”
“令先生知不知道?”
他鄭重道:“令先生還給我推薦了幾本,下次上課我拿紙條把書名抄給你。”
我無奈道:“你直接說給我聽不就行了。”
他居然遲疑了一會兒,“我要是說,我不太好意思說出來,你會信麼?”
“……你到底看什麼了?”
方繼看起來可不像是那種助長他習氣的人。不過他向來不是個死板的老師,所以陛下才會爲獨子選了他而非別的上了年紀的大儒。
可再開明也開明不到這種程度吧?
“好了,”他丟開葉子,“我們趕快去光渡寺,我有要事,耽擱不得。”
我騎上雍白,笑道:“你不是一直不信佛的麼?難不成是今天上香的太多,你也想自己試試?”
他飛身坐在我身後,朗聲道:“雍白,咱們不理他,他話太多了!”
從僻靜的角落裡騎馬出來,光渡寺的佛塔在明淨如洗的黑幕上熠熠生輝,十三十九郎彩掩映着塔尖一顆稀世的夜明珠。
我對他說:“小旗,咱們跑過去吧!”
他用折下的樹枝碰了下馬股,雍白會意,嘶鳴一聲奔向慧涯街。
“我們只要先進入寺廟,他們就是發現也沒辦法。謝指揮使穿着軍服,只能在外面乾等,要是不等,明洲也會拉着他不讓他闖進佛門靜地。你提前和明洲說了吧?他放水放的太嚴重了,我真怕他挨罰!”
我們貼在馬上,眼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慌亂讓道,即使是平日裡寂靜的路這時也分外匆忙,道中歪倒一片腿腳不便的老人。我拉着繮繩控馬,雍白自如地避開障礙,輕輕鬆鬆跑完了幾條巷子,小旗攀着我的肩,回頭朝後面邊笑邊喊:
“對不住借過了!改天和各位道歉!”
我啪地打掉他的手,“閉嘴!還嫌追兵少?”
他連忙正了身子,“前面別弄錯了,是從第三個路口左拐,我弄了個沙彌來接應。”
光渡寺只開正門迎香客,臨藏經樓的后街竟比剛纔的小院外還冷清,寥寥幾個買線香的女郎聽到馬蹄的動靜擡頭,皆睜大眼睛看着我們,小旗把懷裡揣着的帽子往下一扔,眼波輕橫道:
“有人問起來,小娘子只說不曾見過我們!”
那幾個女郎嘰嘰喳喳地搶了風帽,有大膽的直接道:“放心吧,我們什麼也不曉得,阿弟放心!”
我罵了聲,“這也是你從書上學來的?”
他大有心滿意足之態,騎在馬上眉眼俱開:“昔有古人擲果盈車,今有我……”
我覺得很丟臉,恨不得把他丟下馬,一個擊肘狠狠撞在他肋下半好的刀傷上。他抽了口涼氣,眨眼間便動起手來了,馬背上過了幾回難纏的招數,雍白習慣了這樣,兀自馱着我們向後門優哉遊哉地行去。
“哎!哎!兩位施主別打了!”
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穿着僧衣,拎着盞紙燈籠在門後探出腦袋,“阿彌陀佛,佛門靜地不許喧譁!”
小旗撤了手從馬上縱身跳下,理了理髮冠,也端端正正行了個合十禮:
“小師父,這馬要放進後院裡。”
他對旁人說話總是很溫和,但骨子裡全是囂張的命令之氣,我與他自小長在一塊,對他的習慣不能再熟。
那小沙彌皺着眉頭打量着他,考慮了一陣,道:“多謝施主上次幫貧僧打掃佛臺,這次貧僧就放你們進去,啊,你們千萬別和我師父說。”
我領着雍白踏進門檻,肅然道:“敢問尊師法號上下?”
小沙彌瑟縮了一下,委屈地看着我們:“就是你們說的鑑海法師啦,師父在雲會堂裡見客,讓我在院子裡掃雪呢。”
“小師父怎麼稱呼?”
“圓空。”
是光渡寺裡最小的一輩,我對小旗道:”你月前大半夜溜出去就是來這兒了?回去卻被陸阿公逮個正着。”
他置若未聞,踏着石階上細碎的雪塊慢慢地走到庭中,兩棵桃樹間的菜畦被白色覆蓋,院子顯得比往常大許多。
光渡寺佔地百畝,除了主殿外,配殿人多眼雜,東面的齋堂茶堂縱然是上元之夜也不得消停,全寺的僧人都集中到了法堂以前。午後演說佛法結束後,法堂便落了鎖,大雄寶殿的門檻都快被香客的褲腳磨破了。
小沙彌將馬拴在桃樹下,左右環顧:“你們可不能做出擾亂我佛清靜的事呀,我就帶到這裡,你們快去快回,記得別往法堂那兒走了!”
