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錦繡,暈翠裁紅,蜂蝶戲舞,花香拂人,正是春光爛漫好時節。
羅敷的心情卻並非上佳。今天的黃曆上顯然寫着不宜採桑。
眼前的男人一身青羅直裾,頭戴鵲尾長冠,馬車中傾出上身,一隻腳踩着車轅,一隻手玩着馬鞭,熱辣辣的眼神隨着微風,將羅敷全身上下席捲一圈,最後落在她微微泛紅的雙頰上。
標準的惡少調戲良家女的姿態。
羅敷眉尖輕蹙。平日她也不少出門。城郊鄉親們質樸,沒有調戲婦女的愛好,頂多在遠處多看她一眼。
偏偏今日遇上這位貴人,顯然已從她的窘迫顏色中找到了相當的樂趣。
周圍也有看熱鬧的。田壟上圍着三五老少,都是v褐麻鞋,鋤頭拄地,交頭接耳,不敢高聲。
孟浪子前呼後擁的乘車霸道,身邊狗腿子齊齊護主,誰敢近前招惹。
唯獨羅敷給困在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聽那貴人隨口問左右:“這是誰家的小娘?”
左右殷勤搶答:“回使君,這位是城郊東南秦家女兒,芳名喚作羅敷。據說雙親俱不在了,如今居在張姓舅家。”
這是剛剛從周圍百姓口中問出來的。察言觀色,見主公還不滿意,又趕緊下去威逼利誘,貼心地補充一句:“年時剛過,已滿十七了。”
“使君”轉頭笑:“原是個勤勞本分的孤女——可許人了?”
聲音琅琅,和那怡然貴氣倒也相配。倘若忽略他那明顯不雅的歪斜姿態,倒像是個躬身走訪鄉里的父母官,隨口問兩句民生疾苦。
只可惜問話的內容太過低俗,不像是個使君該有的修養。
羅敷咬脣。上來就查戶口,可見不安好心。
身周的蝦兵蟹將們沒那麼儒雅,一個個眼神曖昧,嘴角咧到耳後根,笑嘻嘻打量她。看樣子期待久矣,隨時準備着將一個人的調戲變成一羣人的狂歡。
使君佩劍,侍從帶刀,連車伕都比她衣着華麗,個個都比她高上一截。說不心虛是假的。額角沁一層細細薄汗,白膩肌膚上晶瑩發亮。
然而羅敷性烈,管你使君還是貴人。一扭身,不卑不亢:“若無事,我走了。”
偏偏身後一聲輕響,使君扶着從人肩,從容跳下馬車,馬鞭纏金線的柄橫在她肘邊,挑起了籃子上的絡繩。不遮不掩地打量她的側顏,眉若新裁柳葉,眼如春水流波,鼻尖小巧上翹,卻似個會啄人的雀。
“桑葉採得不錯,送我些?”
羅敷想也沒想,脆聲對道:“我以爲只有蠹蠶喜食桑葉,想不到使君也稀罕。”
字字微辣,使君面色一僵,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身邊侍從已然大怒,挺着腰桿唾沫橫飛:“怎麼說話呢!識不識得這是冀州牧府上三公子!停車跟你說句話,便是你上輩子的造化!”
羅敷民女一介,自不識得眼前的是方三公子方瓊。但冀州牧方繼她是知道的:四世三公大將軍,擁兵自重諸侯王。她每日辛苦紡紗織布,繳納的賦稅,多半沒運到長安,而是堆在此人府上。
而方瓊是方繼最寵愛的幼子,近來被委任邯鄲,意氣風發,到哪兒不是橫着走。
眼下春興季節,他心血來潮,巡視縣邑,卻是頭一次走這麼遠。
羅敷心裡一跳,這才知道孟浪子來頭不小。
然而嘴上依舊不饒人,笑道:“原來是貴人。貴人氣量大,怎會跟我小女子計較。”
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天子也不能亂來啊。
待要溜走,手臂被牢牢把住了。輕緩的鼻息衝在她烏黑的發頂。
“好個牙尖嘴利的女郎!隨我上車。去我府裡,教教我那些蠢奴如何採桑。”
羅敷擡頭,眸光流轉,壓下眼中的銳氣。
“隨你什麼?”
“上車——嗷!”
居然敢暴力襲官。方瓊勃然變色,衣袖一掀,嘩啦啦,將羅敷手中的籃子打翻在地,水嫩嫩桑葉灑了滿地。才覺出胳膊上火辣辣,腕子上兩道白指甲印。
羅敷只是心疼那一地桑葉。幼蠶食得挑剔,她採的都是芽梢頂端的嫩黃新葉,一早晨下來胳膊酸,剛採夠一日的量。
壓住怒氣,將籃子撿起來抱在胸前,一抹輕笑:“跟你上車,那可要問我的夫君同意不同意。”
方瓊眉梢一揚,滿腔怒氣化爲驚詫。目視左右。
左右隨從齊齊搖頭,意思是小的不知道啊。
羅敷見對方面現疑慮之色,冷笑一聲,一顆小虎牙若隱若現。
就因這顆小虎牙,遠遠瞟到,碧桑林中一粒珍珠,讓方瓊再難自制。
虎牙下面吐出漱玉之聲:“使君竟然不認得我夫婿,想來是太久沒出門了——不若向鄉親們打聽打聽,我秦羅敷的夫婿嘗從此過,腰中鹿盧劍,白馬金轡頭,非我誇口,排場可比使君你要大些。下個月我們成婚滿三年,使君今日要我入府,倒不怕惹他生氣。”
方瓊見她說得胸有成竹,本能一心虛。他既無政績也無軍功,不過是因容貌俊美,被父親寵愛,這纔給封了一塊彈丸之地,旨在讓他歷練一番。
但他生性浮華,對笙歌劍舞的喜愛甚於牧民練兵。來邯鄲已有數月,地方官的面孔還沒認全。
清晨和傍晚採出來的桑葉最爲脆嫩。此時日光柔亮,但見周邊一片綠蔭,桑梓成行,其中裙釵點點。採桑摘葉的都是小家碧玉,哪來的豪強夫人?
