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青臺觀僅剩的兩座木製殿宇燒至一半之時,羅敷背上的冷汗也快滴下來了。
發覺有人來,王放只往那巨石那邊瞥了眼。他下手如電,袖劍輕巧地劃過兩人眼皮、右肋、手腕和膝蓋,待痛呼響起,便運力擊在刺客的腿部,敲碎了下肢關節。刺客軟倒在地,他拎起兩人往後一拋,尚有意識的女刺客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叫,和同伴像兩片樹葉一樣墜落懸崖。
他動作向來極快,兩名刺客武功又不算很高,權當是這次行動中的小卒,是以這時那後到的黑衣人顯然有些不滿,縱身從石上跳下,一柄長刀架着羅敷朝他逼近,目光陰狠。
黑衣人挑釁地將刀刃嵌入一分,眼見王放的臉色微微一白,嗓音沙啞中帶着興奮:
“陛下還不說出兵符的下落?那陸氏公主已然上了西天,兵符在哪自然也只有陛下知道了。這火起的可真是時候!”
羅敷聞言大驚,眼睛一下子變得通紅,無意識顫着手去摸腰上裝着藥粉的掛墜。陸氏公主……她眼淚刷地涌了出來,死死壓抑着沒有哭出聲。
那是她才見了一面的外祖母,她十年裡見過的唯一的親人!
刺客首領何等老道,右手多出把匕首自她小臂狠狠劃過,她痛的咬牙,卻忍着始終沒有叫出來。鮮血順着白衣溢出,她是個大夫,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一刀只是讓她長個教訓,疼痛大於失血過多的危險。她看着血一滴滴地濺在草叢裡,一陣暈眩,含着淚光的眸子在一片混亂中尋着人,等淚水掉了下來能望清他的臉,心裡才莫名地好受了一些。
他應該會處理好的吧……畢竟他做事向來不吃虧。
那樣的目光看得王放眼睫一顫。
“快說!否則某手中的刀可不長眼!傳聞陛下仁德,今日倒讓某看看。”
刺客眯起眼打量着王放,面具下的嘴角冷冷勾起,似乎對這一幕很快意。
羅敷壓住傷口的上端勉力止血,不敢掏出傷藥,心中把挾持她的人凌遲了一百遍。拿她當人質有什麼用,她一不知那勞什子兵符,二不是重要的人,王放不定連她帶刺客一鍋端了,仁德個鬼!
恍惚的痛楚中,他的聲音冷如冰泉,“閣下還是放開她的好,不然……”
刺客首領桀桀笑道:“某十幾個弟兄們馬上便要將山頂圍住,你還有心思與某談條件?說!”
王放不看他,反語氣一轉,緩緩道:“阿秦,你看着我。”
他的嗓音柔和的像山谷裡拂過花瓣的風絲,羅敷先是一愣,受了蠱惑般擡起頭。雖直覺不對勁,心臟卻像被輕輕扯了下,一時竟無法從他漆黑的眸子上移開視線。
那雙眼極幽深,平日裡慣是隔十二串玉旈俯視蒼生的,此刻卻流動着毫不掩飾的溫存與擔憂。
“我在這,別怕。”
就彷彿她真的很重要。
就彷彿她真的不用害怕。
羅敷斂眸,不再去看。
刀鋒透骨的涼,血液從脖子上滲出細細一絲,她的手也冰涼,但她知道就算這一刀徹徹底底地揮下去,他也不會有多大的反應。
他從來都不是個好人。
羅敷捂着胳膊,腦子飛快地轉,現在如何自救?
首領耳聽目見他神態語調,更加篤定抓對了人,正要開口,卻聽王放低聲安慰道:
“你外祖母在人世煎熬多年,能夠解脫苦海也算圓滿,別太傷心了。 你冷靜些,千萬不要動。”
羅敷的心頃刻又沉了三分。
刺客眼中光芒大盛,原來他刀下的是陸家血親!不知……
一聲唿哨從不遠的樹叢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十幾個蒙面的黑衣刺客猿猱般翹身翻上平臺,一個接一個地擺出陣勢,要將上面的人一網打盡。
首領厲聲道:“都給我上!逼出消息就做的乾淨些,回去重重有賞!”
他拎着羅敷往後疾退,訓練有素的刺客們一擁而上。王放借力躍出重圍,衣袂上沾染幾滴殷紅,左臂攜劍負於身後,右手一伸,已然觸到首領的面具。
首領原以爲他要救人質,全副心神都在刀上,不想面具微微一鬆,他立刻擡手去扶,正中對方下懷。首領慣用左手,王放料他另一臂雖強勁有力,五指卻未必靈活,舉袖一揮,一根細如牛毛的短針直直插入他虎口,針眼處立即散開青黑。首領低咒一句,甩開長刀連點右腕之上幾處穴位阻止毒素蔓延。
王放避過背後一劍,一把拉過羅敷站到那塊巨石上方,低笑道:“人太多,你隨不隨我從這跳下去?”
