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一直跟出了客棧的院子,看到輛停在外面的車,才知道自己應下了一樁苦差事。
“奴的夫君是城外南山的採藥人,躺在牀上發了三天的熱,肚子上長了好大一個膿包,看着駭人,他神志不清,怎麼叫也不應……”婦人抹了抹淚,懇切道:“藥局和城裡的醫師全找不出個辦法,昨日奴進城買米,聽城裡的人說京中的大夫要來了,今早去了藥局,幾位大人都不在,又打聽幾番才知道秦夫人住在這兒。奴家裡就靠夫君一人撐着,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奴也跟着去了!”
方氏帶醫官入季陽府不是秘密,尋常百姓能知道也很正常,羅敷思及此處,方瓊這麼重視將要收入囊中的地方藥局,她是否要趁機做個表率以示他們這些醫師很靠得住?藥箱里正巧帶了外敷的藥,先去了解情況,再具體寫方子吧。
外面久等的車伕像是對婦人很有意見,嘴裡罵罵咧咧的,羅敷拎着藥箱爬上車,讓明繡順手塞給車伕一塊碎銀子,抱怨聲情理之中地消失了。
“城外?來回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婦人擡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滿面愁容:“個把時辰……大人回來的車費奴會付的,大人行行好,救救夫君吧!”
羅敷看了看天,這一趟指不定明日才能回來,晚上她一個人不敢僱車走山路,身上帶的救急的成藥也不一定夠用,便道:
“先去藥局看眼,再沒人我就同你一起去看診。”
婦人顫聲道:“大人快些啊!”
羅敷指揮車伕往前直走,不一會兒就到了藥局的大門口。她跳下車跑了兩步,恰好看見前頭倚柱站着一人,正是被萬富拖出京的顏美。
“林醫師!”
顏美乍看到羅敷朝這邊揮手,立馬迎上去,“秦夫人,有什麼事?”
“你今天有空麼?這裡有個病人家眷,要我們隨她出城到家中出診,路程比較遠,我想着帶個人幫幫忙。”
好不容易能和院判獨處,這機會絕不能放過,顏美一掃面上的疲憊之色,兩眼發光,興沖沖地應道:
“沒事沒事,大人稍等,在下取了東西就來!”
羅敷鬆了口氣,退回幾步對車上道:“明繡,你下來待在藥局,若是我們捱到城門落鎖還回不來就和吳先生說聲,讓他先給藥局的人傳授幾分經驗。晚上的飯局要是方公子來了,替我和他說抱歉。”
她本來就不想參與應酬,說場面話不是她的長處,還不如把時間花在看病上,在客棧裡對方瓊說的那些話半真半假,嘴上說了心裡也留不住。
顏美速度很快,兩人利索地攀進簡陋的車廂裡,小馬車掉了個頭,載着三人往巷尾奔去。
嘉應雖然繁華,卻比洛陽小的多,一個時辰後羅敷就站在了離城二三裡地的南山腳下。
村莊散落在遠處的河流邊,若是住在山上,每日到集市上買東西都很不方便,採藥人腳力好,家裡的女眷也不容易,進次城僱次馬車都要精打細算。羅敷在泥濘的小路上被顛的得骨頭快要散架,這會兒面對着鬱郁蒼蒼、溝壑縱橫的大山,頗有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悲壯感。
年輕婦人看兩位京中來的醫師已經到了家門口,多少放下心來,婉婉轉轉地提着青裙走在前頭,拭去淚痕,強笑道:
“大人們請跟奴來,家住山腰上,沿小路走個兩柱香就到了。 夫君正等着奴回去,他要是醒了見奴不在,肯定慌里慌張的。”
羅敷與顏美相視一眼,顏美指着得了一袋錢的車伕道:“他現在回城還是在這裡等?一時半會弄不好,只有借宿一晚,等明天三十趕回藥局去了。三十不閉城門吧?”
婦人又急了,忙道:“不閉的,一早就有城裡人回村子過年呢。奴之前跟這位大哥說好了,兩個時辰內大人們沒回來,就第二天早上再來接,車費都說好了。”
那車伕礙着羅敷和顏美沒有吭聲,卻斜着眼看了看婦人,一副“給那麼點銅板就想耽誤大爺生意”的不屑表情。羅敷的目光在他塞着碎銀子的懷裡轉了一圈,車伕終於不情不願地說的確如此。
顏美咳了聲,“事不宜遲,咱們快些上山吧,爭取在天黑前回去。”
果真走了兩柱香的時間。羅敷登山的水準本來還可以,在值所坐久了就日漸生疏,加之昨夜又沒睡好,眼下簡直頭暈目眩。荒草間的幽徑十分細窄,未乾的雨水和露珠沾染上裙角,寒氣直從靴底往上爬。她盯着前方女子略顯單薄的棉裙和搖曳生姿的身形,疑慮一閃而過。
實在是太累了,不願意想別的。
未到山腰,綠樹掩映的卵石灘旁立着一座小茅屋,門窗倒還嚴實,堪堪能遮風擋雨,只是看上去破舊了些。
婦人推門進去,兩人跟在後面,撲面一股混雜着燈油的極其難聞的藥味,饒是經驗豐富的大夫也不禁下意識拿手掩住鼻子。婦人替他們打起布簾,羅敷反應過來,立刻歉然地將手放下,往裡面探頭看了一看。
顏美艱難地呼吸着,低聲道:“這氣味也太讓人受不了了,你們家廚房裡煎的這藥是誰開的?加了這麼多敗醬草!瘡癰腫毒再嚴重也不能這麼瞎開吧!”
