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蒙着眼睛,時間的概念就越來越模糊。 羅敷對迷藥之類的東西向來有些抗性,她估摸着不到一天,就在黑布條下睜開了眼睛。然而後面的日子就是蒙着眼睛生活,有時坐車,有時乘馬,有時用腳走。越王的人不知什麼原因並沒有爲難她,就是看得很嚴,上茅廁都有女侍衛陪同。
侍衛們很少說話,不用眼睛的好處就是耳朵比平日更靈敏,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推敲半天。她記住了所有侍衛的聲音,並試着辨認腳步,只要沒有人特意防着她不出聲,就不會有絲毫遺漏。
方瓊以後是決不能相信的,他既然能把她給坑了,就表明和王放公然翻了臉,下一步就是坑到洛陽去。如果越藩想要她的命,一拿到手就該送她上西天,現在卻還在走走停停,應該是要到南方去。
她的左胳膊可以使勁了,總算是件好事。一路上她從來不主動說話,那些人彷彿覺得她認命了,也不把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女子放在心上,畢竟九個人全力看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有些浪費。
今日要進城,坐的是馬車。她被點了穴橫在座位上,臉上的面具不透風,十分難受。
馬兒打了個響鼻,車簾外守城士兵的聲音傳來:“停下!讓某等查看。”
南部三省是越藩的地盤,南安親兵如果亮出腰牌根本不會有人敢查,他們肯定是便裝打扮。一個人半身進到車廂裡,拉開她眼睛上的布條,解開穴位,她趕緊眯起眼適應光線。
所幸車裡很暗,堆着些裝樣子的貨物,她低了低頭,思考在拉起車簾的一瞬間能不能看到什麼標誌性的東西。結果車簾打起又撤下的剎那,她只能看見灰色的磚牆,連城守的面都見不到。
“小的們做的小本生意,這是我們東家的夫人,生了病,東家讓我們運這批貨時將她一起帶來。”
“從哪來?要去哪兒?”
“從嘉應來,去連雲城。”很誠實的回答。
似乎是另一個城守在說話:“等等,再讓某看一眼,最近我們永州販賣人口的案子還沒破,上頭說不得不謹慎些。”
羅敷腦子一轉,或許她能找到機會求救?
車廂轉了個角度,強烈的光線從外面射進車內,她都看見了不高的城門上有字——太陽光太強根本睜不開眼!她懊惱得要命。
女侍衛化妝成一個老媽子,打着手絹道:“兵爺,咱們家夫人的病情就不勞您費心了吧。要不讓我們夫人給您證明一下?”
羅敷正巧看見她遞了片金葉子過去,立馬打消了別的心眼。
誰知那城守一身正氣,舉着賄賂道:“你給某這個做什麼?某等在羅山守了幾年的城,可不吃這一套!你們甚爲可疑!”
羅敷簡直激動得要給他鼓掌叫好了,這纔是城門守衛該有的素質,接下來要是認爲他們就是人販子,那一切就好辦多了。
女侍衛無奈,轉頭對她說:“夫人評評理!”
羅敷想張口就罵誰是你們夫人,不料嗓子眼像堵住了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她勉強壓下不甘和憤恨,搖了搖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那城守掃視一圈,隨手點了一個人,“你,跟我過來說明。”
一個侍衛走過去,沉聲道:“是。”
羅敷霎時驚悚得渾身一顫,這個聲音不就是和方瓊談話的那個人麼?這些日子她都沒聽過他說話,如果他不在隊伍裡還好,要是在,就是一直防備着她!
她所有的思緒都被打亂,幸好說不出話,不然鬧出大事來命都保不住!
侍衛摸摸口袋,塞了整整一袋錢過去,“小本生意,不成敬意。 ”
羅敷眼睜睜看着慷慨激昂的城守把他拉走,視線裡只有留在原地的幾個人和車馬。她牢牢盯着他們的臉,只是化了妝,並沒有戴面具。女侍衛嫌她知道得多了,抿着嘴放下簾子,小聲嘀咕了幾個字。
過了一會兒,那邊最終放行:“走走走,別讓人家說某等徇私,下次記住進城時規規矩矩的,某等長了眼睛也有俸祿,用不着你們奉承!”
