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的眼都看直了。
比畫像美上好幾倍的女郎安安靜靜地躺那兒,眉心鎖成一團。她的嘴脣失了血色,烏黑纖長的睫毛壓在素白的肌膚上,秀氣是秀氣,就是沒點活人的樣子。
但醫師看的並不是她的臉。
他不禁挪騰到榻邊,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審視她身上綁着的棉布條和木板。她沒有知覺的右手搭在左邊胳膊上,不遠處就是脈搏,十指傷痕累累,指甲殘破,但看得出修剪得很整齊。
是個行家,醫師無聲地笑了,用鼻子嗅着屋子裡的草藥味,還有些門道。
“她這兩日醒過麼?”
老頭搖首說不知,隨即拊掌大嘆:“夭壽哦!我的銀子!這女娃可別在我家裡呆着了,趕緊弄出去!神醫你看,這十兩賞錢是……”
醫師拉了個小凳子坐下來,搶過他手裡的面具,十分惋惜:“生的這麼好,戴面具作甚?這不是陳家的小姐吧?”
“我們這些鄉野村夫怎會見過大戶女眷!看到畫像財迷了心竅,現在這事兒老頭兒我是管不了咯!您要是要,就交給您帶走了,看這面具還能用,趕緊的……”
醫師置之不理,不客氣地按脈看診,熟悉了心跳便打開藥箱,拿出小剪子挑開她身上的布條。
“老爺子,這是你老伴兒給她纏上的吧?”
老頭沒好氣地道:“定是那多事的婆娘,她又不會治病,添什麼亂!你不曉得,三天前正發着尋人的畫像,我從城裡賣柴火回來就看到家裡多了個人,這不還以爲是老天爺給的賞,第二天就急急地趕到城裡來尋大夫。但一說傷得快死人,哪個大夫會跑這兒討沒趣!”
醫師在外行走多年,見多了世故場面,專心致志地動起刀來,“幫忙把油燈點上。這女郎是從山上失了腳跌下來的?運氣好,全是外傷,連骨頭也沒斷幾根。”
老頭嘶聲道:“在河邊撿到的時候地上一大灘血哩,要不是我家老婆子看見她還有絲氣兒,準投胎去了!”
“行了,你出去打幾桶熱水,給咱搭把手,倒貼你三兩銀子要不要?”
“當真?”怎麼看這大夫也不像個有錢的,老頭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出去掙他的閒錢了。
屋內只剩下兩人,醫師將病人的袖子捲起來,露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綠釧子。他想了想,把東西褪下來放到自己的藥箱裡,重新思考起要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女郎。
真是撿到寶貝了。
顯然,她身上各處傷口不是自己包紮的,也不是別的大夫包紮的,這手法凌亂生疏,但位置和方法都異常精準。這戶人家沒有給她請過郎中,因爲屋子裡沒有煎煮過湯藥,只有一種略顯刺鼻的氣味,應該是老太太在附近採集的止血草藥。 他解開病人的外衣,血已經止住了,也沒有發過燒,算是離投胎有段距離。都傷成這模樣了,還能趁清醒的空當教別人做到這個程度,他還是頭一次見。
“這位女郎你並非豆蔻年華,確然不是在下看得上的那類,所以容在下唐突,醒來千萬別找在下的茬。”
他長長一揖,從養針的竹罐裡抽出一根銀針,自言自語道:“讓本神醫幫你精益求精改善改善……還是弄暈了保穩些,這麼個小美人,傷好了找咱拼命怎麼辦。”
銀針沾着藥粉刺入穴位,他哼着小曲,慢悠悠地開始解下竹片和染着血的衣物,忽地把針往後飛快一擲:
“誰?”
醫師頭皮發麻,感到一股肅殺的氣流貼在自己脖子後面,於是雙手攤開,結結巴巴地道:
“這位仁兄,有話好說,在下行醫救人,你們若不是病人的仇家,就別找在下麻煩了。”
一雙手在他身上連點幾處,醫師動彈不得,哀求道:“我沒銀子!我沒有任何值錢的玩意,您就放過小人吧!”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串晶石鏈子,他不甘地道:“這不是我的——哎?”
黑衣皁靴的男子冷冷地望着他,醫師一瞅這打扮,暗叫不好,果然是被他們找着了,晦氣!
“季……季統領是吧?”
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出千百畫面,猛地福至心靈:“我徐某用得着對自己師妹起心思嗎?這是我親師妹!唯一的師妹!”
卞巨背對着榻,肅然道:“據秦夫人說玉霄山只有她一名弟子。”
“嘁,荒謬。”
見對方沒反應,醫師哭叫道:“你們洛陽人一個個的總愛玩陰的,早前被你們主子毀了清白名譽,這會兒又被個大男人上下其手,我不活了!”
卞巨還是板着臉:“陛下日前得到方公子消息,現正趕往這裡,某相信徐先生的醫術,卻不能叫陛下心裡不舒服。既沒有嚴重內傷,先生就從簡處理,再一同到城中住所去細細診治吧。這家的主人某等打過招呼,給你一盞茶時間。”
他解開穴位,徐醫師拂了拂空蕩蕩的袖子,苦着臉道:“好好好,你們是大爺,師妹!你怎麼就看上了這種人呀!和師兄回北邊——哎喲,咳咳。”
卞巨收回刀鞘,站在一旁盯緊不正經的醫師,目光擔憂。
這名名叫徐步陽的大夫是他早就認識的,八月份還來過宮中替陛下換藥。那時陛下就留了心欲查探秦夫人底細,沒想到無意中牽扯出幾件關係到大洛陽祚的大事。
徐大夫端正了態度,“我要做的,第一件是把她身上的棉布換掉,清理傷口,然後撒上藥粉,再包紮一遍。”
“第二件下山再做。”
“嘁。”
徐大夫心想這回終於可以表現高超的技巧了,氣沉丹田,手指剛碰到病人的中衣,便彈了回來:
“媽呀!”
