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裡府中家丁聽到命令,正要往燈架上添油,突然無聲無息地軟倒了下去。
燈閃了閃,爆出一朵火花,照亮了那片角落。身材高大的家丁矗立牆根,面容木然。
長長的粉牆前依次亮過燈,正要點到第四盞時,院中冷光一現!
臨東牆而坐的賓客席上汩汩流出殷紅,一個商人慢慢從座位上癱倒,眉心正插着一把銀湛湛的鋒利小刀。
暗器頻發,河鼓衛飛一般從四面躍出,只見漆黑的屋檐上人頭攢動,幾人如夜梟沿屋頂張臂滑行,閃電似的朝堂屋奔來!
卞巨大聲喝道:“護駕!”
他指揮着內衛,從靴內抽出一把短刃飛身上前,只聽今上厲聲道:
“護住侯爺!”
他咬了咬牙,對方傾巢出動,看這架勢約莫有幾十個好手,而河鼓衛只有沒佩刀的十個,雖是千里挑一的死士,卻有寡不敵衆之嫌。今夜賓客極多,家丁又不抵用,最好的選擇便是保護今上。
底下一片混亂,大喊大叫的賓客們你推我搡,方瓊見沒亮完的五盞燈齊齊一閃,心道不妙,果然片刻後幾個人身子一搖,在人堆裡由豎變橫,引起紛亂尖叫。油燈裡不知放了什麼東西,點燃後的藥效讓靠牆的人立馬倒了一片。
混亂的人羣不可控制,方瓊用袖劍擋住暗器,高聲道:
“滅燈!”
兩個河鼓衛奔至牆邊,劍刃短小,只能近身燈架,用掌風一盞盞掃過去。
越來越多的刺客跳下屋頂,正房前兵器交接之聲不絕於耳,卞巨帶人把刺客阻在兩丈開外,額上汗水不停掉落。很快,石階就染上一大灘紅色。
王放眉眼凌厲,拔出插在一人頸上的軟劍,顧不得腰後飛來的銀箔刺入肌膚,快速道:
“小心身後!”
長久以來的默契讓方瓊反手刺出一劍,背後的刺客鮮血狂噴,他踩着刺客的背踏到臺階頂端,一葉銀箔迎向王放右側,他正要揮劍擋開,流血的左臂被人重重一拉,劍上力道頓時偏差,暗器轉了個角度射入黑暗。
“噗”的一響,極輕微,是兵器入肉的聲音。
然後他聽見一聲低低的呼喚:
“小煕。”
方瓊驀然回頭。
王放髮絲衣襟沾了幾滴血珠,卻文絲不亂。他所立之地方圓三丈已無刺客,那些人如潮水般疾疾退去,遠方一聲唿哨,院子裡頃刻間只剩下一地狼藉。
刺客的目標只是端陽候。
昏暗中,方瓊在老侯爺的椅腳跪下。
方繼面上依舊從容淡靜,彷彿鋒利的銀箔插入的不是他的身體,因中毒而凝固的黑色血液也不是他的。他少時習武,隨着年紀見長,只有眼力從未改變,方纔那盡力一拉,意料之中地調整了暗器射向。
方瓊的聲線微微顫抖:“你讓我不要添亂,我何曾有……”
方繼目中淺淺露出一絲笑意,虛弱地道:“你做的很好,家裡本該有這一日,就像人總是要死的。”
他的右手食指勉強地擡了擡,眼神固執地看着前方。
王放佇立了許久,拂了衣袍半跪在方瓊身邊,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伯伯。”
時隔多年,耳邊終於再次響起熟悉的稱呼,方繼一時眼角溼潤,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恍惚間想起先帝在時,孩子們都還很小,每年夏日,太后會帶唯一的孫子在府中待上月餘。那時候自己家的小兒子和小皇子天天同吃同住,夜裡從房間裡跑出來在花園裡鑽假山看星星,他輕易就發現了他們裡衣上的泥漬,卻從未拆穿。他送給小皇子玉佩,精巧的小算盤,教兩個孩子看賬目,姑母在亭子裡坐着,含笑看着他們。
大概都以爲會一直這樣下去。
方繼渾身劇痛,雙腿沉重無力,連張開嘴脣都分外艱難。
方瓊感到自己的手冰冷至極,視線掠過凌亂的院子,下意識要叫醫官。賓客們逃的逃倒的倒,替方繼診脈的陳潛捱了一刀昏死在地上,太醫院的人不見蹤影。倖存的人被河鼓衛聚在一起,空曠的席上只有蕭蕭的月光。
他的聲音卡在喉中,想要冷笑,卻將手覆在眼上,遮住了即將滴落的淚水。
方繼咳出一口血,肺部壓力減輕了些,道:
“我早就存了這個心,不要怪陛下。”
方瓊不語,過了很久,才道:“十九郎,讓你的人都走。”
王放起身做了個手勢,卞巨帶着鎮住場子的河鼓衛通通消失在院裡,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在這裡出現過。
河鼓衛一走,老管事回憶起侯爺囑咐,遣走魂飛魄散的賓客,驅散了驚恐未定的婢女家丁們。那邊一散,就有三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爹爹!”
