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夜裡綿綿地響起,二月細雨網紗似的鋪將下來,染得城中碧色盎然。
薰風從南海吹來,溼潤的氣息拂過客棧的窗和旅人的手。
方繼坐在窗前,深衣疏疏垂落於地。他收回沾着殘雨的掌心,極目遠眺,繞城的河水如帶似練,粼粼地閃着金光。
房內一時極靜,玉臺香爐吞雲吐霧,在北移的日影裡嫋嫋地彌散滿室。
他獨自斟了兩盞茶,右手拇指虛虛扣在壺柄上,極慢地完成了動作。
靜謐的水聲停止了,門亦開了。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前,微笑地望着他,身形如雪中松柏。
“先生午安。”
方繼注視他片刻,而後緩緩站起,雙袖揖於首前傾身一拜。
“陛下。”
仍是當年作少師時的禮節,只是十年過去,風霜相刻,行禮的人也不似彼時意氣飛揚了。
他擡眼,眸中攢出點溫和的笑意,脣角也隨之一翹:
“陛下坐罷。臣身子不如以前好了,站着說話不免有些累。”
王放待他落座,纔在對面拂衣坐下,“先生奔波數日,難免會吃不消,不應看書看到子時。”
方繼眯了眯眼,道:“臣沒有看到子時。白日裡昏睡四五個時辰,晚上自然精神百倍,亥時醒的,書也就看到方纔罷。”
他細細端詳着王放的面容,記憶裡那個璀璨如明珠的少年終於是看不見了,他已學會收斂自己,昔日清傲化作鋒芒上潤物無聲的一絲蘊光。
這是他唯一的學生。
王放忽地開口:“先生教我做的簪子,我送了人。”
方繼眉梢微挑,“是麼?”
他頗有興致,這是要和他談公事了,纔會先說盡這些寒暄熟稔的話。一別經年,陋習還是改不掉,甚是不妙。
王放的目光落在他袖底蜷起的手指上,語氣輕柔:“我想讓先生見見那女郎,先生的傷交給她便好,她是位醫師。”
方繼搖頭道:“我並不想治好這雙手。你知道,我此生不會再入洛陽,亦不想再入仕途了。二十年前我從南安進京赴試,之後自翰林院被擢入東宮,再從少詹事做到少師,如今心願已滿,無所欲求,這州牧的位子,我早就想上書請辭了。”
“先生是對我滿意,還是對眼下的局勢滿意?”
方繼嘆了口氣,“越藩將我軟禁在連雲城近一年,你不可能滿意,所以我總是快慰不了的。但無論滿不滿意,現在我着實想獨善其身。”
“人世短如流光,不僅要完成自己的意志,還要能承載他人的夙願,先生教導,我從未敢忘。”
方繼眼神依舊不起波瀾,等他說完下文。
“先生是否要說,到了不惑之年,人的心境就會變?現在先生只願攜妻母隱居故鄉,遠離紛爭,求得一世平安順遂,但只要您還存留一分離京前的心意,事實就不會和設想相同。”
王放舒朗平和的聲音迴盪在房裡,他眸中的人青衣裴然,臉龐清癯,依稀是舊年不可摧折的風骨,可那確然不再是東宮書房裡熟悉的老師了。
承奉三十二年禮部尚書衛喻家宅被抄,舉族入獄,東朝少師牽連其中,被一道聖旨貶出洛陽。國朝數百年來從未有貶謫成副都御使入都察院的故例,三互法也成了一紙空文,但外放千里回到南安的州牧周遭小人環伺,處境危險,不知何日才能返京。先帝惜才,讓未至而立的少師能有東山再起之日,卻又恨極陸鳴與衛喻一黨,剝去他所有憑才華掙得的榮光,旨意下的異常微妙。
於是他繼續道:“先生在我十二歲時被迫離開東宮,連給我取的表字也沒來得及喚一聲。直到父親去世我才明白,他原本就將先生留給了我。當初我去沉香殿爲外祖求情,他說以後若有能耐,自然可做所有想做的事,此刻想來,我卻連勸先生迴歸本心都沒有把握。父親在世的九年,先生尚且能爲朝廷數次抗拒越藩的招引,爲何不能再爲我鎮守南安五年,保得一方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方繼笑道:“我又不是土地神,如何使得南安風調雨順?”
