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慢慢跪坐下去。看準了屏風後面牆角里的銅香爐。
羅敷爲了“鄭重”開蒙,特意點了些“青麟髓”,內有龍腦、石菖蒲、細辛之類,香氣冽凜,有通關醒神之效。大約她也希望能因此而多記住幾個字。
張騫通西域之後,各式香料流行於民間。周氏給羅敷準備房間時,也都備了些常用香藥。但羅敷本是小民出身,香料放在身邊,卻捨不得多用,此時那青麟髓已接近燃盡,爐子裡留不少餘灰。
王放伸手,在香爐下面的小格子裡,慢取一撮沉香碎,在屏風後面女郎們的咕咕噥噥聲音掩護下,輕輕放進爐內。微火一薰,絲絲縷縷的香氣重新繚繞出來。
沉香有安神助眠之效且不說這效果有多明顯,人們用得習慣了,一聞到這氣味,自然會把它和睡眠聯繫在一起。
他年少,能忍。過去在書齋裡聽阿父的講課的時候,也不是能說走就走的。
果然,等不多時,微醺的香氣傳到屏風外面。明繡和羅敷居然先後打了兩個呵欠。
明繡:“哎呀,說着說着居然困了。夫人還不困?”
羅敷一時沒注意到那香氣從何而來,但既然明繡表態,趕緊就着她的話,說:“嗯,該休息了……”
秦夫人終於略微收住相思之情,表示要就寢。
明繡盡職盡責,給她端來洗臉的水,又幫她換了輕便睡衣,扶她上牀蓋被,這才笑眯眯告退,吹熄燭火,輕輕給她帶上門。
出去的時候嘴角掛微笑,自覺做了一件大好事。
王放屏息凝神,直到腳步聲聽不見,還不敢動。等到全身僵得站不住,纔敢輕輕咳嗽一聲。
牀那邊沒什麼動靜。她不會真被那香薰得睡着了吧
窗簾拉出縫來,室內卻依然黑漆漆的。月亮不知藏哪裡去了。
他只能套上鞋子,摸黑挪步子,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十九郎。”
嚇一大跳,差點絆倒在地上。
聽到?的,似乎是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卻又不出聲了。
他緊張得出汗,輕輕送着氣,跟她告辭:“那個,阿姊戲演得不錯,以假亂真……我不擅留了……”
羅敷“嗯”一聲,似乎是噙着冷笑:“香是你點的?”
終於反應過來了。他知道自己膽大包天,“嗯”一聲,不多說。
出乎意料,羅敷卻沒有批評斥責,靜了一會兒,簡短說道:“以後你亥時來,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每次多佈置一點功課,免得來太頻繁,容易露馬腳。”
王放:“……”
還有“以後”?
他的慌張勁兒還沒過去。如此不計前嫌,讓他平白心虛。他心裡一萬個想趕緊出去,立刻爽快答:“我聽阿姊的。”
羅敷輕輕一笑,“嗯”一聲。
方纔氣頭上時,確實想過“輟學”,跟這人碧落黃泉不相見。
但跟明繡一番敷衍,她也平心靜氣的想明白了。倘若他真的用心險惡,以教書爲名佔她便宜,犯不着不辭辛苦,一筆一劃的,給她抄出幾千幾萬個字。
她接着開口,聲音溫和清脆,跟他商量:“咱們的當務之急,是助我扮好主公夫人,想辦法找到你阿父失蹤的線索。在這件事上,我有求於你,你也有求於我。咱們共同把這事完成了,不要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浪費時間,平白節外生枝,好不好?”
她話音未落,便聽一聲恭恭敬敬的:“是。”
王放心中嘆口氣,也知道這一答應下去,就是保證以後不再跟她逗弄戲耍開玩笑。想想也怪可惜的。
不得不承認,在“顧全大局”這四個字上,她這個文盲確實比他有出息。
羅敷有些奇怪。本覺得以他的性子,總得跟她討價還價個兩三回。沒想到答應得如此爽快,好像有什麼急事,拽着他出門似的。
於是她趁熱打鐵,再說:“那你保證,以後……”
“我保證我保證。阿姊要求什麼我都答應。”
羅敷愣住,好一會兒纔想起來說什麼:“那,你走吧。”
王放立刻一句“告辭”。剛一轉身,鬼使神差一個念頭。
雖然眼前一片黑,但也知道她大約是藏在衾被裡,薄薄的衣裳貼身裹,秀髮垂散,脂粉不施只不知是什麼表情。
他忽然衝動,跪在她牀邊,低聲問:“那要是真尋到了阿父呢?”
羅敷覺得他未免太樂觀了,但還是認真想了想,笑道:“那我可是有功之人。我請他出面,把我從方三公子那裡贖出來你說他會答應的吧?州牧會買他面子吧?”
王放無語。她心裡糾結的都是些什麼事兒。
自信滿滿地答:“那當然。”
還是覺得不滿足,低聲問:“那,再之後呢?”