曾高撲在父親身旁,眼淚嘩地涌了出來,顫着手去掐他人中。舒桐迅速地撕下中衣爲他止血,掏出隨身帶的金瘡藥灑了一遭,又把了把脈,道:
“陳伯伯沒有事,只是刀傷有些嚴重,這些天身子又太累,就暈過去了。”
羅敷見這兩人處理好陳潛,示意他們把人擡回良醫所去,自己走上到椅前細細看了一陣,皺眉道:
“侯爺需要儘快……”
她說到一半即停下。單看這毒方繼還有救,但其人明顯毫無生還之意,她就是及時處理也沒有用。方瓊和王放都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個醫生都不叫,天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她退了一步,忽然發現院子裡已空無一人。
羅敷也欲離開,卻硬生生被一雙迷霧似的眼睛勾在那兒。
王放的目光從她驚訝的面容上掃過,回首語氣肅然:
“伯伯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方繼牽了牽嘴角,啞聲道:“……是伯伯對不住你。宣澤他……”
方瓊攥住他乾枯粗糙的手,“爹,別說了。”
方繼喘了幾口氣,道:“第一件事,求陛下,爲宣澤賜婚……吏部肖侍郎家的,許翰林的孫女,還有……”他勉力擠出幾個字,“陛下明白我的意思……第二件,保留方府故地,咳咳……”
王放聽着他斷斷續續的話語,接道:
“侍郎和翰林家的小姐我會仔細挑選,端陽侯府不撤。方氏販鹽之權我決意多時,既非虛名,也不可收回。”
方繼僵硬的軀體在椅上一點點鬆開。
王放抓住最後的機會,沉聲道:“伯伯可否告訴我,爲何當年要那樣做?爲區區一個宋家,當真值得與我結成宿怨麼!”
這句話太皇太后和他說過許多遍,如今換成他來告誡了。
方繼的白髮染上露水,在夜風中輕輕飄着。
方瓊緩緩合上父親的眼睛,莊重地伏下身去。
“宣澤。”
方瓊腰背挺直,縱然知道是他人離間之計,仍面如寒冰,低啞道:
“原來你說的對質,便是爹方纔說的這些。”
王放沒有反駁。他向來愛潔,此刻卻任由衣上的血落在石階上,猶如一小朵紅蓮。
“既然如此,何須與我通氣?”
“河鼓衛連刀都不配,僅僅十人能做什麼?”
“你有此意,我從未阻攔,卻不想你真的連一絲一毫情面都不講!”
“五年前你爲太皇太后所抑心中不甘,今日我和父親盡數奉還。”
“陛下請回。”
王放忍着腰後劇痛,又喚了一聲:“宣澤。”
方瓊倏地拂袖,抱起方繼冷卻的身軀大步向主屋走去。他左臂上被利器劃開的傷口隨之淌出一股鮮血,在光滑的石板面上蜿蜒出一道長長的溪流。
王放凝視着他的背影,直到屋門關上,身形才晃了晃。
羅敷站在階下觀摩全場,等諸事完結,出聲道:“陛下腰上的傷不能再拖延,得儘快包紮上藥。”剛剛方瓊在時,他沒有表露出一點不適,算是忍功了得。
王放一字未發,轉身走向方府大門。
羅敷一愣,小跑着跟在後面道:“陛下這樣,明日是上不了朝的。”何止明日,怕是躺上牀就起不來了。
她大致明白了今晚的事。方府與今上做了結,本想各退一步,方氏除爵,今上不再針對方氏,結果老侯爺自己竟是豁出一條命抵償愧疚。今上或許懂得老侯爺的心思,只帶了寥寥幾人象徵性的抵擋了一會兒,而府中的下人若不是事先接到指令,怎麼會在事發後散的一乾二淨?分明雙方都知道壽宴會出事,讓第三方勢力插入得簡直有恃無恐、肆無忌憚。
今上默許了老侯爺的做法,但方瓊絕不能同意。不同意又能怎樣?他甚至頭腦清醒到連醫官都沒有召。
“陛下的侍衛在府外麼?”
“其中有會醫術的人麼?”