羅敷被風吹得一個激靈,好容易掙脫刺客的挾制,才急急喘了幾口氣,聽到這話幾乎又要把他推開。王放攬住她的腰,站在衆刺客的中心將那柄淌血的袖劍朝後扔去,叮噹一下落了地。
刺客們見他丟了兵器,紛紛沉靜了下來。首領在圓圈後走出,索性摘了面具,露出一張平凡卻陰狠的臉,右頰上有一個小小的疤痕。他面色十分不虞,毒性已經控制在手腕下,暫且沒有性命危險,但右手近日是決計不能用了,這讓他倍感挫敗。
包圍圈縮小,十幾名刺客非但沒有討到一點好處,還折了兩人傷了首領,都暗道小瞧了今上。可當下人多勢衆,今上便是插翅也難逃,何況還帶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除非從山頂跳下去,否則這兩人的首級是要定了。
羅敷的傷口還在流血,她趁着對峙的空當飛快地摸出腰上的藥囊,將裡面的藥粉灑了一通,渾身冷的像冰。王放吐出一口氣,低下頭時的眼神輕而又輕,如同在注視一件珍貴的瓷器,與此同時手上也緊了緊。
刺客們把這一幕盡收眼底,首領嘴角掛着獰笑,啞聲道:“某給過你機會,看樣子陛下對這女人寵愛的很,某便發發慈悲,讓你們在黃泉路上做個伴吧!兵符就是找不到,用你們的頭來換,想必東家也滿意的很!”
王放轉頭目測大石與崖邊的距離,此時兩名刺客飛撲上來,他身子一斜,步法看似凌亂無章,卻險險地擦着兩人的劍落在平臺之上,羅敷只看見白晃晃的劍影在初陽底下織成一張森然的網,耳邊的氣流被劃破,兇險至極。
他帶着她應很是辛苦。幾滴血珠濺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受傷,心中仍是空洞。她明白他不會放手,她的作用還沒有發揮完全,他怎麼會放手?她有一瞬覺得自己快恨死他了,爲見到他以來所有的驚慌、所有讓她抵禦不了的遭遇,爲他捉摸不透的心情,爲他深不見底的思慮,可反映在身體上,她眼下卻只能牢牢地抱住他的肩背,以防自己在閃避中摔下來死無全屍。
清新好聞的松木香氣躥到鼻尖,她想,她一定要辭官,如果能回得去的話。
王放繞過幾個人的圍堵來到崖邊,沉聲道:“我們下去。”
他腰身一折,在空中向後翻出個流暢的弧度,羅敷伏在那兒不敢動,只感覺身軀一震,再擡眼看時已是雲霧縈繞,山壁咫尺。
他們掛在了那一面最陡的崖上。
清晨的日光染着露水,洗去一切塵埃,棉絮般的雲霧也漸漸散開,肺裡吸入的寒氣猶如化爲實體,針扎似的難受。她把頭埋在他的頸下,急促地呼吸着,傷口因爲緊張又開始流血,一束溼潤的紅色自他的後領鑽了進去,沿着脊背往下滾落,一滴接着一滴。
王放溫和道:“別怕,放鬆一些。”
她再也不會信他了,太假了,她無聲地抱怨。
黑衣刺客的面巾出現在頭頂上,王放仿若欲提氣往上攀,剛一動,抓住岩石的左手就被狠狠地踩住了。
那隻腳停在他的手腕上,而後一碾,細微的骨節碰撞聲讓人頭皮發麻,羅敷猛然擡頭,卻被一隻手擋住眼睛。
“別看。”
刺客把玩着劍柄,頗有興趣地道:“想不到陛下這般憐香惜玉,可惜啊,咱們也要吃飯,不能跟上頭交不了差。陛下要是做了鬼,可千萬別來找咱們兄弟啊——”
那一劍剛要砍到蒼白的腕上,首領忽地大叫道:“慢!”
劍刃便停了須臾。
就在這片刻的時間內,王放脣角微揚,足下一蹬山岩,換了隻手撐住石壁,身法靈活似出林之鳥,帶着人消失在半散的雲霧裡。
執劍的刺客被一把推出丈許遠,不明就裡地看着他,正要詢問,首領一掌拍在大石上,迸出幾塊碎片。
他冷笑道:“你們還真以爲他這樣的人能對一個女人好?只怕兵符就在那女人身上,他才這般緊張!連我都差點騙過了,果然……”
刺客們回想所見所聞,竟真是這個理,不由一個個面面相覷。
首領捏住右手,大恨道:“你們都沒腦子麼?還不快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話音剛落,幾條人影就翻下峭壁,陷入白茫茫的霧氣中。
方纔那名執劍的刺客喏喏道:“這一面最陡,某踩斷了他手腕,他還要帶着不會武功的女人,想是摔下去了……”
“掉下去?”首領咬牙切齒地道,“你若掉下去連一個字都不吭?陸氏兵符一定就在她身上,今日不給我找到,我先拿你祭奠死去的弟兄!”