羅敷默默哀嘆,這是長了哪隻眼睛有何等俸祿啊。
她認識的侍衛歸了隊,用極低的嗓音道:“繼續。”
“是。”
看來他是裡頭的老大,那城守也真會挑。
羅敷又被蒙上眼綁住雙手,馬車行了一些時候,人聲漸遠,似乎從某一個門出了城。馬車很顛簸,這裡是郊野,南方多山,四面八方的路都不好走。她仰面朝天歇了會兒,集中精力想着接下來如何應對。
冷不防拉車的馬匹長長嘶鳴,緊接着車輪劇烈一抖,角落裡的貨物紛紛朝車簾處滾去。砰地一下,車廂竟然落了地,她奮力扭動身軀躲到貨物後面,蹭着臉上的布條,耳朵裡不期然聽到幾聲悶響。
一線血腥氣在鼻尖纏繞不去,她不敢再動,視線仍然受阻,手腳都因爲未知的恐懼僵住了。
有人將她拖出車扔在地上,石子硌得她生疼,她向後縮去,眼前突然亮堂了。
扯掉布條的人站在羅敷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像在看一件死物。
馬車周圍,九名客商打扮的侍衛都伏倒在草叢裡,已然沒了氣。一小灘血泊從他們身下滲出來,均無多餘傷口,可見這人招式狠辣。
羅敷竭力想開口說話,然而連□□都發不出來,額上立時滲出豆大冷汗。
那人將滴着血的刀在前方比了比,一步步走近。她的心狂跳起來,自從被劫持身體就不聽使喚,躺久了四肢麻木無力,着實沒有辦法避過半刀。說話也不能,行動也不能,身上備着的藥粉也被搜走,這不是在等死麼?
手腕在尖銳的石頭上磨破了皮,結實的繩子卻完好無損,她大腦一片空白,喘息重了許多。對方怎麼會出手殺掉自己的人?難不成他們起了內訌?
那人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擡手掀掉一張面具,冷冷地笑了笑。羅敷霎時反應過來,是頭領給別人掉了包,就是進城的時候!
她在府館見到的侍衛中間只離開了一小會兒,那個城守是故意指名要他跟去的!他那時壓低了嗓音,因爲歸隊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可是爲什麼他想要她的命,難道越王還有別的政敵想破壞他們的計劃?
羅敷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也許這個刺客是方瓊派來的,因爲她知道了他的動向,就像原來那個和他談話的人早晚得死一樣。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過,因爲以前的危險都有人給她擔着,可是此時此刻,周圍早已沒有人是她可以相信的。
“諸邑郡。”那人一字一頓地道。
羅敷瞳孔緊縮,是匈奴人!
他在寸長的衰草上抹去刀刃血跡,“某奉公主殿下之命,讓您做個明白鬼。若您只是個普通的南齊藥局夫人,倒還能給您個痛快,”一刀下去,她手上的麻繩就一分爲二,侍衛鐵鉗般的手捏住她的左腕,“公主查訪玉霄山,得知被您和那位陛下給騙了,可是生氣得很呢。殿下傳信命某日夜兼程盯住方氏的車隊,從洛陽到原平,郡主身邊那些暗衛還真不好對付。”
羅敷冷冷地看着他。
“某在南齊行事諸多不便,不過聯合卞巨的人,若連幾個暗衛都處理不了,那才平白丟了我大梁的臉面。郡主這隻左手某得帶回去,相隔萬里,就只好以手代人,順便將這釧子歸還皇室了。”
他擡起刀,“郡主安心去見靖北王爺吧,到了地下,您要記得不是小人存心要犯這誅九族的大罪。”
羅敷往後又挪了一步,背後的車壁晃動的厲害,她回頭,發現自己正在山路的邊緣,底下懸空。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她頃刻間便做了個決定。山不高,剛纔的路上聽見了很大的水聲,樹木也極其茂盛,跳下去也比在這裡等他砍手來的好。
暗暗祈禱了幾句,匈奴刺客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下,她用盡了這輩子最大的力氣縱身一躍!
對方似冷哼了一聲,隨後她就什麼也聽不見了。山風颳過耳畔,她張開手臂,期望抓住一切碰到的東西,樹枝、岩石、但沒過多久下落就停住了。她覺得自己以前的醫德一股腦用在了今天,腰下這棵樹就是最好的證明,但還來不及喜極而泣,撐住她的樹枝就啪地折斷了。她鼓起勇氣看了眼下方,白花花的湍急水流越來越近,只能抱住頭部,彈指間就墜入了轟鳴的瀑布中。
羅敷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氣味弄醒。
一隻山雀從淺灘上跳過,羽毛在夕陽的映照下分外豔麗。她靜靜地凝視了許久,確認自己還好命地活着,閉上眼呼吸了幾回,而後試着動彈了一下手指。很疼,但是可以動,於是又動動胳膊,也可以。她在腰上輕輕拂過去,再費了好大功夫把手放到鼻子上方。
嘀嗒。
是粘稠的血。
原來是血的氣味。
*
羅山是個小城,位於永州邊緣,城外住着許多樵夫山民。近日城中來了位兼職算命的大夫,雖然人猥瑣了點,但醫術高超又不要診金,以至於大家都往城內的米市上涌。
醫師不在醫館坐堂,住着最好的客棧,每天日上三竿在大街上自賣自誇,總有人看他不順眼譏嘲兩句,又灰溜溜地離開。
“小女郎,城裡這幾天在找什麼人呀,跟哥哥說說?”