壓低了音量,卻壓不住青澀緊張的語氣。那話音彷彿直送到她耳邊。
羅敷突然沒來由的耳朵熱,“我……”
她哪裡想過那麼遠,定了定神,隨口說:“我回家。看看舅母阿弟。織布賣錢。”
沒聽到答覆。身邊的呼吸聲輕飄飄的。他幾次提氣,欲言又止。
羅敷忍不住嗤笑:“如何?”
不就是胸無大志嗎?他連這個也管?
“沒什麼。阿姊安寢。”
他站起來,猶豫了兩個呼吸的工夫,大着膽子做了最後一件事:順手揭起一角垂落在地的被子,輕輕掖回牀鋪邊緣,然後快步轉身離開。
此後羅敷依舊定期上課。王放果然信守承諾,每次都不苟言笑的溜進來,再不苟言笑的溜出去,再沒挑戰過她的底線。
《女誡》學完了,他又找出一本《急就章》,說是軍中用來訓練文盲士兵的速成教材。純爲識字,裡面無甚大道理,只是羅列了諸如姓氏、飲食、衣物、器物、蟲魚、官職、地理一類的各種名物。通篇都是什麼“稻黍秫稷粟麻?,餅餌麥飯甘豆羹”,要麼就是“??柿柰桃待露霜,棘杏瓜棣饊飴餳”。於是羅敷在小課堂裡又加了夜宵。
然後再重新回頭看《論語》,這回終於算是看出點門道。王放知道她聽不得大道理,於是專挑裡頭孔夫子罵人不帶髒字兒的段子講,順帶見縫插針地讓她記住幾個字,總算是效果卓著。
羅敷覺得讀書真是一件神奇之事。每日早起,悄悄練字,眼看着手底下一筆筆的越來越精良,從蚯蚓變成了方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之感,只想舉着竹簡四處炫耀。
只可惜必須瞞着人,衣錦夜行不痛快。
竹簡寫滿字,立刻用刻刀刮掉一層,重新使用。等到竹簡破得不能再用的時候,就丟進廁所,銷燬一切痕跡。
她攬鏡自照。鏡中的女郎明眸皓齒的,相貌和以前一樣,可她總覺得,自從讀書之後,自己的氣質稍有變化,似乎……眼睛中多了點睿智的光芒。
譙平暗地裡感嘆老天開眼。自從主公失蹤,讓他獨挑大樑,他沒一天不收到各種質疑之聲。而羅敷作爲主公夫人,只要尸位素餐的往那兒一站,就能給他減輕不少壓力。
羅敷也不怕跟這些男人們打交道了。說也奇怪,她讀書沒多久,簡單篇目沒背下來幾篇,說話時做不到出口成章,但也更加頭頭是道。很多難以表達的複雜意思,都能口齒清晰地概括出來。
她開始還謹慎着,生怕自己的變化讓周圍人看出來。但後來發現是自己多慮。對於飽讀詩書的君子們而言,自己只不過是從侏儒變成了普通矮子,在他們眼裡還是一樣的矮。
倒是女眷們敏銳地發現了變化。
夏日炎炎,紡織工坊裡一片蒸騰熱氣。窗外知了不倦鳴叫,把織機的節奏都帶得一致了。有人織着織着睡着了,腦袋一下下的點。
羅敷跟衆織女一起揮汗如雨。見胖嬸已經熱得頭暈眼花,隨口鼓勵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加把勁兒,你這匹布拿到市場上能賣至少五百錢!”
胖嬸笑道:“夫人又跟我們掉文哩。”
羅敷一怔,纔想起來自己怎麼“掉文”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本書裡寫的來着?似乎沒讀過……
大約是王放隨口說的。
她沒往心裡去。飛快穿梭打線之時,心裡惦念着蠶舍裡的那些寶貝們。
春天裡,她將衆幼蠶拯救於水火。蠶舍裡另派了兩個手腳精細的婦女,專聽指揮。總算是接過了王放的爛攤子。
隨後,彷彿感激她似的,蠶兒們比着賽的長,一個比一個能吃。噬咬桑葉的聲音嘈嘈切切,清晰可聞。
以致後來桑葉幾乎不夠用。綠葉剛鋪上去,立刻見白,沒多久就只剩下乾巴巴的筋脈。
還是羅敷派人前去採收柘葉,混在桑葉裡,才勉強餵飽。
最近,蠶兒們終於開始昂首上簇,性急的已經開始吐絲結繭。衆女眷看在眼裡,樂在心上,都說今年的收成保住了。
雖然由於早些時候王放的“虐待”,許多蠶蟲發育得沒那麼好,結出的繭子也稍小些,但勝在色澤均勻,絲線強韌,遠遠看去,就是一顆顆潤白的珍珠。
當然,不論大家如何奔走相告,王放都沒來看過,想是無顏面對這些被他“照顧”過的蠶寶寶們。
羅敷尋思,蠶繭小,說明絲線細。絲線細,織起來就容易斷。也許今年要辛苦些,紡雙股線。
若是用雙股線紡織,成品布匹細密厚實了,但產量定會減少。這邊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她讓人給管倉儲的萬富透口風:若要過年裁新衣,今年的絲線也許不夠用。請他留意市場行情,購進進些廉價的絲線,以充實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