我謝過,跟着小旗一步步踩碎薄冰,也不問他到底要去哪兒。枝幹簌簌地搖晃,佛塔的鈴鐺聲隱約飄蕩在晚風中,使人從寺外嘈雜脫身而出。
觀音殿和藥師殿之間有幾個沙彌看守,他倚着漆紅的立柱,從袖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指指大門。今日配殿不開,難爲他這麼執着地冒着被抓住的風險來。
我們做這種事實在是默契無比,那一頭弄出響動來聲東擊西,這一頭立馬開鎖進屋,因看守十分鬆弛,不多時兩人就都在屋裡了。須知這掀瓦片是外行人做的,光渡寺規格不同於一般寺院,用的乃是極結實的綠琉璃瓦,不易達成目的。
“臘月二十宮裡在寺中辦祭典,我照着各個殿的鑰匙自己私下裡打了幾把,想不到還能用得上。”
月光滿滿地灑在整座殿裡,沒有燭火,臺上供奉的觀音大士手持淨瓶楊柳,慈柔地俯視着我們。
我和他坐在蒲團上,影子在灰白的地面上拖出兩條,不會漏到門外去。他屈腿待了片刻,正身跪在佛像面前拜了三拜,以首觸地,姿勢嚴整。
等他拜好,我輕輕道:“你真的信這些?”
“不信,”他幽黑的眼睛盯着燒盡的蠟臺,“可是母妃信這個。我昨晚夢見阿孃了,今日是上元,她若是在,說不定會要我代她到寺裡來一趟,替家人祈福。前邊太吵,宮裡又太靜,我想找個順眼的地方尋尊佛說話。沒有香火供奉也罷,倘若真有神靈,他們也不會與我計較這些。”
我坐的離他近了些,“出什麼事了?”
“把你外袍脫了。”我依言照做,他把我的袍子在地上鋪了一層,懶洋洋地躺上去,腳還架在蒲團上。我拽過來一半,自己也躺在地上,還是有點冷。
“皇后又在陛下面前說那些?”
“沒。”
他面對我,撥弄着散開的髮絲,嗓音又沉了幾分:“只是我的感覺。”
我思忖道:“是朝中的事麼?關係到你母親一族?”
他突然閉上眼,眉鋒抽動了一下,極低地道:“小煕,我覺得……陸將軍的傷好不了了。”
屋子外頭起了喧譁,可以聽見一朵朵煙花綻開在蒼穹上,殿內的景物都像被閃電間歇照亮。
我擔憂道:“你除夕去了陸將軍家,他還是下不了榻麼?”
我們在陸家軍斷斷續續待了三年,陸鳴是個精神頭很足的人,得了陛下授意,把我們吊在大帳裡親自拿刀柄抽,疼的要命,還常常讓我們帶着一身血痕早起練功。節假之時我們卻也想他,畢竟除了嚴苛之外,他是個很好的老師。小旗身上沒好全的傷全虧他擋着,他自己卻當場倒在了馬背上。
他沉默了許久,望着窗格里稀疏的月光,“煕圭,陸將軍不是我外祖。我都知道了,衛喻纔是。”
我還來不及匪夷所思地坐起,他接着喃喃道:“我這段時間總是夢到阿孃,我把她的書信翻了個遍,又去尚書府,又去沉香殿,再去找陸將軍。你知道爲何父皇選擇在這個時候默許我知道麼,他要對陸家動手了。也許是春天,也許是夏天,但陸將軍自己連三個月都撐不過去。”
“可是你一直當他是外祖,衛尚書他連明水苑都不常進!”