婦人眼眶頓時一紅,“那天夫君採藥回來,說不小心掉到了山中的水溝裡,擦破皮的傷口進了毒草籽,大夫給開了外敷的敗醬草,還是沒有好轉,現在只能灌湯藥下去了。奴不懂這些,請不到有些名氣的大夫,只好找藥局的人……”
羅敷皺着眉頭道:“藥局的人?林醫師,你去廚房弄清楚湯藥的成分,我先進去看脈。”
婦人催着她快移步,茅屋背對山崖,窗戶朝南,廚房在西邊,臥室在東邊,房間非常小,東南天空的太陽已經照不到屋裡來,牆上掛着的獸皮和弓箭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陰森森的。
火盆一直燃着,矮牀上躺着個人,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頭朝裡看不見正臉,隔着好幾步都能聽到他不安穩的喘息。
婦人俯下身子,輕聲在他耳邊道:“夫君,夫君,京裡的大夫來給你看病了,肯定能好起來的。”
羅敷見她對丈夫情誼深重,心中對她生出些好感。仔細想來,這婦人雖然一身打着補丁的青衣,卻洗得乾乾淨淨,說話行動也不似一般的鄉野村婦粗鄙魯鈍,那張憔悴的臉甚至有幾分動人顏色。
她輕手輕腳地掀開病人身上的被子,剛欲隨口問上幾句,就被眼前一塊碩大的凸起卡住了嗓子。婦人嘆着氣解下他上身的布衣,傷處不免被摩擦到,病人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蠟黃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顯然是痛苦至極。
男人腹部纏着白色的棉布條,羅敷戴上手套按住脈搏,布條散開時,她也診得差不多了。定睛去瞧那傷處,膿瘡潰爛得不成樣子,中央長着黑紫的窟窿,黃色的膿水在創面上溼淋淋地淌着,十分噁心。除此之外,其他部位也出現了紫紅的硬塊,當得起病入膏肓四字。
這下她倒覺得開多少敗醬草都無所謂了,城中的醫師束手無策,給他開什麼玩意都是一樣的。
“大人!夫君……他還有救嗎?大人可憐可憐奴吧!”婦人跪在她腳旁,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拽着她的裙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奴只有夫君一個家人,他要去了奴可怎麼辦啊!”
羅敷的話終歸沒有說出口,手指在牀頭的木櫃上叩了一下,抿脣重新搭了搭脈。
……這脈象竟很是奇特。
惡瘡多發於後頸和後背,長在腹部的不多見。她捏着虛弱的心跳,聚起神目不轉睛地盯着膿瘡,突然撤了手——她看見膿水下的紫黑色上,一條紅絲迤延血上而生,細小的枝節爬入蜂窩似的腐敗肌肉裡。
紅絲瘡?她倏地起身,戴上面巾遮住口鼻,眼睛離傷處不到三寸,清楚地確定了血線的位置。可是這種傳聞中無治法的癰疽都生在手足間,怎麼會跑到了肚子上?
“燒水,備燈,他情況很兇險,我只能試試看。”
婦人被她嚴肅的臉色嚇得失語,手忙腳亂地去外間拿東西,頻頻回頭張望。
她打開藥箱,將一把銀亮的勾刀在火上烤了一會兒,顏美正好回來了。
羅敷聽了某某幾種藥材名,越發舉棋不定起來,過量的用藥會導致病人身體更加虛弱,她一刀下去,人不會就上西天了吧?
病人適時撐開眼皮,失去光澤的瞳孔無神地望着她,羅敷愣了一瞬,果斷地下了手。先用銀針將那絲紅線橫截,所到之處刺了十幾下,黑紅的血液從針眼汩汩冒出來,她讓顏美極快地從藍色的小瓶裡灑出藥粉覆在周圍,麻痹痛感,再餵了一顆褐色的特製丸藥。勾刀切下一分,再下去一點,病人哼也沒哼地暈了。這創口不深,竟然好運地沒傷到臟器,那麼清理乾淨就更有底氣了……
羅敷的手沒停,神思卻恍惚了須臾,她也曾經給人動刀子,第一次手本來就生,病人還特別不配合。那是幾個月之前,可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樣,歷歷在目。
枯白礬、 密陀僧、黃丹、 血竭等研成的粉末在除盡膿水的創面上結了厚厚一層,顏美寫下生肌散的方子交給婦人,補了個拔毒散和內固清心散,瞅了眼羅敷道:
“秦夫人,然後呢?”