她一路追一路問,不知不覺來到空蕩蕩的街口,哪裡有什麼黑衣侍衛。
羅敷嘆氣道:“陛下也應爲百姓想想,就這麼倒在街上……不大好看。”
她話音剛落,就見王放真的扶着牆倒了下去,驚得一跳——這要是死在她面前,保管明日一早自己就出現在天金府的公堂上了。
羅敷跺了一腳粉牆,環顧四面,連半個人也無。方府是個侯府,在長青坊鶴立雞羣佔地很廣,她左右又不識這裡的住戶,只能將這尊佛搬回方府再說。
王放半倚着牆,月光照在他緊鎖的眉頭上,已是疼出了一層細汗。
她不敢喊,誰知道那些刺客還在不在?按理說御前侍衛不應離今上身邊幾步遠,他倒好,大手一揮就讓屬下消失無蹤,弄得她不知要怎麼辦。
羅敷蹲下身說道:“陛下,恕下官無理了。”
王放一張風華萬端的臉蒼白如雪,閉着眼也不知聽沒聽到。
她深吸一口氣,毒性發作的強,必需趕緊醫治。本着醫德想將他攤在地上翻個個兒查看,手剛碰到他的肩,胳膊就驟然一麻。她擡眼望去,原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的街道上,憑空出現了幾名黑衣衛,領頭的就是開箱子的那個人。
她搶先道:“我是惠民藥局夫人,陛下的傷現在拖不得了,要先找個地方安置。”
羅敷眼眸清澈坦然,注視着別人的時候,天生有一種叫人信服的氣質。
卞巨早在鄒遠扮成金吾衛那會兒就見過她,略知她身份師門,又看自家陛下傷的這麼重,就開始後悔河鼓衛唯上命必行的作風,滿心滿臉的自責焦急。若是有個好歹,他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就在他自責的時候,地上被他拿石子敲了一下的女醫師正好碎碎念道:
“……走的真是及時,都看不到病人受傷了麼。”
耳力甚好的一干河鼓衛發自內心地慚愧。卞巨捱到牆邊,忙道:
“回侯府良醫所,夫人一定要——”
“回宮!”
王放低聲打斷他的話,費力擠出兩個字,猛然睜開的眼睛裡都是倔強。
羅敷暗罵一聲幼稚,跟兄弟翻了臉就拉不下面子回去麼,方瓊能把他怎樣,他命都要沒了!
“擡回府,他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卞巨爲難地點點頭,上前扶起王放的半邊身子,被他喝令留在三步外。
羅敷瞧了一眼,袖手旁觀道:“你們決定吧。”
卞巨抿脣道:“陛下恕罪。”說罷連點他身上幾處大穴,暫時緩解毒素隨血液流動。
“有勞夫人跟我等走一趟禁中!”
羅敷跪坐在馬車裡,雖然好馬拉車又穩又快,她卻感到十分棘手。
王放側躺在車廂裡的軟榻上,背後的衣服被血弄溼了一大片,她試着摸上去,一手暗紅,心裡發慌。
羅敷所長是藥理,給受皮外傷的病人診治並不多,還是頭一次見到出這麼多血的。侍衛帶她回宮,就是說這一路馬車裡的人都不能有事,她不由壓力很大。
她回憶着師父的手法,從腳邊的藥箱裡拿出一把銀剪子,在他外袍上剪了幾刀。箱子是車裡備的,裡面有清水紗布藥瓶和一個用來養針的竹罐,她打開竹罐一看,九針俱全,散發着一股清淡的藥味。
王放此時雙目緊閉,薄脣血色盡褪,面容蒼白如冰雕一般,像是昏過去了。
羅敷想起一個時辰前他站在樹下水邊,如月下的雲中君一攬清光聖氣,現在卻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真是自作孽。
她剪到一半扔了剪刀,拉起他的衣領,三兩下就將破掉的外袍剝落在軟榻上。
卞巨聽到剪刀落地“咣噹”一聲,刷地一下從簾子外探進頭來,不料一眼看見了女醫師滿手鮮血扒自己主上衣裳的兇殘畫面,霎時驚悚得說不出話。
羅敷咬着紗布操着藥瓶,彷彿沒見到他似的。她動作迅疾地扯掉最後一件裡衣,直直盯着腰後的傷口半天,方深深吸了口氣。
卞巨剛想訓斥幾句,待目光觸及已然發紫的傷口和一截白森森的銀箔,也心中大震,急忙道:
“夫人快些替陛下解毒!”
銀箔上抹了劇毒,和奪走端陽候性命的是同一種。毒發作的快,老侯爺身子一直很虛弱,自然抵擋不住,但王放底子不錯,又運功將毒素壓制在傷口周圍,所以才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不省人事。
對比之下羅敷異常鎮靜,給他餵了顆自帶的黑色藥丸,丟下紗布道:“現在解不了,我先稍微處理一下,回宮再說。車能再快點麼?”
簾子外傳來卞巨催促車伕的聲音。
羅敷向來對趴着的人沒欣賞的興趣,今日裡衣一除,手指按在他微涼的後背上,破天荒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