“先生無所不能。”
屋子裡的陽光灑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笑容明亮,意態從容。
方繼恍惚回到了東宮的暖閣裡,齠齡的孩子被他嚴厲訓斥,捱了手板卻冒出這麼一句誠懇的恭維。彼時他想,自己應該能當很多年老師罷。
入翰林院正合他的意,進東宮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在裡面待了五六年之久,一腔心血全都傾注在年幼的東朝身上。心願已滿,則是對這段經歷結局的滿意——少年長大成人,他也不再年輕了。方繼看着他,就像捉住了一縱而逝的歲月。
“先生如執意淡出政局,我無法強迫。先生應知曉,立夏之後的南安,是一個亟需肱股之臣治理安撫的地方。戰後烽火未熄,我將領兵北上與明洲匯合,這裡的休養生息與國祚休慼相關,一着不慎就會兩頭皆輸。京城離南安很遠,先生的家人和同鄉卻近在咫尺,在我無力親自處置南三省的事務時,我很想看到先生爲二府六州做些什麼。”
方繼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杯,輕輕推了一盞過去。
王放的心放下大半,耐心道:“先生好生考慮,不用急着給我答覆。”
方繼抿了口熱茶,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女郎是不是性子安靜有禮,不擅長待人接物,長得挺好看?”
“是。”
他叩着杯沿,“這就對了,我以前總覺得你喜歡這樣的。誰家的女郎?”
王放怔了怔,“我家的。”
“……”
他難得有些尷尬地扶住額頭,辯解道:“是說她與陸家有血緣關係,陸將軍名義上也是我外祖,這麼算來也是家裡人。”
“太勉強。”
方繼淡淡丟下三個字,“也罷,等那幫河鼓衛架着我去了趙王府,有的是時間詢問。”
王放道:“我昨日已修書給她,與她說先生要來。”
“挽湘在,我不可能爲難她。”
王放頷首,“那麼先生如果無事,我就告辭了。明日卞巨會送先生到城門外二十里處,寅時出發,先生今晚多休息。”
“十九郎。”
“先生還有何吩咐。”
方繼在暖融融的光線裡彎起嘴角,“長高了。”
*
數天眨眼而過,藥丸已經完全制好了,羅敷得了清閒,開始着手方瓊的事。
方瓊雖住在趙王府,卻整日都在外面跑,她問了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方公子最近幾天只在房內睡了一晚。她本來就不太想多個麻煩,聽到他沒空,不免有些放鬆,窩在玉翹閣心情很好地看書,卻被徐步陽給硬拉了出來。
“昨日方瓊回來了你知道嗎?”
羅敷鎮定地表示不清楚。
徐步陽嘖嘖兩聲,“你這個動機就不純,真是一點不關心病患。我跟你說,我晚上戌時讓人擡到他門外,長隨直接放我進去了,好像知道我要來。師妹,我摸到他的脈了!”
他兩眼放光,羅敷看得寒毛直豎,“你要對他做什麼!”
徐步陽鄙夷道:“你腦子裡想什麼呢!你肯定猜不到,他脈象正常的很,臉色也好的不行,壓根看不出來中了毒。要不是他跟我介紹了幾句,我當場就以爲上當受騙了。”
“有些灌下去的藥不就是看不出來,才讓人頭疼。”
“這種毒的效力是可以傳宗接代的,也就是說他爹、他爺爺身上都帶着。師妹,你在洛陽這麼久,都從沒聽說過方氏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她含糊地道:“沒有,方瓊的祖父去世多少年了,端陽候爺在我面前閉眼,我也沒看出異常來。”
羅敷理了理思緒,猛地想起來她在定國公府給病人開藥的經歷。
定國公的妹妹常氏得了失心瘋,四十年前正是被許配給第一代端陽候,成婚三日就被趕回了家,從此神志不清。
按理說一個身體健康的大小姐,爲一個男人變成這樣也太誇張了,莫不是有什麼隱情?
她的記憶被凍結在那一天,幾十年如一日。
——“道初……道初,他,他怎會變成那樣!迎雪,我怕!”
她看到了什麼?