躺在牀上的男子面色轉爲青白,似乎只剩下一口氣,羅敷兩腿發軟,尋了個乾淨凳子坐下來,道:
“暫時穩住了,服用的方式都在方子上,你抓藥的時候順便問藥師就好。不過還有個問題……”
她見婦人認認真真打量着白紙黑字,詫異問道:“你識字?”
婦人捋去一抹髮絲,饒是勞累瘦削,但風韻猶存,朝她尷尬笑道:
“不瞞大人說,奴原是城裡天香閣的,自從跟了夫君便老老實實過日子,這些排場上的東西都沒什麼用了……”
羅敷和顏美恍然,難怪一個窮苦的採藥人能討到長相舉止都不錯的妻子,原來是被賤價贖身的風月中人。
婦人請兩人到外間坐着喝茶,說是外間,不過是隔簾的木桌邊。羅敷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自己診出的訊息,嘴角保持着弧度,心裡隱約覺得有什麼突兀的地方。
位置殊異的癰疽,大把大把的敗醬草,渾身抽搐發熱的模樣,與症狀不符的脈象……她無意識地用筆在紙上運筆寫着,雙目怔怔地望着前方薰黃的牆壁,待手腕一頓,低頭瀏覽寫出的那幾排字,蒼朮,防風,當歸,皁角刺,石斛。
很熟悉的組合。
“秦夫人?”顏美試探地喚她,“您怎麼了?”
羅敷刷刷地劃掉寫過的字,揉成一團塞到袖子裡,“你剛纔說……”她住了口,“沒事了,我們這就走吧,回去讓藥局抓點藥差人給他送過來,這家中就兩人,怕這位夫人顧不過來。”
婦人感激涕零,午時已過,醫師們還沒有吃飯,這時候因着急丈夫的病不好留他們,遂隨了羅敷的意,殷勤地送他們出門下山。
羅敷婉拒道:“剛動完刀子,你還是照看你夫君吧,我們叫惠民藥局的醫師多送點藥。”
總共不到兩個時辰,車伕應該還在山下等着,她總是不安心,打算回去就和方瓊說。顏美跟她跑了一趟遠路,並沒有幫大忙,
山林裡的樹木高大茂密,即使是嚴冬也不曾凋零樹葉,水汽瀰漫在山谷裡,泥土溼重,踩在上面容易陷進去。羅敷費力地拔出靴子,對顏美道:
“除了敗醬草之外,還有鬆丹?”
鬆丹可治背疽發作,但顏美卻說這鬆丹彷彿有點問題,是加了料的。
“不知加了什麼,反正那股味道湊近了才能聞出來,全被敗醬草蓋過去了,秦夫人,這其中是否有值得推敲之處?”
羅敷也就不避他,直說道:“我讓你去廚房的時候,她也沒緊張,再說我覺得她對她夫君是真心的,應該不是做妻子的要害丈夫。”
顏美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她咳了聲,扶着樹樁慢慢側身跨過土坡,可以看見馬車掩映在灌木後,車伕果然乖乖地在原地等候,正拿旱菸逗着一隻沙地上的雀兒。
羅敷看了看日頭,來得及回城,她先要吃頓填飽肚子才行。她不願花精力去理清這件離奇的事,可思緒主動回到了那日把解藥交給王放的一刻。
她清楚地記得解藥上的藥名,今日寫的雖殘缺不全,劑量也未標明,但那排字足以勾起她的回憶。那次是對着藥方研製解藥,這次是對着症狀來開藥,寫出來的字不謀而合,未免太巧了。
寒風掠過野梅枝頭,送來一陣幽香,她的心情卻再也輕鬆不起來。
像是有一張大網,覆壓千里,從京城到原平,甚至還要更遠。
她不能確定,只是想起了洛陽惠民藥局燕尾巷裡慘烈的一幕,醫師王敬被割了腦袋,他的妻子孤零零地死在牀上,提供□□的司嚴仍然在太醫院做着他的右院判。
方瓊要借太醫院的人馬南下,目的定然不單純。或者說,是王放有他自己的謀劃。
她在車中閉目養神,把知道的事情和方瓊說就好,其他的她管不着,就像王放說的,她離他那麼遠,他的手伸不了那麼長。
羅敷覺得這時候要是他在,她不會這麼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