他含淚捂住手指呵氣,“疼疼疼……”
“噹啷!”
他低頭一看,是個小瓶子,砸得他骨頭都要碎了。
卞巨也極爲震驚:“公子……”
不是明晚才能到羅山的麼?
臥室裡彈指間多了一人,徐大夫戰戰兢兢擡起頭,正對上那人陰沉至極的面容。
他站在那兒,面色蒼白,氣息凌亂,面具也沒帶。素色的衣襬全都溼透了,一個球形的包袱被隨手扔在櫃子旁,滾了幾滾,露出幾綹黑色。
是頭髮。
屋子裡的炭火像是熄滅了一般,讓人冷的發慌。
河鼓衛統領向少見到自家主君這個神情,上一次大約還是陸家被抄時。
茅屋的門開了,蹣跚進來一個戴花頭巾的老太婆,“貴人,就是這丫頭,在老婦家躺了幾天,醒過一次,之後就怎麼叫也聽不見了!”
卞巨撿起裝着人頭的包袱,自覺地走到外間,將這家的人都帶出去。
徐大夫看看這邊,又瞧瞧榻上,覺得自己怎麼做都會死得很慘。他施了一禮,規規矩矩地推卸責任:
“公子也做過這種活兒,雖不如徐某熟練,但也沒大礙。那就由徐某口述,您來……”
王放忽然背過身去。
醫師愣住,開口勸道:“她沒事兒,就是有點……能痊癒的。”
王放低聲道:“你來。請務必快些。”
她不能再受半點傷。
他在榻邊坐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害怕會弄疼她,只能看着一道道刺目的血印,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說不出。
她是他的心臟,他從來不知道心能夠這樣疼。
從前他竟覺得這個女郎很從容很堅強,以致於他如此容易就決定讓她介入計劃。可那都是他在的緣故,她做給他看的,不願意讓他認爲自己軟弱無力。然而他不在,她沒有辦法在這種環境裡保護自己,有許許多多人對她虎視眈眈。他怎麼就能放心讓她離開自己一天?她那麼嬌氣,連睡覺都要他掖好被角。
之前絕不應該,以後也絕不會留她獨自一人,等她醒過來,睜眼看到的一定要是他。
或許這樣她才能原諒他吧。
*
方瓊將信紙放到火盆裡,白紙黑字瞬間化爲飛灰。
他撐住額頭,凝視着跳躍的燭火,“人到齊了麼?”
秦元耷拉着眼皮,“請公子安心,一切如常。洛陽那邊有方將軍坐鎮,一時半會不會出岔子。陛下如今微服南下趕來永州,意在削藩,只要咱們方氏按原先謀劃好的計策來,總是安全的。”
方瓊長嘆道:“我是和那位解釋也說不清了。這事本就是我們大意,我道卞巨怎麼能在半個月內清理掉洛陽跟過來的暗衛,原來匈奴也插了一腳。小丫頭這身份着實讓人操心。上次在嘉應城外折了一批,這次又損了幾個新的,估計這會兒他已經把壞事的匈奴人給剮了。”
老管事喝了口釅茶,“原本要將秦夫人在暗衛的保護下順道送往永州和令老夫人一處,再在那裡解決掉那名知曉咱們家事的暗線,如此一來越藩就不會起疑,這邊行程也能如期安排。可現在不說全亂了套,近期的籌謀也必須得有所變化。”
方瓊沉默半晌,“這不是關鍵的。以後我們行事少不得處處受限,這一次生了事端,若是其他人還好,偏偏是羅敷。我沒有承諾做到保護她的安危,就是最大的嫌隙。”
秦元道:“公子還是太心善了。”
方瓊道:“不是我心善,到了這地步,還由得我麼?不管是他還是我,等這一天等了將近十年,不允許出半分狀況。羅敷這步棋,方氏先動了,他能默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到頭來落得個重傷瀕死的下場,他要是能忍我都覺得奇怪。”
秦元不知如何作答,他卻莫名地笑了出來:“我還以爲那些戲文盡寫些虛的,世間果真有這般親疏分得極明白之人。”
“罷了,方氏是離京之族,以後南三省還有的是工夫打理。秦夫人好歹保住一條命,以後找個機會補給她也就是了。”
秦元見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禁皺眉道:“公子您得時刻記住,不拿到解藥,方氏就無一日安寧。”
方瓊走到牀邊眺望着飽滿的月亮,衣襟在風中飄揚欲飛,“我要是找不到,你們大約都會怪我罷。其實就我自己來說,不娶妻生子也沒什麼,人這一輩子很短,兩個人過與一個人過,時間都是一樣的。”
秦元搖頭:“公子,侯爺說您必須……”
他輕嘲道:“父親還說要他指婚呢,他當回事了麼?既然大家都明白死了的人做不得數,只有活着的才值得正眼看看。”
月光灑滿了窗櫺,他伸手掬了一捧,“他不想讓我死,我也不想。所以你們不用再和我提這件事,我會盡可能不讓父親和祖父失望。”