羅敷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編起故事,如果一個心高氣傲的年輕女孩嫁給了喜歡的人,那個人卻忽然在行爲舉止上表現得很可怕,與她想象中的一點也不一樣,那麼受刺激就是當然的。
可惜她只在常老夫人的房裡待了小半個時辰,也不敢多問。
她越發好奇,又有些氣憤,既然把棘手的事情交給了她,那麼就該和他們如實道來,猜測和揣度不應該是她的任務。
這病人太不懂事了。
羅敷回過神來,徐步陽已寫了張方子塞到她手裡,“你負責照着方子煎藥,刨根問底就交給師兄我了。等我弄明白來龍去脈,咱們就一起努力!”
他奮發向上地躺在榻上舉起一隻手,羅敷啪地打掉:“你心臟有多好,還敢豎着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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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下午師妹就去藥房吧,之所以要師妹做這些繁瑣的活計,是因爲咱信不過別人的手藝。要是感覺實在麻煩,就克服克服啊,好吧。”
羅敷沒好氣地瞪着他,權衡利弊,還是不願意換她來面對方瓊。
她無可奈何地應道:“嗯,你可以出去了。”
左右無事,索性用過午膳就上工。羅敷捏着那張紙,一個頭兩個大。她曉得他們做醫師的忙碌,所以字少有寫的工整的,可這也太考驗功夫了。
藥方是徐步陽按照方瓊的描述粗略寫的,好容易辨別藥方裡的藥名,她才感到這位師兄其實在本職這塊相當謹慎。因爲具體的發病情況他們兩人誰也沒見過,所以開的都是些溫性的藥材,價格很貴、市面上難以買到就是了。
趙王府經了刺殺,主人對他們這羣人無比恭敬,要什麼有什麼,把自家的庫翻了個底朝天。羅敷看着侍女輕手輕腳地往藥房裡搬運各種盒子,感嘆土財主行事就是方便。
侍女給她尋了處偏僻閒置的空房,她關緊房門,披着一身黑色的舊袍子在裡頭搗鼓。
以前在疊雲峰,她給師父打下手打的十分熟練,基本功紮實,頗能撐得起場面。她抹了把額上的汗水,五個單獨的小爐竈一同看,挺費神的。坐到竹凳上,她一邊揉着膝蓋一邊重新撿起那張紙看,腿上的手頓時僵住了。
她把兩個字給看錯了。
不是她眼神不好,是這字寫得着實有問題啊!兩種搭配都能熬出黑沉沉的一鍋藥,但是火候……她眼睛勾在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上。
火候不對,她爲了省時間直接採取了比較險的方法,約莫是要糟糕了。
羅敷跳起來用衣領遮住臉,舀了一大勺砂土滅火,只聽嘭地一聲,瓦罐蓋子被鼓出的泡沫衝出老遠。
她來不及用手撿蓋子,趴在底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火給完全熄滅,臉上全都是灰,眼睛被迷住了,眼淚嘩嘩地淌。
藥房外的侍衛婢女看到裡面煎着藥的人裹着袍子衝出來,高聲問道:
“秦夫人?”
“馬上回來!”
羅敷將臉捂得嚴嚴實實,咳嗽咳得嗓子要冒煙了。她從指縫裡看路,飛奔到附近令老夫人的住處,闖進外頭侍女的隔間裡急切道:
“有乾淨的布麼?還有水!”
挽湘聽見響動,趕緊從內屋裡跑來,手上挽着件剛褪下的青色深衣:
“怎麼了?”
羅敷咬着嘴脣放下手,露出一張黑一塊白一塊的臉,對她道:“爐子翻蓋了,我換身衣服再回去。”
眼睛着實太難受,她闔着眼簾理了理頭髮,拍着身上的灰,“對不住,住這裡的侍女得掃屋子了。”
一方沾着茶水的絲帕遞了過來,她隔着朦朧的淚光去接,道了聲謝。等擦乾了眼淚,那張帕子差點掉到了滿是灰塵的地上。
她愣愣地望着面前似曾相識、卻又從未見過的人,覺得大難臨頭。
那是張她在鄒遠、藥局後的小巷、梧城的元家都見過的面容,眉目澹靜,氣度清華如月,此時正笑吟吟地凝視着她。
州牧南安右副都御史,方繼。
這……這麼快就來了?
挽湘攬過她,“沒事,我替你擦擦。這是我夫君,你很感興趣的那位少師大人,剛剛纔跨進門檻呢,真巧。”
羅敷腳步虛浮,等出了那隔間才抓着她的袖口,好半天說不出話。
挽湘摸着她凌亂的頭髮,“沒關係的,別緊張。”
羅敷都快哭了,“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