王放一路攀下,饒是先前看過路線,揹着個人也很吃力,何況如今只有左手能用。上方傳來稀稀拉拉的攢動聲,繩索和藤條在摩擦,是有人跟來了,還不止一個。他的左手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隻銀色的手套,在粗壯的藤條上滑行分外省力。
羅敷自從改了個姿勢就更加心神不寧,幸好看不清底下,否則她肯定胳膊一軟就投胎轉世去了。
“你的手還行嗎?剛剛骨頭是不是裂了?”她在他耳旁急切地問。
他的聲音終於有了些許喘息,“只是脫臼,待會接上便好。”
羅敷縱有千言萬語,這時也不好讓他分心,感到自己的身子不斷下降,越來越快,過了約莫有一刻鐘,那些人還沒追上來,而眼前的景物已非常清晰了。
雲霧的阻擋作用到此爲止。
羅敷想起在江上遠眺時的情景,原來這山崖並不很高,只是因爲站在山頂看不透霧氣,才讓人感覺如臨萬丈深淵。王放差不多曲曲折折地經過一大半的高度,最後在一棵斜出的矮松枝椏上停下。
他動了動手臂,羅敷自覺地從他背上下來,右手都僵硬了,還是不敢鬆開他脖子一絲一毫,小心翼翼地踩在松樹虯結的根上。冷風吹過,她在降落中凍麻的皮膚開始針刺般的疼,人一鬆懈下來,感官就變得分外敏銳,不禁從鼻子裡極輕地哼了一聲。
王放的體力比她好太多,果真是軍營裡才能練出來的一副身子骨。此時他倚在樹枝上歇了半息,被垂落髮絲遮擋的眼裡現出愉悅的笑意,道:
“阿姊看看腳底下,還有沒有力氣跳?”
羅敷噎住了,一邊仰頭往上看有沒有人跟來,一邊忽略他的話:
“陛下的手真的只是脫臼?落地之後必需儘快醫治……”
話音未落,骨節拉動的咔咔聲憑短促響起,她回頭時,王放的左手已經接上了。
一個大夫混到現在這個份上,自己成了傷員,而病人過於萬能,實在太丟臉了。
她的臉頰染上紅暈,總算有了點血色,期期艾艾地道:“接上了之後還需要保養一段時間的,最近都不可以提重物了。”
王放挑眉,“阿姊學到正骨了?鍼灸學的怎麼樣?”
羅敷被戳到小腰,一下子叫出來了:“你怎麼這樣!”
王放忍不住偏頭笑了一陣,正色道:“覃先生沒教過你要虛心向學麼?明明自己就是隻通藥理,還不讓我說了。”
“……”
他執住她要離開的手,感到她全身都很涼,眉頭便蹙了起來。
“聽好,下面有個不淺的水潭,我先跳下去,在下面接住你。”
羅敷自知說不過他,就乾脆不開口,手指卻攥住他的衣角,怎麼也不撒手。
王放嘆了口氣,解釋道:“這個高度不會出事,我先前仔細看過地形,水深,我先下去是最安全的,也可以保證不讓你摔斷腿。”
見她仍不說話,他朝前走了一步,示意她記牢跳下去的位置。
羅敷順着他的靴底看下去,不知這高度有沒有十丈,下面是一片窪地,高樹野草間,偌大的水潭像一隻碧藍的眼睛,在晨曦中泛着粼粼的波光。
……太高了,她說怕高,不是誆他的。她不能想象自己掉下去會喊出什麼慘不忍聞的東西,絕對是整個青台山都能聽到,到時候也不用刺客們花心思追了。
“必需快。記住了?”
羅敷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藤條沒有了,山壁也甚爲光滑,要是上面的人過一會兒找下來,那她就是想跳也沒機會了。她勉強點點頭,聲音有些抖:
“不能……一起麼?”
王放走到了最外面的枝頭,向下巡視的目光在某處一凝,隨後道:“不能。你自己好好斟酌,是留在這還是隨我走。”
他拉回那片衣袖,忽地腳下發力踏了步,羅敷乍然一沉,眼睜睜看着那根原本結實的樹枝從表面裂開條縫隙,還在不斷擴大……
她貼着刺人的松針,腿都要軟了,後背全是冷汗。
王放伸手在她的眉心敲了敲,毫不遲疑地展臂躍下樹梢。
羅敷捂着胳膊,戰戰兢兢地低頭看他越來越小的影子,撲通一聲,潭面濺開一朵水花,過了許久才恢復平靜。
可是他還沒有上來。
她駐足在原地,一寸都不敢挪動,那條被王放弄出來的縫應景地即將形成一個漂亮的斷面,好像是在嘲笑她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不過現在她做不得主,遲早得掉。
羅敷覺得要被王放給逼瘋了。
她沒有時間再凌亂得徹底一些,因爲下一刻她腳底一空,人已勢不可擋地摔了下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