衛喻是當世大儒,策論字畫是國朝百年來的第一人,門客遍佈天下,膝下子女繁多,可誰會想到已逝的陸惠妃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又想到衛喻的夫人正是陸鳴的堂姐,可能有些姻親關係,就將惠妃送往了陸氏養大。陸鳴品性首屈一指,加之只有一個兒子,就將惠妃當做親生女兒來看。
他嘆道:“阿孃去世才四年,他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我在他的肩上拍了兩下,“只是你的猜想,陛下現在並沒有足夠的理由剷除陸家軍,況且陸將軍的忠義大家都知道,就算有元氏從中離間,陛下也不一定就會聽信。”
他搖頭道:“根基不是元相和皇后幾句話就能動搖的,是他自己,不再相信他們了。母妃死後這些年他變得很多,令先生總對我說,人心難測,我想他也是看透了。”
我亦靜默半晌,“我以爲你這個東朝在陛下心裡還是有些分量的,你今年要加元服,朝政之事會在你手裡過一遍,到時候想法子也不是不行。”
他不語,我又道:“今晚的話就當我們誰也沒說過,回去好好睡上個四五時辰,明天早上該做什麼還是要做。”
煙火在空中爆裂,雪亮的光照在菩薩的額頭上,那雙悲天憫人的眸子在黑暗裡低垂着,看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他撐着手臂從地上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對菩薩長長一揖:
“本是王放不敬,莫要怪罪到小方公子身上。”
他轉頭認真地對我說:“我心情不好,所幸還有你同我出來散心。晚上也不能就這麼荒廢了,菡水居每逢十五都要讓花魁接客,去不去?”
我早說他是個禍害,膽子還大得沒邊。
我有些心虛,從菩薩的慧眼上移開視線,“沒帶錢,你付吧。”
我們趁着僧人換班從觀音殿裡溜出來,夜色正濃,然而洛陽城不會熄滅它的光亮。帶我們進院子的沙彌靠在水井旁睡着了,小旗把我當坐墊的外袍翻了一面蓋在他身上,解下雍白的繩子,衝我做了個手勢,我輕手輕腳地領着馬跨出藏經樓旁的側門。
他站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裡,下巴微昂,仍是驕傲的模樣,眼睛卻黯然失落。我覺得他不用那麼傷心,即使他的直覺向來很準,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而且我總是和他想法一致,以後發生了什麼,他也不會感到孤單。
如此就好。
雍白載着兩個人跑瘋了,不知道明洲有沒有說動謝指揮使放下任務回官署,總之去蓮池坊的路太過順利,沒有遇上半個巡夜的士兵。
煙火放完,百姓們陸陸續續回到家中,車伕忙得腳不沾地,不少小販也收攤了。亥時的鐘悠長敲響,滿月的光芒就安靜下來,池蓮坊前攬生意的女郎打着哈欠,笑語嫣然地把人往高高的樓里拉。
雍白不喜歡脂粉味,我們也都不喜歡。我猜他和我一樣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僅僅圖個好奇,先生說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見識過才能做出評價,所以我們是來以身證道的。
花枝招展的老鴇迎上來,每根皺紋裡都漲着笑容:“兩位小公子,馬匹放在咱們家後頭的馬棚裡,你們就放心吧!”
小旗拿出錢袋,二話不說分了一半銀票出來:“挽湘女郎現在得空麼?”
他的手一點也不抖,面色冷淡,站在人堆裡無比醒目,估計那些女郎的眼睛都直了。我身上極不舒服,被人用炙熱的眼光扎着,誰能好過,也就他勇往直前樂此不疲。
一個桃紅裙衫的女郎掩口笑道:“啊呀,小公子來的真不是時候,挽湘阿姊正在房裡呢,不過她今兒身上不好,不見客人。”
我微微傾身,笑道:“我和兄長慕名前來,就是爲了趕在上元節這好日子見挽湘女郎一面,傳聞其人 ‘裙拖六幅湘江水’,才貌雙全,不知有多少人爲她一擲千金。”
小旗順着我的話道:“不錯,想必挽湘女郎不是那等俗人,但禮數須得周全,所以這銀票你們就拿去,無論她見不見我們,總是心意到了。”
“哎喲,瞧公子這話說得,哪裡有兩個客人見一位女郎的理!”老鴇和一羣女郎都大笑起來,“咱們這還有蘭筱、秋漣、雲霜,都是洛陽城裡鼎鼎有名的清倌人……”
大堂的目光集中在我們身上,二樓的房間燈火通明,幾扇門後冒出看熱鬧的女子,穿着異常豔麗嫵媚。那應該是樓中普通女郎的住處,三樓就是價位極高的房間了。
他站在屏風前挑眉,指間夾了顆金珠,慢騰騰道:“聽說花魁的屋子在頂樓左首第二間?”