但近來父親大人勸課農桑,倒也鼓勵貴女參與桑麻勞動。未準是誰家的小妻?
——料她年紀幼小,胡言亂語罷了。若真是貴人家眷,怎的一個婢僕也沒帶?又怎會一身麻布素裙,荊釵布履,一對小而精緻的明珠耳,便是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裝飾?
方瓊腦子裡轉了幾道彎,愈發覺得女郎有趣。朝左右使個眼色。
彈丸之地也有彈丸之地的好處。小國寡民,一馬平川,邯鄲城裡的體面人屈指可數,沒聽說過有個配鹿盧、騎白馬的囂張傢伙。
羅敷面色一沉,一副貞潔烈女的神氣:“使君道我無從人相伴,因此不信了。我夫君不常住在邯鄲。他十五歲便在郡守府中捉刀筆,二十歲上便拜了郡中士大夫,公務繁忙,街頭巷尾自然不得見。他既不在我身邊,我不過暫住親戚家,又何必滿頭珠翠,高調出門。”
方瓊吃一驚,少年有爲。
隨即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刺他年過二十,地位全憑祖蔭,其實碌碌無爲?
哼一聲:“沒聽說過郡中有二十歲的士大夫。”
語氣已收了三分輕佻,打出兩分官腔,未盡全信。
羅敷不慌不忙,微微一挺胸:“誰說他今年二十。我夫君三十歲上做了出入宮禁的郎官,每次歸家,捎來的天子賜禮成車成箱。”
料你也見不着。
方瓊有點含糊了。當今雖然皇權式微,但天子餘威猶在。自己胳膊上兩道指甲印,若真有哪個長安城裡的侍中郎官來找他討說法,抵賴不得。
“你……你夫君,姓甚名誰?”
羅敷眼尾一挑,氣場十足。
“還裝不知?我夫君四十歲上便專城典縣,門內食客無數,麾下剽騎千餘,天子倚重,衆口`交譽。再後來……”
杏子眼兒底一絲狡黠的波,瞟一眼方瓊緊蹙的眉,不慌不忙的把話圓回來:“再後來他卸任清閒,喜愛四處遊歷,眼下不在邯鄲,可說不定明日就回來了呢。”
說得有鼻子有眼。周圍幾個隨從不由得信了,眼神中帶上些曖昧。老夫少妻,可惜了。
連湊上來圍觀的百姓也開始興奮,竊竊私語,送出幾聲藏不住的嗤笑。
方三公子紈絝,平日橫行鄉里,滋擾百姓不是第一回 。大夥見他吃癟,喜聞樂見。
一個牧牛少年手裡玩着彈弓,故作驚訝,大聲問道:“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龐,微有髭鬚,少見的美男子啊?”
羅敷一揚頭,朝他拋去會心一笑:“是啊!你也見過?”
方瓊徹底氣餒,惡狠狠盯着周邊刁民。大夥連忙轉身低頭,該犁地犁地,該挑擔挑擔,該採桑採桑,假裝沒這個熱鬧。
一個侍從小聲建議:“公子,這個……要不還是賠個禮……”
羅敷擺出架子,趁熱打鐵:“使君明鑑,想必已知羅敷是誰家婦。我便不說夫婿名字,免得以後你們在誰家的酒宴上碰見,各自尷尬。失陪!”
這回侍從不敢攔了,連忙相讓,其中一個還嘟囔一句“多有得罪”。
羅敷下巴一點,朝滿地狼藉看一眼,狗腿子不敢怠慢,忙撅着屁股把散在地上的桑葉一片片拾起來,給她放回籃子裡,蓋上溼布。
方瓊如醉如癡,眼看那窈窕背影漸行漸遠,吐出一口橫在胸中的氣。
眼神中帶着些許不甘心。忽然叫過一個心腹,低聲吩咐兩句話。
然後跳上馬車,吩咐:“回府!”
……
方瓊車仗一走,陌上衆鄉民彷彿突然又活了起來,勞作耕種,吆喝聲、交談聲、牛馬叫聲響成一片。大黃牛哞了一長聲。方纔搭腔的那少年牧童騎在牛背上,唱着歌兒踏着花,一顛一顛的走遠了。
大夥的目光不免聚集在匆匆離開的羅敷身上,竊竊私語。
一個小孩子好奇問道:“那好看的小娘子,真有個四十歲的大官夫君?”
“噓!”熟知各家八卦的老嫗趕緊打斷,隨後皺紋裡扒拉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笑。
“要是真這樣,倒好呢!”
時下民俗,女子早婚,十五六歲嫁人生子的女郎不在少數;而豔名遠揚的秦氏羅敷女,年至十七,不僅尚未出閣,連婆家都未曾許得一個,平白讓人笑話。
——可見生得太美也不好,家裡人挑三揀四,誤了青春大好年華。
待要再議論,忽然眼前一閃。只見方瓊三公子的車仗隊伍裡,似乎躥出一個身手伶俐的影子,鬼鬼祟祟的,跟上了羅敷女郎遠去的腳步。
老嫗揉揉眼,那身影又不見了。她搖搖頭,想是自己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