一個村姑樣貌的少女紅着臉,嘟囔道:“不曉得,大戶人家找私奔的小姐吧,據說和人跑到城外頭去了。吶,那邊發畫像呢。”
“算命不?”
少女連連搖着頭,她身上沒錢,趕緊去旁邊買米了。
醫師伸了個懶腰,踱到賣糖人的攤前順手摸了一張畫像,惋惜地嘆道:“還以爲是什麼美人,嘁。”
“神醫,神醫。”
醫師回過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揹着幾斤柴火,焦急地看着他,“神醫,你能到家裡去一趟麼,價錢好商量。”
“嗯?家裡婆婆不好了?”
老頭兒四處瞅瞅,“是我外孫女呢,可憐見的,那孩子在牀上躺了三天半,怕是不成了……”
醫師不耐煩道:“忙着呢。”
老頭抹淚道:“我那外孫女兒如花似玉的一個人,十里八鄉出名的女孩兒,怎麼就……她下個月就要嫁到城裡來,如何和老婆子交代呀!”
醫師這才轉頭,換上了一副殷切的笑臉,“哎呀您可來的真是巧,”他拍了兩下手,“您看,我這剛走了生意,您就來了。這就走吧!遠麼?”
“不遠,不遠,城門外頭一炷香的路。”
醫師攤子也不收了,吊兒郎當地甩着藥箱跟老頭走,眼睛彎成了月牙。旁人看在眼裡指指點點,買糖人的夥計叫了一聲:
“範老頭,你可別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喔!”
“他們家的大閨女不是上個月還帶着丫頭來這兒買米的麼,怎麼這會兒就不好了?”
“神醫,您慢點,慢點。”老頭吭哧吭哧,“那個,要和您說聲……”
醫師將臉湊到他鼻子上,“怎麼?其實你外孫女是個麻子?”
“不是,不是。”
老頭把他拉到無人的牆根下,手中拿出一張畫像,在醫師面前揮了揮:“陳大善人私奔的閨女,我上山砍柴時撿到了。那丫頭受了很重的傷,怕是兇險,就這樣交給城裡,他們說不定還會怨我,若是你能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這賞錢咱們就對半分,如何?”
醫師把畫像顛過來倒過去,“不值呀,不值。”
老頭虎着臉:“你還嫌錢少?”
醫師嘆道:“世態炎涼啊世態炎涼。得,咱們這就過去吧。唔……十兩銀子,也不錯啊。”
他擡頭看看天,天色尚早,老頭之前說的話全是胡謅,這一趟怕是要進山。
進山麼……倒是個好機會,就不知那些暗地裡的護衛,在荒郊野嶺裡有沒有本事逮住他了。
兩人走了一個時辰,老頭心急如焚地往山腳的茅屋衝,看樣子這筆錢是賺定了。醫師腿腳甚好,頗有興致地想看戲,那女郎不知道比畫像上如何,如果還要難看上一些,他連錢都沒興趣要了。
站在茅屋門口,老頭又問了一遍:“你確定能治好?要是人死了,咱們就當誰也不知道這回事。”
醫師煩不勝煩:“本神醫出馬,還有治不好的時候?只要那女郎還有一口氣,咱就能給她擠出第二口來。”
院子裡有一口水井,三口木桶,桶裡的水泛着微微的橘黃,把手上搭着一條染血的粗布。他的目光停留了須臾,又落在菜畦上,南方就是好,大冬天的還有綠色。
“老婆子,老婆子!開門,我請來神醫啦!”
裡面並無人應答。
“這婆娘,上山去採草藥了嗎。”老頭推門,才發現沒有從裡面栓住,“進來吧。”
油燈刺鼻的氣味讓醫師打了個噴嚏,他看到斑駁的牆壁上掛着幾把柴刀,木桌竹椅,三個缺了口的粗瓷碗擱在桌沿。牆角堆着木柴,但火盆裡只有零星幾點木炭,看來是捨不得給病人用。屋子很冷,樵夫的生活相當清苦,不怪要想方設法弄點銀子維持生計。
花簾布一掀,老頭驚訝地叫了聲,着手就把醫師推開,“等等,等等!”
醫師雙手抱胸嗤笑,出什麼名堂了?這麼緊張。他的神思又回到了那桶不同尋常的井水上,這顏色可真是漂亮。
他閉目養神,沒養一會兒便徑自走進簡陋的臥室,嚷嚷道:“還治不治了!咋這麼麻煩!”
只見那個砍柴的老頭一臉詫異地站在榻邊,拎着個軟塌塌的物事,幾乎要把眼珠子看進去。醫師恍然大悟,那是一張粗製的面具,泡在水裡會使水變色的那種。被騙了麼?撿來的寶變成了一文不值的石頭?
當真有趣。
“讓讓,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的眼睛觸到牀上,卻一下子直了。
“放開她!”
老頭的手指猛地從那女郎耳後的痕跡上彈開。
“——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