女郎們紛紛點頭。
他手腕疾揚,只聽細微的“叮噹”一聲,金珠準確地砸在了三樓的雕花門上。
大堂裡鴉雀無聲,我抱着手臂等了片刻,果然有個丫鬟從門裡出來,大聲對下面道:
“女郎請公子們上來喝茶。”
他眉眼含笑,款款地說了一句:“拿黃白之物污了女郎的住處,是在下唐突了。”
我歎爲觀止,方繼的得意門生,果然名不虛傳。
花魁的房裡素雅整潔,香爐裡的千步香令人心曠神怡。我和他端坐在圈椅上,一人端着個白玉樽不動如山地飲酒。
挽湘的鬢髮上插了一朵玉茗花,纖手撫弄着琵琶,低着頭試了試音,隨口軟軟地道:
“兩位公子今年貴庚?”
我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十四。”
挽湘的碧紗裙曳在地毯上,披帛顫了顫,而後脣邊的酒窩再也繃不住,拿羅扇遮住臉笑出了聲。
我就當沒聽見,擡眼看他,卻是一副正經到不行的樣子:
“當真只是想見女郎一面,女郎興致好,不給我們彈個曲兒麼?”
挽湘好容易止住笑,“行行行,小公子要聽什麼?”
琵琶聲幽幽地在靜夜裡流淌,我從窗口眺望,一城花燈都寂寂地盛開着。更鼓伴着渺遠簫音,原來洛陽雪後的月色是這麼美麗。
他也出了神,怔怔地望着手裡別緻的酒杯,是我從沒見過的情緒。
“夜已深,兩位還要在此處留宿麼?”
挽湘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們,秋波瀲灩,將琵琶放在長案上。
我拱手道:“女郎的曲子彈得極好,百聞不如一見。”
“啊,只是這個麼?”她目中似有惋惜。
小旗推開椅子站起,“女郎的衣裳也很好看。”
挽湘嬌笑道:“真是……以後別來這種地方了,既不合意,就不要委屈自己。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金珠。”
我們從菡水居出來時,子時都已過半了。這一回在外面逗留的夠晚,父親肯定要派人在府中的大門和側門堵着不讓我進去,而小旗也不知要怎麼回他的寢殿。
大街上一切景物都刷着皓皓的銀白,幾乎分不清是雪還是月光,無人再在這片坊子裡走動,屋檐上融雪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我們牽馬走在疏淡的影子裡,都無話可說,也不覺得無趣,就這麼走了百十步,忽然腳下齊齊停住了。
街頭憑空出現一頂青布簾的轎子,轎伕穿着深色衣裝,配着長刀,刀鞘繡銀。
他拉住我,“煕圭你先回去,現在就走。”
我嘆息道:“你看看我走得了麼。”
他從沒這麼慌張過,手心都出了汗,壓低嗓子道:“我真不知道他會來,阿公和我說他一晚上都在明水苑!”
我們在原地打轉,眼睜睜看着轎簾被掀開,一個人從裡面緩緩踱出,披着銀狐裘,眼裡蓄着一川雪原。
他立於粉牆邊,渾身上下皆是冷冽的威壓,如有千鈞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眉心微鎖。
而後他一步步走到我們面前,嗓音冷得像冰:“你準備在昌平門外睡一宿,還是要闖宮禁?”
我咬着牙跪下,聽小旗硬着骨頭挺直腰答了三個字:
“不敢闖。”
今上執起他握緊的右手,眉頭驟然一舒,竟露出個微笑:“那你不必隨我回去了,明日的朝會也不須出席,你身上還有一半銀票,何不在這煙花巷裡逍遙自在?”
他這幾個月個子躥了一些,今上和他講話的時候也不用把頭俯得太低了,這樣的語氣他尚且招架不住。
“價錢太貴,那一半隻夠聽五首曲子,待不了一整晚。”
今上輕嘲道:“也就這點出息。”
又看向我道:“侯爺在府中等你,莫要讓他等急了。”
我鬆了口氣,今日太過僥倖,原來指揮使說今上口諭的確不虛。宮門鎖上除非天子之命不得再開,小旗要進去談何容易,於是他就親自前來接人了。
上元節,世人大約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今上轉過身,小旗對我做了個再會的手勢,也跟着他走進轎子裡。我看見他面上複雜的表情,迎着月色,難以辨別。
他想不到他父親會這麼做。
我也騎上雍白準備回家,空曠的巷子裡一人一馬的影子映在青磚上,孤零零地經過幾家住戶,轉過了巷口。
我覺得今夜很難睡着了。
他應該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